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手

作者: 烂柯人未寝 | 来源:发表于2018-08-12 20:38 被阅读81次
    左右手的秘密,不可言说

    夜阑人静。一张卧榻上,层叠的床帘遮不住小小手机屏幕荧荧的光亮。

    左手突然向右手发难,已经这么晚了,你就快歇着罢!

    右手冷冷回答说,你先睡吧,我今天任务还没忙完。

    左手又转到了一个柔情的频道说,可是,人家没有你的抱抱,睡不着的。

    右手说,好罢好罢,今天可以迁就你一下。不过明天是周五,可别再烦我啦。

    两手终于交叉,枕在肚脐处。

    好不对劲,——怎么他身上有别的手的体香,莫非,——可恶!左手刚拥入右手的怀抱,便发觉这样的异常,好在中枢神经早已疲乏,两手亦然,才不至于剧烈的发作。可左手自有她引以为矜贵的表示:在凌晨的某个时分,她突然将身子蜷缩起来,好似一只遇险自救的刺猬。事实上,随着体感温度的下降,两只手的背上毛孔都在急剧收缩,于是全部的温存,无非攒聚在了左右手相触的十指与掌心。冬日里,右手总习惯于以左手为衾枕,方才像襁褓中的婴孩那样睡眠正酣,而左手也习惯这样被依赖着,既作为情人又作为母亲的角色。

    嗯哼,得让你受受冻,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谁对你最好!左手暗暗想到这里,慢慢的,慢慢的从右手身上脱落,终于伸出了床帘,并将手心往上摊放,甘愿去消受一段风餐露宿的时光。

    不知不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铁窗来,最先照见榻外的左手。左手颤了一颤,在中空发出极其微弱的一声喘息,在某种惨酷的程度上,只有冬日的蚊子可与之媲比。

    床帘里,温热一直都在,右手安然无恙地醒来。

    “哈尼,准备好开始这美好的一天了么?”右手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够左手,而是摩挲十指,或许是为了祛除密闭空间中的温热所酿成的汗渍。左手早就进来取暖了,她瑟缩的模样还是避不开爱人指触时的印证。右手一把抱紧了她,这密切的结合一度中和了浑身的暖意和凉意。尽管如此种种,左手并没有为之感动,因为她还是嗅出这羡煞神仙的搂抱之间,总残余着第三只手存在的气息。就在右手终于决定第二、三、四件事是衣、食、行时,左手会心地、如愿地从他怀抱里抽离。“那让我们开始这美好的一天吧。”于是,左手以拇指和食指交叉,悬空对右手比了一个心。右手致以同样的礼节性问候。

    别让我找到你别恋的证据,——哼,我一定会找到的!渐渐地,似有一张伟大的“捉奸”蓝图从轮廓的勾勒到细节的填充,像掌纹一般在左手那掌上酝成了。

    “哈尼,快点来穿衣啊,今天周五,还是要出操的。”

    “晓得了,晓得了……”

    那些天,马孔多的苦雨纷纷化作了莫愁湖的冰雪;冰雪可人而有温度,落在脸上、肩上、手上,感觉像钟意已久的处子的揉捏。小寒怕冷,但不怕路面湿滑,她脚底生风,全副武装地走在了小满的前头。见小寒边走边呵手,于是暂停了赏雪,从兜里掏出两只手套来。先到者停在自习室门口,整栋楼的墙壁是冷血动物,也从未异常地发过烧。小寒一不留心,刚蹭到墙面,便像触电般缩回了手。

    “你要不要戴一下?”

    “不需要。我插兜就行。”可是小寒上到耳廓、下至两手都已经冻得红彤彤的了。这历历都在小满的眼里。

    忽而,小满的右手有些不自然,尤其拇指和食指,捻枯枝或搓煤灰似的来回摩挲。当然,如果那用以摩擦生热的空间再大上一点,便足够来捏耳垂;如果再大上一点,便足够揉手指的了。

    “行,你看吧。我不勉强。”小满继续由着小寒领路,走着走着,直到一间空荡无人的教室。

    不过初看之下,似乎还是可以发觉:今天,这间教室是有过人的。证据很多,不一而足,比如:小满在桌洞里发现了剩有半杯的饮料,其温尚在。这是最直观的,也似乎是最有伤风雅的。方才小寒去了趟洗手间,让小满先选位置坐,因此比较迟后进来;她一进来,便提供了个风雅十足的佐证。她指着走廊正对面,也就是林荫公园所在的地方。

    “你看,开窗了。”她懒懒地甩下背包,“拎好。”

    “其实在自习室,临窗看雪,也很有意思的呢。”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并招呼小满过来坐。

    “就是——高处不胜寒。你不冷么?”小满突然意识到“全副武装”的必要性。尽管在高处,不仅能够赏雪的动态,也能够观摩林木之间绿装素裹的景致,可这时,也许是寒意附身的缘故,小满一下显得力不从心,大有一种“眼前有景道不得”的悲催。

    初见时,二人给彼此的第一印象出乎意料得好,其中,小寒格外迷醉于小满的才情。在空间日志里,小寒看过他写的每一篇,区别于多数点赞之交的是,她还不吝于一番褒贬的呈露。

    有时她回忆过去,往往省不了同他乘着夜风压马路的桥段。小满走在同心圆状环形路的内圆,小寒偏要拉他往外圆去。“走外圈能kill掉更多的时间。”她是这么解释的。小满本意是作加法,按单位时间计算圈数的累积,谁料她意在作减法,只好讪讪地笑掉尴尬,然后附和道,“那么,我念一首我自己写的诗作为消遣?”“好哇,你念,我听听看。”

    马路边路灯很少,经行的车辆比路灯还少。他们的周围是接近暝色的昏黄,隔着濛濛水汽沉到地面。

    小满念道:“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话音未落,小寒“格格”的笑起来,简直乐不可支。“咋咧你,吓我一跳!”语气听上去一点也不诚恳,有些故意示弱的成分。

    “我说,你这不是诗人,倒是个好盗手——不过,有一点可以鉴定,起码你是个读书人。”

    “唉呀,这都被你发现了。”小满突然使坏,戳了一下她的肩膀,“那您也来让我鉴定鉴定呗?”

    “不干。”小寒突然收束住笑的肆放,走回内圈去。“快点走罢,门禁还有半小时。”

    关于雪,小满在早于认识小寒的从前,便写过一些诗。但不知怎地,自从他认识了小寒,字字珠玑就像腊月的雪花误入了三伏的天下,有时是“有句无篇”,更有时甚至陷入了“江淹才尽”的窘境,譬如在一间偌大的教室里,一面受风,一面与她临窗看雪的时候。

    “当然冷了。现在可以给我了,你的手套。”

    “手套?噢噢噢,等一会儿。”原来就在刚才,那双手套戴在另一双手上了。小满摘棉花似的一点一点把手套脱下来。

    “很棒。古有香九龄,能温席——狗子啊,你对你爸还算有点孝心。”小寒打趣道。

    “啧啧啧。算了,这个便宜当我孝敬您了。”

    “先还给你咯,食堂里有暖气。”小满接过了手套,出于方便考虑,索性就戴上了。

    点完餐后,小满和小寒面对面落座。他们做着同样的手势:两手交叉,十指紧扣,低眉俯首,像是虔诚的信徒在饭前须做祷告。

    “这顿算你请我,下次我还你。”小寒说。

    “没问题啊,反正咱也不是第一次请来请去的了。”小满说。窗口开始叫号了。

    “我去拿,你等着。”小满腾地起身,右手指尖凌空一掠,掠出了一条弧线。不知说凑巧还是不幸,那指尖碰到了小寒的手腕。就那么轻轻一碰,松枝曳雪般的安详。

    “对不起。”小寒先说了。不不不,应该是我才对,可是……小满本来还想进入这个道歉的怪圈,与她展开循环的论证,但鉴于小寒转而催他“你快去吧”,也便无暇顾及了。

    每一个周五的晚间,比起周六的全天与周日的白昼,往往更适宜青春作伴、纵酒放歌。

    伴随着《少女的祈祷》的钢琴伴奏,悠扬而略带感伤,几对青年男女手挽着手,从伊始到高潮,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完成了一段翩翩的舞蹈。周五晚间的文艺盛会也以这舞蹈的结束而宣告圆满成功——仅仅是单方面的宣告而已。事实上,主办方与策划人为了达到所谓“层层递进”的场面效果,让诸如交际舞这样的精品压轴,于是可以想见:演出到了中间部分,由于先前节目委实索然无味,消磨了一大半观众的意志,加之是周五的晚上,一周里能够最大程度自由分配时间的晚上,于是多数人不再打算买官方“与民同乐”的账,倾向于选择以三五好友为单位,到礼堂之外欢娱。

    观众席上,小满是最后一个离开座位的。从演出开始到收场,他的眼睛一直都在舞台的中央。因为他在节目名单上获悉,那是交际舞最后出场时,一双女式舞鞋与另一双男式舞鞋缠绵交错的位置。那只舞鞋是小寒的,或者准确来说,是小满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小寒的。

    另外,他在稀稀拉拉的喝彩声里反复在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小寒则是倒数第二个离开礼堂的,她像一匹被驯服了的小狼,跟随着一匹形似花生酱先生的大黄狗。可那“大黄”一身西装革履,再一看,活脱来自文明的社会。小满看着看着,眼光逐渐转移到自己皱巴巴的棉衣棉裤上来,不由得产生了自惭形秽的感觉。

    多少个日夜以前,小满误入了为人世间所共识的歧途:他将送给她的一切,但凡她欣然接受的,都视作定情信物,不论只是一厢情愿与否。如今要他迷途知返,纵然他大方相赠,理性上允许,可感性上早就想逾越那禁区;因此,感性的活泼不得不依靠理性的严肃,甚至是某种来自外界强制力来镇压,比如门禁制度,比如冷酷严寒。

    “很好,十点半了,你们浪,我先回去了。”他自言自语道。门外寒风凛冽,像一把无情利刃,无视他冬衣的防御。无可奈何之下,心心念念的追逐究竟沦为自我的一夜放逐。

    周六的晚上,右手一反常态,也不消左手定时催促,早早就乖乖躺下了。然而左手哪里还睡得着?对于右手的早睡也难免疑心起来。自从她认定那第三者的气味,作为右手出轨的证据确凿无疑了,无时无刻不在找寻一个契机,得好好质问这个与她结发同枕廿年之久的爱侣。

    左手:装睡的吧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右手:早点睡怎么啦,明天一早还得动笔呢,你也早点睡吧,说不定还要码字。

    左手:早点起来去见你的小情人,是吧?

    右手:什么——什么“小情人”,都老夫老妻了,你还信不过我?

    左手:那你告诉我,你身上怎么有别的手的味道,都不是一天两天了!

    右手:行,我跟你坦言。那是因为天冷,我比较抗冻,把衣服给不抗冻的手穿了。

    左手:那么有几个“小情人”呐?

    右手:又来,什么“小情人”,还“几个”?就一个,只是朋友。

    左手:那你是觉得我也抗冻?宁愿讨好外边的手居然也不……(呜呜)……

    右手:简直无理取闹,睡了睡了,懒得跟你啰嗦。

    当夜,两只手伏在两边的裤缝,他们之间看似相隔不过一躯干之宽,实则犹如崇山峻岭之广。

    天亮了,左手还是悬在冷空气里,并且浑身起了冻疮。按照以往,两手之间是必定有一方相告自己生了冻疮,另一方必定会打来汤水为之浸泡与揉搓的。然而,经过昨晚的一番热战之后,他们一味排他、自我冷却,最终深陷在了冷战,其中的肃杀与寒意绝不亚于腊月的天。

    “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呐——那是你女朋友吗,给你送好东西来了。”小满前脚还未踏出铁门,看门的大叔就把他叫住了。只见他缓缓交过来一个小包裹,眼中满是长辈对于晚辈的期许与祝福,同时给人一种修士呈献圣物的错觉。包裹上头登记着如是字样:外文系,封小寒。

    见此形状,小满先是一愣,暗生讶异,还没来得及打开一探究竟,那大叔又招呼道:“发什么呆呢青头鬼,人家姑娘还在门外等着呢!”果然待到抬头一望,眼前落雪,人独立,别有一种冻人的美丽。最为醒目的是一双红色手套,崭新崭新的,直教人联想到白茫茫原野中的两株红梅。

    “你站了多久?”小满撑着伞跑过去。

    小寒眨了眨眼,看那伞疾速过境,像一朵不透风的流云。然后它和小满一道,谛听了一会儿流云之上雪碎如玦的妙响。

    “看见你朋友圈的最新动态,我就过来了啊。”原来,小满刚醒来时发现左手生了冻疮,于是就像发现猫猫狗狗打架那样,只是信手一拍发到朋友圈里求赞,虽然有些许痛痒,但并不以为意。点赞的人里有小寒,但她不仅看在眼里,更记挂在了心上。

    “那你是特地来送我冻疮药的?”

    “Bingo!”小寒笑着说,“作为对你借我手套的回报咯。”

    她伸过手去把那个包裹打开,包裹里有外敷内服各种防冻药物。

    “哦……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哦。”小满话锋一转,意欲借口支开她,“你们专业课挺多的吧,要不先这样?”“哈,你该不是冻傻了?今天难道不是礼拜天?”听他这么说,小寒不免露出一丝错愕的表情。“哦哦,可能吧,那我先回去洗个热水澡。就这样,嗯,拜拜。”

    “拜拜,可是……”她注视着他以来时的脚步离去的背影。有意无意之间,他的伞落在了她的手套中,为之把握更紧。雪片渐渐落成了雪块,金石碎玉声也渐近沉重的闷雷。

    左手:还算你有点良心。再往我背上涂点。

    右手:哈尼,对不起啦,之前是我脾气差,原谅我好吗?

    左手:原谅你可以啊,不过你得先告诉我,关于那个“小情人”,你的那个朋友。

    右手:现在,纯粹,因为好奇?

    左手:现在,纯粹,因为好奇,满足一下咯。

    右手:那行,从什么时候说起?

    左手:好哇,认识得挺久的嘛。

    右手:再久,比得上我们这么久?

    左手:比不上。哈哈,比不上。

    右手:那我开讲了。话说在一个风轻月淡的夜晚……

    天黑前小寒就回到了寝室,舍友一个都不在。她优哉游哉地享用了一次热水澡。

    月光漏进窗户。她褪下手套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药膏,把药均匀地搽在手背的斑斑点点上,到处有冻疮在蔓延。涂完药,小寒就睡下了,躲进棉被,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小寒,还有冻疮药吗?”几个钟头后,她被舍友不友好地弄醒了。寝室内一下灯火通明。

    “有啊,”半醒的人的回答接近梦话,“不过已经是别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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