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首长诗,在我的记忆里熠熠生辉。
他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农村。家中排行老三。几岁的时候因为高烧没有及时医治,烧成了结巴。好在父亲勤恳老实,博得了外公外婆的欢心,这才娶了我妈。
那个年代谈不上什么爱情,熟人介绍就认识。他们家隔着40公里,父亲常常走路九小时去到外婆家。父亲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每次去只会干活,也不和我妈说话。
连约会也特别尴尬。
他们第一次约会是去城里玩。20公里,走路去。去了城里啥也不买,到了饭点,也不提吃饭。回来路上,实在又累又饿,父亲也不吭声。最后还是我妈请了吃饭又请了坐车。后来才知道,父亲根本没带钱。
我也没想通,我妈咋就嫁给我爸。
后来,他们结了婚。生下我哥。为了更多收入,为了生活,他们离开家乡,去到江苏。
然后有了我。
一开始,由于计划生育,和生活压力,父亲反对二胎。之前流过几次,上天眷顾,留下了我。
父亲的工作是把挑河沙到船上,也称挑船工。妈妈在厂里做缝纫工。
她们把我放在邻居驼背婆婆家里照看着,每个月给生活费。一直到我两岁。
两岁后,我和父亲回到四川老家,承包了一个鱼塘,开始做水产生意。妈妈留在江苏打工。
所以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母亲的角色并不深刻。而父亲,承载了我的全部。
我和父亲,还有哥哥,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父亲辛苦劳作,对我属于放养式教养。所以整个童年,我完完全全释放了天性。用我妈的话说,那就是“随便马儿跑”。那家乡就是我的草原。
爬树、掏鸟窝、捅马蜂窝,农村孩子干的我都干了。没干的,我也干了。
下井里捉龙虾差点被淹死,洪水季节去抓鱼差点被水冲走,又掉进粪坑差点淹死,划船掉进鱼塘里差点淹死……幸运的是每次紧要关头,都有人把我救起。
父亲闲暇时间去茶馆打牌。我放学后回的不是家里,是茶馆。在茶馆写作业,写完就去牌桌撒泼打诨要钱买零食。父亲不给,牌友嫌我吵闹,也会给个五毛一块的。
我被父亲放纵得无法无天。
茶馆里的人喜欢说脏话。我也学了一嘴巴的脏话。谁要是让我不痛快了,就一顿臭骂过去。导致茶馆人人都说我嘴巴尖、性子烈、不好惹。
比起如今收敛性子,逆来顺受,我更爱那个时候的我。
儿时学习认字,是在化肥的袋子上。父亲总是指着问我,这个字读什么,那个字读什么。路过某个地方,路上有字,也会习惯性考验一下我。这样会认的字越来越多了。
就在前几天,我陪父亲去公园散步。路上看到建筑工地,广告上写着“五冶集团”。我念着,五zhi集团。父亲说读ye,我说信誓旦旦说那是一个多音字。原因是有个同事名叫涂冶宇,大家都叫他涂zhi宇。当时我也好奇,但没有多想,就以为真是个多音字。
父亲说不信就网上查一下。结果,说来惭愧,二十七岁了,还得让父亲教我认字。
小时候农村很少人家有电视,吃完晚饭也才五六点。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父亲总带我去邻居家蹭电视。看林正英的僵尸片、看现代都市片、看古装武侠剧。大人们看什么,我就看什么,关键是还看得津津有味。喜欢看电视,是从小就有的习惯。
后来家里买了彩电,是安锅盖收集信号那种。有时候还能搜到粤语、蒙古语、国外语言的电视剧。一般全屏马赛克的就是少儿不宜频道。
大彩电放在卧室里。我们用两根长条板凳并排放一起当桌子。做一两个小菜,端上来。围着“桌子”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剧,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们总是守着一个台的电视剧,每天准点观看。大结局以后又有新的一部剧。
吃完晚饭,洗碗的活一般是哥哥去做。然后打上一盆水,三个人轮流洗脸,用同一块毛巾。洗完脸后,水就倒进桶里洗脚。
第一个洗脚的是父亲。不是因为我们尊敬长辈。是父亲脚上茧厚不怕烫。他总是快速洗完,擦干水,就躺上床。生怕水凉了不够我和哥哥洗。
我和哥哥总是脚在桶里泡很久,泡到水完全凉下来,才肯挪出桶里。
一直到晚上九点。看完电视剧又切换到江西频道听金飞主持的“传奇故事”。那时候是多么地悬疑,对世界充满了无限地好奇。
后来才知道,雪地里惊现的巨人脚印是大猩猩。会发光的神奇大树是因为有萤火虫。
这次看似简单的道理,居然用了几十分钟来分析讲解。也是长大以后才明白,原来,节目效果=收视率。不得不说传奇故事做得很成功。观众却像个傻子。
多年以后,即使我明白了这个道理,依然挺怀念传奇故事陪伴了我的童年,凝聚了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再长大一些,同龄人看金鹰卡通,我爱看CCTV10科教频道。有百家讲坛,有电视指南。都是背着父亲看的。因为一边写作业一边看电视。每次听见父亲的摩托车回来的声音,就迅速把作业藏进被窝里。假装已经写完。父亲去忙别的,我又偷偷拿出来。
从小到大,好像做什么都喜欢三心二意。总是很难专心只做一件事。现在工作画图,不需要特别严谨的时刻,也都放着电视剧。最好是不需要脑子思考,只需要听声音的类型。
2005年,我九岁,父亲花500元买了第一部手机。是联想的翻盖。拿到第一天我十分好奇,捣鼓着下载铃声,以及不知怎的,花出去50元话费。父亲也没有怪罪我。反倒是自己长了记性。此后不再瞎玩。
那时候学校和集市在一个地方。我们这 2 5 8 10号是赶集的日子。我最喜欢赶集的时候,这样就可以搭父亲载鱼的顺风车去学校。不过前提是必须五点就得起床。
父亲会把手机留在家里。听手机闹铃起床,自己穿好衣服,收拾好书包和饭盒。天雾蒙蒙的还未亮。打着手电筒,去到鱼塘等着父亲一起。以至于上学我总爱打瞌睡,好长一段时间眼睛干涩着疼。紧闭一会儿又好了,疼了又紧闭一会儿。
到了集市父亲会给我两块钱买早饭。一般我会花五毛买两个小笼包,五毛买中午的菜,剩下一块在放学路上买零食。以至于在六年级得了急性肠胃炎,晕倒在教室。好在,打了一下午点滴就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一天天长大。即将迎来我的小学毕业。那时候有同学给我写情书。毕竟第一次收到情书。至今也不知道谁写的。我藏在枕头底下。父亲质问我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我一时间紧张起来,直说没有。但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这一刻感受到了父亲的严肃。
毕业以后,承包的鱼塘也到期。妈妈也回来了。他们说要去北京家具厂打工,那边的工资高。后来做了室内设计,才知道他们说的家具厂就是“TATA木门”。
留我一个人在老家也没人照看。就把我送到城里的寄宿学校。也是当地最好的学校。全校1600多人,我以全校200多名的成绩,分到了最好的住校班级。
第一次进城的我,格外兴奋。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遇到不错的同学,老师。哥哥也考上大学。大家都很好,一切都很好。
眼看着一切都在越来越好。我会在这个学校努力学习,只要保持成绩,就能考上最好的高中。和哥哥一样考上大学。前途光明。
我沉浸在未来的畅想中。命运的转折,也说来就来。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巨石,死死地把我,我的家庭压得无法动弹。
这时候我明白了,生活的无可奈何。就是无论做什么,无论多努力,都不能改变眼前的事实。这种无能为力,万念俱灰的感觉。这种从高处突然跌落谷底的感受,在我十三岁,体会到了。
天不再明朗,花不再开放,河流也不再流淌。整个三年,是晦暗的三年。
第一次家长会,下了雨。父亲骑着摩托车,溅得浑身是泥。因为化疗,头发也掉了一半。他的眼睛日渐模糊,认字都很痛苦。
我很难想象,这样的父亲,骑车二十多公里来给我开家长会,是怎么样的艰难。
再一次见到父亲,是在另一座城市。
在一个平静的下午,接到妈妈的消息,叫我周五放学去医院。我如同往常一样走出校门,买好车票,去到那座城市。询问路人,得知如何乘坐公交。询问路人,得知医院怎么走。
我到了爸爸病房,看着他躺在床上,左手,左脚,已经失去知觉。
我的保护伞,破了一个大洞。止不住地灌雨。我感到寒冷,好冷。生活已经没了色彩。
他们没去北京。去不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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