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徐徐往里面开,我抓紧方向盘,小心地对准地沟两边。压过水泥地上一块机油污渍,初入屋内,感觉光线很暗,地沟黑咕隆咚的,像大开的虎口。一股浓厚刺鼻的机油味和橡胶味穿过半开的车窗,直冲天灵穴,好像久远的晕车毛病又犯了,我的头隐隐有些钝痛,记得上次晕车还是八年前入藏大巴上。当时我饱食后的肠胃随着蜿蜒在高原山脊的公路而扭曲盘旋,终于抵不住持续的挤压,像死牢里面的刚被定刑的蒙冤者,丧失了希望,但愤怒仍然活着,毫无顾忌地抗议打砸,锤碎我的天灵盖。污秽不受管控,喷涌而出。
当然,此刻并不比当时那般严重,我只是被勾起了那股让人不悦的污秽物的味道的记忆。有人说,人类的记忆中,味觉最为久远,我想,嗅觉不会差太多。
哐当一声,身后卷闸门已然落地。有那么一秒钟,我好像进入第三空间,耳边一切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世界静止下来,昏暗的画面,在眼前静止不动。时间也是凝滞的。只有空气中那股让人眼角抽搐的味道在流动,像一沟绝望的死水,将人一点点淹没。
这个让我不适的地方,也许我不该进来。
脚步声在空荡的厂房中响起,稳而重,有节奏地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声。一个身影从左侧小隔间走出来。逆光看过去,来人身材不算高大,但绝对壮实,远非我这办公椅滋养出来的虚胖可以比拟。黑色短袖箍不住膨胀的肱二头肌,一条深蓝色牛仔背带裤下配一双磨损明显的驼色皮鞋。他穿的不是统一制服,看来这是个私营修理店。
看这五官和小麦肤色,估计又是一个墨西哥Amigo,有些过分巧合了。走得近了,一眼就能看见大脸盘上横着两条浓黑平粗眉,眼球微凸,大鼻头突立在法令纹中间。嘴角下垂,上下两侧皆是泛灰的胡茬。双臂爬满纹身,正对我的一侧,两张面孔上下交叠,像是黑色的小丑脸,诡异的笑与恐惧的哭。看到这儿,我不由得敛起了脸上礼貌性的微笑。忽然觉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这个修理厂,也许,我不该进来。
事情还得从半个小时以前说起。当我从公寓楼下停车场离开的时候,阳光其实挺好,和很多个晚秋下午一样。汽车启动时,一阵风卷起了挡风玻璃上落着的几片黄叶,那几抹橘黄色光斑就从头顶消失不见了。在路上刚听到异常噪音的时候,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以前骑单车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东西卷进车轴,不算什么事儿。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停车看看。等听到刹车时那穿透车厢、盖过引擎的摩擦声,我才意识到车子出了问题。自己环视一周,并不见异常,上手一摸,却烫得掉皮。
专业的事自然要找专业的人。可是附近几家修车店,要不没人接电话,要不就需要预约。终于找到这家声称可以立马检查的店,接电话的是墨西哥口音,当时没多想,也没有多话,赶紧开车过来。
车停在店门口,朝小窗里面的面孔招手示意之后就没有动静。且等着吧。
蓝色修车店墙上泛着灰白,一扇白漆卷闸门裸着些生锈的底色,店招牌中间一个字母缺了一角也没有修理。门口一个小货架上挂着三排类似雨刷这样的汽车配件,花字名牌和小字介绍一律蒙上一层粉尘,就像书房玻璃的外侧那般,每到年底,尤其明显。
两排看起来破损严重的旧车泊在门前停车场,有几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年岁至少是上世纪的老爷车。水泥边花坛里面是几朵稀拉垂暮的菊花,耷拉着头,外围花瓣枯萎着蜷曲得更厉害一些,好似老人畸形的手骨。眼光又被外围唯一在动的活物吸引住,一只灰松鼠,两手抱着一颗榛子,蹲在榛子堆里飞快地啃食,时不时警惕地停下来四处观望一番,动作停顿时好像快进的影片突然被按了暂停键。
它突然完全停下进食动作,看向相邻的树底下。很快那里出现了另一只灰松鼠,体型稍大。它在我能看到之前早已通过某种奇妙的感应预知到它的到来。两只松鼠四目相对,对峙片刻,大松鼠往前跑了一小段距离,驻足。小松鼠条件反射般地后退几步,停下来似有不舍地看了两眼地上的一堆榛子,再看了看大松鼠,果断转头飞速逃离,消失在树后。
呵,这小松鼠也委实太怂了,我若是他,好歹先打一架。当时心里如是想,如今一想似乎过分草率了,并未设身处地。假若直面挑战意味着失败后的残缺和生存风险,是否就能理解大自然生物面对威胁时本能的屈服与逃离。
我那时看了半晌松鼠,也着实注意到街区的荒凉。在B城,尽管是郊区,这样的人迹稀少仍然算得上异常。也许我当时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但也许意识到也并没有什么用,有时作出了一个抉择,便很难作出改变。人往往缺乏当机立断的魄力,而一旦时间越拖越长,随着沉没成本增高,更容易锁死其中,直到某个濒临崩溃的临界点来临。
因此,当我注意到自己已经等了过长时间的时候,也只是改为回车里坐着。主要是云层不知何时遮住了太阳,空气冷下来,有了些凉意,而这四周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可看了,不如回车掏出手机。
眼看二十分钟已过,小窗口里的人影好似还在忙碌,卷闸门一直没有动静。也许我该换一家更远一点的修车店,但那样可能又得再等二十分钟。也许我该取消出行计划,回家等着,预约一家明日上门。只是今日就算白花这么多时间了,心有不甘。或者再等几分钟就好。
低下头不久就听到扣扣的敲窗声在副驾那边响起。终于轮到我了。摇下车窗,却是一个墨西哥大爷弯腰探头探脑,问了一句,“你好,圣何塞路怎么走?”
我一头雾水,本以为是修理店员工,怎么冒出来一个问路人。刚打算拿手机给他查,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街道名称,就听到卷闸门升起的声音。大爷见状没有再问,只是挥了挥手就走开。事情发生得太快,墨西哥大爷的样子我都还没看清楚,只依稀记得一口白牙。脑子一直被他牵着转,先是光顾着回答问题,后来看到门打开,直接开车就进到里面来。
现在回想起来,却发现事情,似乎不太对劲。比如我的车停在修车店门口,离马路有些距离,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问路?再说,他问路便罢,为何往车里车外四处乱瞟。逮到人问路,却又毫不在意,还没打听清楚就随便走了。莫非问路是假,探人是真,敢情是防着我的。难道是因为我在店门口四处查看又拿起手机的行为?这店铺莫非——
“Hey, Bro!”低沉的嗓音打断我的思绪,身穿背带牛仔裤的墨西哥人停在车外,话里却完全没有称兄道弟的亲切感,反而透着一股凶气,压迫感十足。
“嗨”,一声出口,才发觉喉咙有些紧,话语黏在半路出不来,好似车间里浓厚的异味把空气也变黏稠了。只得轻微清了清嗓子,才简单道明来意。
那人二话不说,弯身看看摸摸四个轮胎的中间部分,又弯身入地沟查看一番车底,不出五分钟就回来告诉我,“刹车坏了,轮毂也得换,用了几年了?”原来是刹车的问题,这车自从三年前从同事手中买来之后就没有做过保养,天知道刹车用了几年。可怜我这自学考证的草根司机,从未想过刹车有安全年限要放在心上。
换是自然得换,可是听到对方报出700美元的高价时,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虽然没来得及仔细求证,可是隐约之中,就是刚刚在门外打开手机搜索的时候,看到的价格多在300到500之间。心下盘算起来,要是交个检查费,再四处比较比较,会不会好一些。
我沉吟半晌,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墨西哥人微凸的黑眼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语气淡然道,“这车状况,最好今天就换,多开一分钟都危险。别家可能便宜,但我用的是最好的材料。”他抱起双手,手臂上那张笑脸正在眼前,裂开的大嘴张开更大的弧度,眼下的尖锥直刺我的头顶。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他没有表情是因为一切都可以用纹身上的脸谱表达。
他口中说着事关我生死的大事,语气却好像在说窗户纱窗不换屋里就会进虫子一样。我脑中回旋着那句“多开一分钟都危险”,好似看到自己开车出门,半路爆胎,车毁人亡。理智告诉我,这话有夸大的嫌疑。情感上,却无法忽略想象中发生的危险。若说无知者无畏,那知而不解或者知而不全绝对是让人心生畏惧的根本。
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觉得我与他处于高手过招之前的布局阶段。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我就意识到,我与他的地位并不平等,他更像是无所畏惧、心有成竹,已经出招的那方,只等我接招而已。
我这边还在墨西哥人的压迫下挣扎着,就听到隔间那边有人在喊,“Diego”。转头看过去,声音传来的那边已经转身进去,只有半个身子一晃而过。看衣服有些眼熟,怎么感觉,和刚刚在门口问路的墨西哥人那么像呢。
“你考虑一下”,墨西哥人——现在应该叫他迭戈,听到这声叫喊,撂下一句话就转身过去了。我只得坐在原地忐忑地等着。我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我的化学老师总喜欢这样,先出一道题,点名,给你十分钟想想,再上讲台写答案。在那十分钟里面,其实很难专注于解题,有一半ATP都在用来化解想象中上台解题的紧张,黑板前乱舞的粉尘几乎已经吸入腹腔,呼吸也跟着紧张起来。
迭戈离开,从卷闸门上方小窗口照进来的弱光又回到我脸上。室内灯光昏暗,太阳光滤过厚云层,再从狭小的窗口跌进来,只是勉力增了几分光线,与昏暗的灯光不分伯仲。身边令人窒息的气味又浓郁了一些,好似刚才不小心忘了呼吸这回事。我想眼下,不止是如何解决刹车的问题,还有如何表达解决方法的问题。
心里生出一股悔意。大意了,今日说不定在偏僻地界误入了黑帮黑店。前天还在看黑帮电影,荷尔蒙爆棚的场面看得人血脉喷张。此刻把自己代入其中,却只从脚底生出一股凉意。刚刚在外面等得不耐的时候,就该直接离开。可惜这世上最缺的就是后悔药。眼下这形势,进来容易出去难。打量四周,除了身后那张卷闸门,厂房没有别的出口。人家不开门,那可不就走不掉。
“砰”的一声,一个轮胎被人滚至堆满杂物的角落。回过神来扭身动弹之下,才发觉后背有些燥热,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却是冰凉。一个人影在东南角弯腰忙碌,钢铁磕碰的哐啷声,轮胎砸地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像弹力球在偌大的厂房来回冲击。我幻想着自己化身超人,徒手抓住恼人的巨响,身影却被那人的眼光钉在半空中。我有九成的把握,他离开前看了我一眼,是我片刻前还想不起来的那张面孔,不同的是脸上似有笑意,洁白整齐的一口牙露出来,好似从我口中知道了路往何处走。
摆在我面前的有三条路。直接付款,修车走人。也许最为妥当。但我要是这么好说话,会不会继续巧立名目宰我?盛传墨西哥黑帮常有绑架,该不会对我动这样的心思吧。也许我可以讲讲价,看看能不能便宜一点,也不至于让他误以为我是个大款。要是想不修车直接走人——想起来刚刚迭戈说的那句话——若是实话,为了安全,此刻上路不妥。若是变相威胁,更不能一走了之——此路不通。
此情此景,脑海里突然不合时宜地回忆起很久远的一幕,久到我都以为自己不记得的年岁,甚至无法确定那是自己的记忆还是被人灌输进来的讲述。我时常会有这样的困惑,不知道记忆究竟因经历生成还是经历了他人描绘的再加工。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大约五六岁的年纪,我曾经随父亲去县城批发市场买年货。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好天气,临近年节大概更冷一些罢,但是考虑到纬度不同,也许气温和这个时节的B城差不多。批发市场有一个五彩琉璃瓦大牌坊,当年还不像现在,里面杂乱拥挤,几排两层楼房都是二楼住人,一楼开店。不同品类的商铺各有人把持。做生意的大都不是简单地卖货,总得有些可以依仗的。
总之,瘦削的父亲就这样带着不知事的小儿进了这样一个批发市场。他想买套崭新的四件套,开年图个喜庆。卖四件套的几个门面都连在一块,每间里面三面墙都挂满了花花绿绿的样品,门口则摆着密密麻麻的摊儿,中间只有一人宽的缺口让人进出。
父亲带我在第一家略看了看,又换到第二家,大概是差不多的样子让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往下看,便进了第二家仔细瞧。店老板看他泛白的工装衣裤上还有些洗不干净的水泥印子,脸色和口气很是不好,大有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可惜父亲没能体会到,也许他只是单纯想着批发市场会更便宜实惠,便忍耐了别人奇异的目光。他挑想要的样子拿了一套摸手感,问得价钱之后却砍不下来价,正打算走人,却发现只能过一人的摊子出口外面已经堵了几个人围观。他们七嘴八舌地劝着“质量好,一分钱一分货”。见父亲不为所动,便有人说,摸脏了不好卖,摸了不买可不厚道。
谁会脏着手去摸店里的新货呢?衣服洗不干净可不等于人脏。我不知道父亲在那时是怎么想的,也想不起来他说了什么话,作了什么举动。那一小片记忆就突兀地断在那个忐忑的时刻。究竟是幼时的我已然能够感受到那个氛围的紧张,还是后来的代入让我心生紧迫,已然无法分辨。现在想来,在人家的地盘被围堵,父亲大概和我当下的心情相差无几。
那四件套,我记不得是什么样子了,就连最终有没有买也想不起来。但同一个批发市场却有另一段残缺的记忆,也不知是不是同一天的事。依稀记得父亲曾经在那牌坊下和人打过架。也许称不上打架,因为是父亲一个人被对方好几个人围殴,其状凄惨难以直视。父亲空有怒骂却躲不过拳脚伺候。年幼的我在一侧虽然安全无虞,却止不住地嚎啕大哭。那种恐惧的感受是我之所以记得这个场景的原因,而且不同于其他记忆,我基本可以肯定这段记忆源自真实经历,而不是他人讲述。
隔间那边传来零星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听得不太真切,但好像是西语。这两年西语已经荒废,只能听懂个只言片语。“ Pendejo”(蠢蛋),是迭戈暴躁的话语里夹着的一个词,这是在骂谁。“Chino”(中国男人),难道是在说我这个中国人吗?他们也许在交换意见,觉得我是个可以宰的蠢蛋,刚才那番可疑的行为不过是瞎看,绝不是警察或者其他帮派派过来的探子。
肯定是这样,我伸手把贴在后背上的T恤拉开,一丝凉意透进来。一旦打定主意,像知道了钟点的死囚犯,心里倒是有些期盼时间早点到了。等到迭戈回来的时候,我心里已经盘算好,就用第二种方案。还不等他问,就赔笑着问能不能给个优惠。这个笑不敢给得太谄媚,只是稍微拉动些嘴角。当然,他的嘴角有些松动,我必然再进一步示好。
迭戈看了我一眼,微凸的眼球未动,眼神一丝不变。我曾认为双眼皮总比自己一双丹凤眼要显眼大精神,此刻却意识到,眼球突出的角度也很重要,否则容易化为凶相。他就像一头胸有成竹的雄狮,看着爪下的猎物,什么举动都不放在心上。嘴角仍然垂着,吝啬地没打算给我换一丝好脸色。“现金650”,他一手撑在车顶俯瞰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附近有银行吗?”我马上追问,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太傻,这时该自己查地图,怎么能这么唐突。如此急切的口气也暴露出了我此刻内心的紧张与怯懦。这一张口,交锋瞬间已成定局。我不知该庆幸,抑或是追悔。
“门口右转三条街就有一家,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迭戈已经帮我安排妥当,照办就是。听他熟练的口气,不假思索便给出答案,想来我不是第一人。如此一来,竟然有些窃窃的欣慰。好似众人皆如此,便算不得什么值得说道的不足,法不责众,自然也不以群众的短板为短板,毕竟木桶就这么高,怪其中一块木板有什么用呢。
借着取钱的由头从修理厂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潜水结束,从深海回到空气中,心肺压力骤减,终于找回了正常呼吸的节奏。仿佛连花坛里面快蔫的菊花我都能闻着香味。手持现金掐着点回来的时候,车已经修理好停在门口。不用再进去一次,心里也轻快不少。四个轮胎中间原来满是铁锈的旧刹车盘变成了光可鉴人的新元件。
修车厂的小窗口,迭戈接过现金,飞快地数了一把,除了嘴唇上胡茬略动,不见任何情绪。于他而已,不过又修理了一个车和一个pendejo。他随即递过来一张早已打印好的收据和车钥匙。不带感情的一声再见,小窗口咔嗒一声关上,人影消失在昏暗的屋内。
云层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树底下那只大松鼠还在,正抱着颗榛子大快朵颐,优哉游哉,一点也不着急。脚边一堆并不十分干净的残壳。“咚”的一声,树上又掉下来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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