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的一天

作者: 戏雨飞飞 | 来源:发表于2018-12-12 17:55 被阅读15次
    冬日北海

    1.

    像往常一样,早上5:40,闹钟把张大江叫醒。挣扎了几分钟,他坐起身,摸黑穿衣服。身边的妻子也悉悉索索的,似乎在找衣服,张大江打开了灯。

    妻子李洁玉,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们结婚已经十六年。她人很朴实,本来在市区一个公园卖门票,结婚第三年,生下了儿子。张大江在一家国企上班,两人工资虽然不高,但是日子倒也过得安稳。

    可是,十年前,李洁玉患上了类风湿,病情虽然得到了控制,可身体一直很虚弱,需要终身服药,并定期上医院,还有复发可能。班自然是上不成了,就连家务,也只能做些轻巧的。

    “你再睡会儿吧,早饭我来弄。”

    “我帮你弄,白天我还可以睡。”

    他们俩的每一天,几乎都是从这个对话开始。

    李洁玉真的干不了啥,有时候甚至帮倒忙,可她坚持要帮,生病后,她变得很执拗,也许是以此来证明自己还有价值。

    而且,原本开朗活泼的李洁玉,生病后变得阴郁多疑,她总怀疑张大江外面有人。一开始,张大江还耐心地解释、澄清,并且劝导安慰她,当时似乎有用,可转脸李洁玉该怎么怀疑还怎么怀疑。后来张大江累了,就解释劝慰得少了。

    这不,张大江做好饭端上桌,去卫生间上了个大号出来,就看见李洁玉慌忙将他的手机放回到桌子上。这样的情形不是一回两回了,张大江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他早已习惯了,只要她不闹,他就可以忍受,看就看吧,反正没有怕她看的。

    一家三口吃完饭,张大江边抹嘴边穿衣服,他得先把儿子送到学校,再去单位。临出门,李洁玉将他拽到卧室。

    “你微信里那个小丽是谁?”

    “哪个小丽?”

    张大江一头雾水。

    “你别装!”

    “我真的不知道,我微信好友上千,哪能记得。”

    张大江提高了嗓音,早晨本来就忙,李洁玉又无端猜疑,他有些生气。为了息事宁人,他掏出手机。

    “哪有什么小丽。”

    李洁玉一把夺过手机,熟练地在微信通讯录里找出了这个小丽。张大江一看,头像是个美女,他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我真的不认识。”

    “还装!”

    李洁玉的眼圈红了。

    “爸爸,快点,要迟到了。”

    儿子在门口喊。李洁玉仍然拽着张大江的衣袖。张大江点开和小丽的对话框,只见里面只有两句话:

    “大哥,在吗?”

    “大哥,安溪铁观音要吗?”

    “就一卖茶叶的!在单位我就是个屌丝,有什么资格搞女人!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别整天没事瞎想。”

    2.

    是的,张大江在单位就是个屌丝。

    张大江出身农民家庭,本着“读书改变命运”的信条,他发奋图强。可是,他实在不聪明,读了三个高三,终于考上了北京一所很普通的大学。

    张大江过去四十年的人生中,走过几次狗屎运,大学毕业找工作算一次。他毕业时,想在大城市找份工作很难,留北京更是想都没敢想。可就在离校几天前,北京一家国企给他发了offer,就是他现在的单位,说他虽然成绩一般,可老实持重。

    还有一次狗屎运,是李洁玉嫁给他。张大江其貌不扬,眼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还穷得叮当响,人又木讷,可成长于单亲家庭的漂亮的北京姑娘李洁玉不嫌,非但不嫌,反而喜欢他丑、穷和木讷,说这样的男人有安全感。据说李洁玉的父亲帅而多金,在李洁玉十几岁时,和母亲离婚,娶了比他小二十岁的年轻美女。

    后来,他又走了一次狗屎运。五年前,部门空出来一个副处级岗位,本来,这个岗位和张大江的关系,就像白天和黑夜的关系,是永远扯不上关系的关系。那两个最可能的人选,争得不可开交,实质是两个派别相争,牵扯了很多人。这种情况,谁都不能上,谁上了,另一个派系就不服。于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张大江坐上了这个位置。领导说他虽然工作能力一般,可老实持重。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个世界是辩证的。张大江走了狗屎运才坐上的这个副处位置,他坐得吃力无比、难受无比。他无任何靠山无任何同党,能力又一般,单枪匹马奋战,上下都搞不定,每一天,他都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这个副处当得很痛苦。

    皇家园林

    3.

    路上堵车,送完儿子,张大江气喘吁吁赶到办公室,还是迟到了十分钟。屁股刚沾椅子,就听到大领导在叫他。

    “小张,过来一下!”

    “来了!”

    张大江一秒钟都不敢迟疑,小跑着出去,地板太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同办公室的小姑娘笑出了声。

    “上个月订单怎么反倒比上上个月少了?你的工作是怎么做的?”

    大领导黑着脸,将一沓报表扔到他面前。

    “有几个老客户走了。”

    张大江站在那里,与领导隔着一张办公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说。

    “为什么走了?想过原因吗?在你手里跑了多少客户,你算过没有?”

    “这——”

    “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今天来一家单位,是个大单,晚上约了饭局,你想办法拿下。这是相关材料。”

    领导将一沓资料扔到他面前,不再理他。

    张大江悻悻地走了出去。

    回到办公室,材料刚看了两眼,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下属就怒气冲冲闯了进来,指着张大江的鼻子质问:

    “姓张的,你说!你给我说清楚!今年先进为什么没有我?”

    “这个——”

    猝不及防,张大江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年了,连个先进也不给我?”

    “哦,刘大姐,是这样。您确实工作很努力认真,评个先进绰绰有余,可是名额有限啊。”

    “话不能这么说,有限就是有,不是没有。”

    “名额确实太少,所以今年只能委屈您了,再说,去年不是评您先进了嘛。”

    “去年是去年,今年说今年。”

    “刘大姐,您是老同志了,希望您体谅一下我们的工作,优秀的同志很多,荣誉大家轮着来。”

    张大江这话惹恼了这女人。

    “你还会不会说话?开口闭口老同志,我老了吗?老不老的也该不着你来评价!再说,老怎么了?老了干的工作就不是工作了?老了就该受你们欺负?什么叫轮着来?好就该年年是先进,明年的代表不了今年。有你这样当领导的吗?你有点原则行吗?当不了,赶紧下去,别在这里误事!”

    “哎呦,刘姐啊,好了好了,消消气,去我那屋坐会儿。”

    正在张大江尴尬万分的时候,办公室主任进来帮他解了围。

    “有他这样当领导的吗?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刘姐消消气。对了,张处,十点开院务会,在302会议室。”

    4.

    上午一个会,下午一个会,其余时间也没闲着,各种文件、材料、签字、电话,迎来送往各种人,喝水的功夫也没有,上厕所都得小跑,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还算消停点,张大江研究了研究早上大领导给的资料。晚上的饭局,他压力山大,对于自己能否拿下这个大单子,他没有信心,而这个单子对他又如此重要。

    五点下班,赶班车的同事五点前就离开了,班车5:10发车;坐地铁的、坐公交的、开车的,虽不用卡着点,也是赶紧忙完手头的活,五点左右愉快地下班了。整个大楼很快安静了下来,张大江的饭局是六点,就在单位对面的一家星级饭店,因此他没有走。

    他靠在椅背上,拿出手机,忙了一天,除了接了几个电话,任何消息都没顾上看。他打开微信,未读消息是99+,其中李洁玉贡献了62条!疯了啊!李洁玉的头像是一个低着头做沉思状的女人的剪影,色调暗淡,他点开了它。

    “卖茶叶的?我看没那么简单。”

    “大哥,叫得真亲热啊!卖茶叶只是你们的暗号吧?”

    “我老了,还有病,越来越没用了,你也看我越来越不顺眼了。”

    “不回复?我知道你早看到了,只是不想理我。小丽的消息你一定是秒回吧?”

    “还不回复?心里有鬼吧?默认了吧?从小就听我妈说,男人没一个不偷腥的,果然如此啊。早知丑的也出轨,一开始还不如找个帅的呢。”

    张大江很生气,没有再看下去,关掉微信,拨通了李洁玉的手机,李洁玉瞬间就接听了。

    “你瞎想什么呢?我这一天忙死了。”

    “你以为我就好过?”

    “别瞎想,我怎么可能那样。媳妇儿你高估我了,我整天夹着尾巴做人,根本没那个闲心,也没人会看上我。”

    “怎么会没人看上你?你有权啊。”

    “媳妇儿你别逗了,我那叫权吗?饶了我吧。对了,晚上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

    “是和小丽应酬吗?”

    “行了媳妇儿,我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不知道啥时候误操作加上的陌生人,晚上回家你把她删了就行了。”

    “少喝酒哦。”

    李洁玉听起来开心了一些,张大江放下心来。刚挂了媳妇的电话,妹妹的电话随即就打了进来。全家就张大江一个大学生,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省城打工。四个月前,母亲诊断为肺癌晚期,妹妹辞了工作回家照顾母亲。张大江也半月二十天就回家探望一次,都是瞅周末,四五个小时高铁到了省城,再坐四五个小时汽车,在家只能呆一个晚上就又得匆匆返回北京。

    “哥,下班了吗?”

    妹妹鼻音很重。

    “刚下班。感冒了?”

    “没有,妈,她——”

    妹妹哽咽了起来。

    “妈病重了?”

    张大江心里咯噔一下,坐直了身子。

    “嗯。哥你赶紧回来吧。”

    5.

    上周回去母亲状态还很好啊,饭量增加了,还胖了一些,每天还能出去和老友们摸个牌什么的,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张大江打开电脑,习惯性查看明天的高铁,不是旺季,票倒是有,可他转念又想,就算明天早上走,到家也已经是晚上了,时间太长,于是他又看机票。除了出差,私事他一般不坐飞机,因为穷。他年收入二十万,可是,日子仍然过得捉襟见肘,老婆没有收入,还常年吃药上医院,每月房贷四千,儿子培训班的费用一年也有五六万,还有一家吃穿用度,再孝敬双方老人,每月都得光,有时候还得透支信用卡。

    可是,这些情况他都没和家里说,他一直是家里的骄傲。我大儿子在北京当处长,母亲经常这么对人说,那你儿子有权有钱,你好福气哦,听到这样恭维的话,母亲笑而不语,表示默认。

    他选了明天早上六点的航班,虽然辛苦一些,但是便宜。卡里又没钱了,还得透支信用卡,找钱包的功夫,手机又响了,还是妹妹的。

    “其实——其实妈已经没了!”

    “什么?!不是好多了吗?怎么突然就......”

    张大江手中的钱包掉在了地上,他的手在不住地哆嗦。

    “妈说看你跑得太辛苦,她死了你就不用跑了。”

    妹妹早已泣不成声。

    “怎么回事?”

    “妈,她——她上吊了,下午四点!呜呜......”

    张大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饭店的,他迟到了,但不觉得抱歉,他不再谨小慎微,不再患得患失,也不再怕得罪谁,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他妈没什么大不了的!人都会死,有的人已经死了很久,有的人则刚刚死去。他第一次底气十足、不卑不亢,他阐述了自己产品的优势,还像个北方汉子一样,大杯喝酒,酒很辣,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半瓶、一瓶,或者更多。后来,他把客户当成了朋友,他拉着他们的手,和他们谈心,谈他一路走来的不易,谈他在单位的处境,谈老婆的病和对自己的不信任。说着说着,他哭了,眼泪像泉水一样汩汩而出,喷射在他厚厚的眼镜片上,他什么都看不清,于是他摘下眼镜,更是什么都看不清,他不管了,只是哭,他觉得心里好堵。他又说,就在下午四点,他的母亲死了,肺癌晚期,但不是死于癌症,而是上吊,为了减轻子女的负担上吊了。他的母亲,受了一辈子苦,帮他把孩子带到上了幼儿园就再没来过北京,没坐过飞机,没住过他的新房,他也从没给她洗过一次脚,他亏欠她太多。他说谈完这单生意,他就要回家奔丧,他说没关系,他们可以不签,他不是博同情,他是个男人,男人最他妈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后来,好像有人把他送回了家,好像那人把他交给李洁玉的同时,也给了她一个文件袋,说里面是签好的合同。后来好像李洁玉吃力地把他扶上床,给他脱衣服擦脸擦脚,给他清理呕吐物,他的手机,明晃晃地摆在桌子上,而李洁玉瞧都没有瞧一眼,后来好像她有眼泪滴在了他的脸上。

    后来,张大江做了一个无比美妙的梦,梦中,母亲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而他已是处长,没人为难他,人们都尊敬他,他的银行卡余额很充足,他给母亲买了一张来北京的飞机票,不是早上六点的那种,他还梦见母亲坐在他新房的沙发上,微笑着,等着他为她端水洗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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