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她,第一个她才是真正的她。
她是我的小妹妹,她有细细软软发着黄的头发,亮晶晶的黑眼睛,她喜欢穿蕾丝边的小纱裙,她笑起来瞪着眼和我不一样。
我爱我的妹妹,尽管她傻气,但她又香又甜又乖,即使穿最艳俗的小裙子也最可爱。
我常常担心,我的小妹妹她太好看,她现在才五岁就已经这样好看了,长大的美貌只怕会让我嫉妒吧。所以我有时候祈祷着:就让她像现在这样吧,小小的一只,不要再长大啦!可是,每次睡着之前,我又会在迷迷糊糊之中反悔:不,她应该长大,穿好看的衣服,挽着心爱人的手微笑,在自己的梦想上收获欢乐。这些愿望或许太奢侈,如果许给我自己我都会为贪婪而脸红,但给我的小妹妹——我心安理得——因为她是一个最好的小天使。
我这样告诉你们我的小妹妹有多好,不是为了炫耀,更不是不清楚我主观上的赞美有错误之处。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她非常好,值得我非常非常爱她。
你奇怪地说,噫,这世上的哥哥姐姐们大都爱自己的弟弟妹妹的,你不需要证明什么。可我惭愧了。因为我看到过一本几百甚至上千年前的古书:《麦田里的守望者》。在那里面,主人公非常爱他的弟弟妹妹,他可以为了死去的弟弟砸碎整个街道的车窗,也可以为了他的妹妹留在他不喜欢的地方。而我没有做到。
不错,我的小妹妹,第一个她,死去了。
而我是个天生的胆小鬼,除了对着屋外的飞行器哭泣以外什么也不会。但我真的爱她,我和爸爸妈妈都很爱她,没有人不思念她。
这种死别的痛苦是非常残忍的,死,是一个生命希望的终结。她的衣服,她的玩具,她布制的娃娃都在,甚至她的气味短期内也不会消散,但是她就是死了,我们一家人亲手将她焚烧和埋葬的。
我常常流连在她的小小育儿室里,看那些我们一起玩过的娃娃。那个金色头发的小芭比,我们给她取名叫萨拉,那个美丽窈窕的女芭比,我们给她取名叫花花;还有一个手工缝制的丑男人,我们让他当花花的丈夫,萨拉的父亲……真的,萨拉还坐在那天生病的妹妹摆的位子上,就好像我的小妹妹只是玩累了去喝水,一会就来呢。
母亲比我还痛苦,她连育儿室都不敢进。母亲本来是一个身材丰满的美丽妇人,如今却又瘦弱又憔悴。
我有时想,现在和千年前又有什么区别呢?人们一样忙于生计,一样无法满足,一样无法应对失去挚爱的痛苦。直到那天父亲在餐桌上问我们那个问题的时候,我才惊奇和感激起自己所在的时代来。
“如果我说我能让鱼儿回来,你们会不会开心一点?”
鱼儿,是我妹妹的名字。
“若你是说克隆胚胎技术,那大可不必。”母亲冷冷地答着,嗓眼里却冒出一点哭腔。
我直勾勾地盯着父亲那张疲惫的脸。
父亲叹了口气,柔声道:“不,亲爱的,不仅仅是克隆胚胎的技术。”
“不仅仅?”母亲挑了挑眉,问。
“现在我们的实验室已经做到了记忆移植。”父亲说。
母亲的手一颤,手里的汤勺落在盘子里。
“亲爱的。”父亲边说边站了起来,“结合生物机器人的技术,我们可以控制克隆人的记忆中枢,使克隆人拥有与本体一样的记忆……你们,愿意吗?就像小鱼儿回来了一样。”
“可靠吗?”母亲的拳头攥紧了,她抬头,红着眼眶问。
“不敢说百分之百,但九成的可能性,我敢说有。”
母亲皱起眉头,低头想了好一阵,最终抬起头来,对着走到她身边的父亲点了点头。
那天他们真的很郑重,甚至还一起看向我想咨询我的意见。我发誓,那天我满脑子都是小鱼儿可以回来,我快被想念和孤独折磨疯了,我除了点头答应还能怎么做?于是,第二个她,克隆的小鱼儿,来到了我们家。
起初一切都好。那个人同小鱼儿真是一模一样,穿着粉色的纱裙,笑起来眼睛还瞪得圆圆的……唯一不同的只有她手上的那个黑皮肤塑料娃娃。我一眼看到这个东西,不是小鱼儿的玩具。
“实验室的玩具,她非要拿来。”爸爸笑着向我们解释。
妈妈早已哭得不成样子,一下子就扑过去抱住了她。
我仍然皱起眉头打量她,直到她喊我一声“姐姐——”。小鱼儿的声音同别的小女孩不同,她不是软软糯糯的,而是上扬有活力的童声。我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什么也想不来了。别说只是手上那个黑娃娃,就是拿着弹弓我也不忍心不认她。
我上去,抱着她和妈妈,把脸贴在了她们相连的手臂上。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很快乐。小鱼儿记得我们之前的一切事情,记得萨拉一家的故事,育儿室来了一位新成员——实验室的黑妞。我们继续编着娃娃们的爱恨情仇。
但有些事情不对头。越来越不对头。
小鱼儿是一个调皮的小天使,但她和我一样胆小,编织的故事总是温和的。来来回回无非是朋友亲人间的误会与和解,而且她更喜欢看着我编,自己呢,则在一边咯咯傻笑。
但新来的她不一样。随着我们玩耍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就越来越霸道。她不断地打断我的家长里短,插入黑妞的冒险故事。这其中有狮子和强盗,是她这几天在电视里学到的话语。
“嗷呜——狮子吃掉了黑妞的手——”她一使劲,将那娃娃的胳膊扯了下来。
我惊呼一声,一把夺过了破碎的娃娃。
“坏了。”我喃喃说着,有点想哭。
“死了……”她有些愧疚,但坚持补充。
是的,小鱼儿早就死了,不是吗?我看着眼前的孩子,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木地板上。
“姐姐……”她慌了,站起来一颤一颤地走到我跟前,想为我擦拭泪水。
我叹了口气,轻轻握住她的小手,说:“你不可以杀死黑妞。”
她瞪着眼睛,不解。
“不可以随便杀死任何什么东西,你可以责骂他们,打他们,但永远不要杀死他们。因为一个人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嗯。不杀人。“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我。
后来我拎着娃娃找到父亲,告诉了他这件事。起初他脾气很好,没当回事,只是亲手修好了这个玩具;可几天以后,他的态度转变了。
“鑫。“他叫我,”前几天,小鱼儿是不是弄坏了那个娃娃?“
我点了点头。
“从前的小鱼儿会这样吗?“他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摇了摇头。
他重重叹了口气。
后来我听到父亲和母亲说,第一批克隆生物复制记忆的动物都出现了问题,虽然一开始和原主别无二致,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性格会越来越暴躁,甚至会出现攻击人的倾向。
那个她,不就是这样!我害怕极了,母亲却没当回事,当然,她怎么看得到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有什么缺点呢。我得想个办法保护自己。
我提出了想要一条狗。
“这好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件事呢。“母亲说。
“随这孩子吧。你瞧她,自从……“他压低了声音,说,”自从小鱼儿生病去世以来她受了太多委屈了。买条小狗罢了。开心一下。“
我不是为了开心,我是为了保护自己。
母亲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不。
就这样,那只小柴犬被送到了我的手上。它很可爱,尽管因为认生咬过我几次,但总体来说,它还算懂事。
我成天寻思着把小狗训练成自己的战士,有意无意地疏远了第二个她。
“看。天黑了。“她喊我。
我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姐姐,“她跑到我面前,小脸仰着,说,”外面没电了,我们去给外面充电吧。“
我随口说了句什么,就又命令小狗玩了。她没哭也没闹,很冷静地走开了。
“哎呀——“那小柴犬不知道又对我有什么不满,轻轻咬了我一口,我不由得叫出声来。手指在流血,我觉得有些痛。
就在这个时候,第二个小鱼儿走了进来。
她望了望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将小柴犬举起,又重重摔在地上。
那小狗呜咽了几声,不动了。
我张大了嘴,门口跟来的母亲目睹了全过程,手里的两个纸杯蛋糕都掉了。
她,依旧瞪着眼睛,满脸无辜地讨要我的拥抱。
当天晚上,她就被父亲送回实验室销毁了。
母亲说,那不是小鱼儿,她已经失去了小鱼儿,不能再失去我。可我也在一系列的悲伤和惊吓里生病了。不论是想到第二个她的暴力,或是想到第二个她被人暴力“销毁“,我都受不了。
我一天天地瘦下去,却查不出身体的病因。
父母以泪洗面,没有办法,只好带我去看精神卫生的科室。
“听你们的描述,她的症结还是你们的小女儿?”
“是。”
“那不如试试幻象治疗法。”
父母答应了,不然呢?还有其他办法吗?
于是我遇到了第三个她。幻象里的小鱼儿。
那个幻象是由我脑内提供的记忆所制造出来,但同时保留了我潜意识所剔除的显意识记忆,也就是说,契合我所思,但更客观。医生说,通过这种深入的挖掘和刺激,病人往往能找到反抗心魔的力量。
“实在不行——”那医生叹了口气,说,“就当作给孩子的回忆和怀念,也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好起来,但看看回忆,也挺好。
我一进治疗室,就看到了第三个小鱼儿。她背对着我哼歌,一头发黄的头发轻轻颤动。
我鼻子一酸。“小鱼儿?”
“姐姐?”她停下了手里的玩具,一蹦一跳地朝我走过来,“我们一起玩玩具吧,你来编故事。”
我跟着她来到玩具屋前,看着熟悉的一切:金发的萨拉坐在板凳上,花花和她的丈夫在餐桌前争吵……可是还有——黑妞。
我愣住了。
怎么会?这不是小鱼儿的玩具,这是克隆体的。难道说,眼前这个幻影是克隆体?可她明明一副胆小羞怯的样子啊。
“姐姐,我们可以去冒险吗?”
“姐姐,我不会让狗咬你的。”
“姐姐?”
“嗯?”我的泪水流淌下来,整个鼻腔酸痛地说不来话。
她走过来,温柔地替我拭去眼泪。
“我们,去给外面充电吧。”
我哭着点头,视线模糊里拉着她的手朝门口走去。可是一出治疗室,第三个她也就消失了。我大哭着跪倒在地上,父母亲都拉不起来。
后来我病好了,但不代表我对小鱼儿的思念和悲伤停止了。我很爱我那个温柔羞怯的妹妹,只是,很多时候,我也禁不住想起那个喜欢冒险的因为先天原因控制不了暴力的第二个她。她是实实在在的另一个孩子,另一个很好的孩子,我想她爱我,因此我也爱她。
后来父亲说,克隆生物复制记忆的技术已经完善了,虽然我们家不再需要这个虚假的安慰来逃避痛苦,但那些完全的复制一定是伟大的。
完全的复制吗?我不同意。我想起一本古书上的话:一滴化学成分完全同样的水还是眼泪吗?或许那滴水该有它自己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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