第壹回 近君情切
(四)
“你可知,这‘无期楼’的音浔公子,昨日又指派手下发配棉袄在救贫了呢。‘无期楼’如此生意兴隆,全赖他扬名远誉。不过,他心肠仁爱心思玲珑,也的确不虚‘公子’之名。”
“可不,前段时日,亦是他施计勘破,才让某个通外弑父篡夺家财的不孝子就擒官吏。”
“据说,音浔公子可是外邦一个中道衰落的贵族出身,如此一副悲悯之心,不当官,真是可惜……”
“嗳,迟早的事!我一眼看出他命宫泛金光,富贵之相,命主帝旺。”
“你可不要乱说!”
“嗳,我乃神算天眼,能看透天机。你若不信,可在场中随意抽人,让我算上一卦。今日不是公主招亲吗,你瞧好咯,招的,定是这音浔公子——”
“那我给你抽一个。就你身后那个生得器宇不凡的小哥,你算算他,算完了我去问他准不准,若准了,我便信你。”
“小哥”,指的定是时烬了。
酒肆楼座内,我与时烬对坐饮茶,听了半晌墙角。身后,胡侃乱诌的一桌人已噤声,静待“神算”算出时烬的命相。
酒肆,是音浔公子的酒肆,名曰无期楼。
无期楼分内外两院,过天井回廊,便是内院他的住所。外院是酒肆,竹色桌椅,墙面空旷,雅致无双。昨日打探到音浔的消息,今日我便令时烬带我乔装出宫,来到了这里,上至二楼,坐在临窗的位子,可以看见楼外市廛栉比,行人往来。
音浔今日似乎不在。
我吃着甜品,扭头,却看见街衢上一抹清雅的身影。
一袭白袍胜雪,玉带束腰,瘦削颀长。
仅是一个模糊侧影,瞬时消失在拐角。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自己认出了那是音浔。我霍然起立,就要往外走。
时烬也站了起来。
“啊啊啊——你你你你你——”
耳畔一声惨叫。
我回过头,是刚刚聊着八卦自称“神算”的邻座,此刻指着我后方的时烬,面色煞白,指尖颤抖:
“你你你你——命盘崩落,分明是个已死之人!”
沉默。
时烬旁若无事走向我。
“神算”瞳仁放大,随着他的靠近越发抖得像筛子,直到他站定我身旁,终于脚一软,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外。
一阵风过。本和“神算”同坐一桌的人露出了一副“娘的原来这人是个神经病”的呆滞目光。
我心头一跳,拂开陡然而升的低落感,脚步加快走出了酒肆。
“是去招亲大会么。”时烬跟在旁边。因为出了皇宫,便不再唤我公主,“他应该在那里。”
我抛开脑中适才的情景,对他道:“阿烬,你说他去招亲大会干嘛?你说的话一向都很准,我怀疑他真在那儿。”
“……”
“阿烬,你说他不会看上虞姮吧?”
“不会。”
“也对,我也觉得不会。虞姮一向是喜欢你的……阿烬,若到时,她万一把绣球扔给音浔,你接住好不好?”
“好。”他满口答应。
我放下了心。
离得不远,便很快找到了招亲大会的现场。擂台高置,擂鼓战响,正有两个男人在肉搏,其中一个肥汉圆滚滚地扑了过去,另一个瘦子就软绵绵地被压在了地上。
肥汉站直,肚子上叠成三层的赘肉饱饱地弹成一个圆,他叉腰吼道:“还有谁来!我一屁股坐死你!”
又有角落自立赌坊,押注谁能把虞姮公主取进门。皇亲国戚,富商文豪……都是些曾表白被虞姮用口水喷回去的失恋者,哎,没钱途。
我环顾四周,定住视线。
真的是音浔。
他站在人群里,像总有一束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出尘而耀眼,让我一眼就能看见。
他来这儿干什么?难道也慕虞姮的艳名吗?
轻纱遮面的虞姮端坐在凤辇里,帘栊撩起,眼神高高在上,挑剔地逡巡过众人。我不知为什么感到不快,闯了过去,出示公主令牌,让守卫放行。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因为她看见了走在我身边的时烬。
我站她的面前说:“皇姐,可有看见中意的人?”
她盯着时烬,娥眉淡扫,神采飞扬:“有啊,就在你的身旁。”
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同她是一类人,我们果然流着相通的血,起码情感一念,我与她一样倔强张扬。
“可他不接你的绣球。”
“那我便一生都不扔这绣球便是。”
说得轻巧,仿佛理所当然。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呢。我的皇姐,天尧的皇位并非世袭,他们都说你将凤仪天下,据说你出世的那夜,宫檐上飞来一只凤凰,引吭高歌,祥光一现。你从小含着金匙,被父皇呵护在手心里,不像我,因为母亲的原因,我的出生即意味着要被父皇嫌弃一生。
我所想要的你全都有,你若喜欢我所有的,轻轻松松就可以从我手中抢走。我从小喜欢弹琴,你便也学琴,弹得没我好,却非要把稀有的天蚕丝古琴据为己有。
后来你偏偏就钟情上了一个时烬。
皇族的尔虞我诈太多了,还有与外邦的交剑。许多诡谲的暗涌似乎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又止于他的翻手之间。父皇要冠他官职,他不要。他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是平平静静站在阴影里。
从此,你终于有了一个得不到的,在我的身边,怎么抢也抢不走。
时烬此人,你怎么可能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呢?
很多年前,当你珠宝玉钏在皇宫内吹毛求疵地惩戒着宫女的时候,皇宫外,我却在一片血泊的乱葬岗中,第一个朝他伸出了手。
在那个时候,他就属于我了,一生一世。生是我的人,死,也要死在我的身旁。
我不和你抢时烬,我没有和你一样,一直爱着时烬。可他是你的弱点,我手里握着你的弱点,这个优势,我当然要好好利用。
她们都说你将母仪天下,我却一直不信。我不欲和你夺权,只是,眼下这个机会,反正是你躲避不及的,倒不如给我。
我微微一笑:“拿来,我帮你扔,以我的名义。”
她狐疑,“你有这么好心?”
我知她顾虑,“放心,我不会扔给时烬。”
她放下心来,慢慢伸出手,眼光掠过时烬,却又带了丝蹙意探究。
我没有看见时烬的神情。
我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琅嬛境里,眼睛里看到的,只有一个在杏林深处朝我伸出手来的音浔,风轻拂他的衣角,吹他满身落花。
我与虞姮换了衣裳,拿着绣球,示意侍卫呈上笔,笔墨轻勾,将上面绣着的蝇头小字“姮”改成了“舒”。
“来人,抬琴来。”我扬声道。
一架天蚕丝七弦琴便被摆在了面前,我坐下,开始疾指弹奏,弹的是自己所作的曲。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这样做了,世间人便会觉得,这坐于凤辇中的虞舒,并不比虞姮差在哪里。
擂台上鼓声还在持续,与琴音相缠,竟似裹住一场悲沉的切意。
可是没有人认出我。
那些赞赏声被空气碾破,碎渣般鼓风而来,“哟,虞姮公主弹琴也这般好听呀。”
“以前怎么没有这个名头呢!这曲子也精致,竟没听过。”
……
一曲罢,我揭下了面纱。万人空巷里,从凤辇中走上高台,这样伧俗却又隆重地,一袭软烟罗裙,铅华成簪。
四下皆惊,艳绝天尧的虞姮,什么时候竟被换成了清逸公主虞舒。
万千人潮中,音浔略蹙眉,眼中微烁清澈的腼腆。
我微笑,将眸光生根在他身上,稳稳地抛下了我的绣球。
灯火烧成星海,整片天穹都落入眼中。
流年暗转,浮生偷换,一切都融在了烟水之间,从泛白的深处洇绽一点一点的桃红,漫卷一生。
盛世的幕布,就此拉开。
少年在愣神,毫无防备,轻轻伸手,就这么接住了我的绣球。可是他想了想,又笑着摇了摇头:
“我竟不知,你是个公主。”
声音早就淹没在了沸腾的人群里,可我还是知道了。
他松开了手,我一生里最干净的一份心意,就落在了尘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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