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黄昏下酿酒,他的小院里开满了夜来香。每当他酿酒时,便是他的花香最浓时。
他的酒有三酿。
第一酿最久,有一百二十八天。
第二酿最复杂,有三十六道工序。
第三酿最用心,因为清晨花间的露水最难采。
他酿的酒她最喜欢喝。
她是一个爱喝酒的女子,她打小就爱喝酒。她尝遍人间酒无数,直到遇到了他酿的酒。
他的酒不烈,却最能醉人。
他的酒虽然醉人却最不伤人。
他觉得他的酒是好酒,他的人也是好人。
好人。
是了。
她是百花楼中最当红的花魁。她自幼便在这里长大。李妈妈打从她小的时候就教她琴棋书画,教她诗词曲赋。她在百花楼里长大,自小便也通了人情事故,有时候看透便也看淡。
她十八岁那年一曲凤舞九天名动天下,做了天下第一的花魁,一如她的曲名。
自那以后,无数的江湖豪客,文人名士争相追捧她。
她却不为所动。她最通人情世故,八面玲珑。她像只翩迁起舞的蝶流转于灯红酒绿之中。但她从未寻一朵花或是一片叶而落。
她初见他时,正是在这百花楼中。他很不起眼。她看的出他的局促,她便知他是第一次来此。
他的同伴都在笑他的紧张,他却很经的起笑。那么热闹的百花楼,就他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
他在喝酒。
他喝酒很慢。每一口酒似是都在他的口中百折千回。他喝酒的时候,时而皱眉时而叹息。
真是个有趣的人。
于是她冲他问到:“我这酒不好吗?”
要知,她这酒是闻名天下的贡酒琼花酿,当朝的皇帝都评述其为天下第一酒。
她本是开个玩笑,让这个初来百花楼的客人不至于太过局促。
可她从未想到过他会点头。
然后他说,是不好。
她有些不服气,但他说的又极是认真。
其实她喜欢喝酒,更会品酒。李妈妈说这是她打娘胎里带来的本领。她自认这琼花酿是她喝过最好的酒了。可他竟然说不好。
她知他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也知他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就如她品酒,她看人也是极准的,李妈妈说这也是她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本领。
“敢问公子这酒哪里不好?”她问他。
“这酒太薄情。”他说。
薄情,她听过太多薄情的人,但却第一次听到薄情的酒。
他既说此酒薄情,那他便知何酒不薄情。于是她便笑问道:“可否请公子赏奴家二两有情的酒尝尝?”
他微窘。
青楼的女子最懂看人颜色,于是她便想再次开口揭过此事。
可她还未开口,他便已经开口说了好呀。
初见他时,他正在黄昏里酿酒,他的院子开满了夜来香。
他院子里的酒香也浓花香也浓。
她喜欢那酒香也喜欢那花香。
再见她时,素衣素面,不像初见她时那般锦衣罗裳。
他很喜欢她此时的模样,清风徐来,如青莲摇曳。
她走进他酿酒的小院,他便觉得此时的酒香也醉人花香也醉人。
他笑望着她。
“来了?”
“恩,尝一尝你的酒。”
望着眼前此酒,清澈干净,虽好,却也无甚奇特。
玉指轻捻酒杯,琼鼻微嗅。酒香很好,初闻时不觉如何,再闻时酒香愈浓,就如他,初见他时不觉如何,再见他时,心有微澜。
她品酒时喜静,静时便可细细读懂酒中三味。
有的酒一杯便可读完,有的酒非得一杯续一杯才可慢慢清楚。
他的酒便是如此。
第一杯,她觉得此酒入口清冽,入喉顺滑。
第二杯,她觉得此酒味道婉转,百折千回。
第三杯,她觉得此酒尾净悠长,齿间留香。
第四杯,第五杯,第六杯……
她一杯又一杯,杯杯各不同。她竟是从未喝过如此奇妙的酒。
可什么是酒中的情深?她未懂,亦未品出。
她又捧起一杯酒,轻轻摇曳。她笑望着他,道:“此酒情深?”
他似是不甚爱说话,就如当初初见他时一样。
他微微的点了下头算是默认。
也罢,此酒虽无他说的情深,但也已是酒中极品。于她来说,已然尽兴。
想到此处,她便将手中这最后一杯酒饮入口中。
她本想着这盏酒结束,她便起身离去。
但当这杯酒刚入口,她便觉得心中波澜起伏。
她突然想起了原先无聊时翻看过的那些杂趣闲书上的才子佳人。那时她觉书中的他们仅是故事,无甚感动也无甚向往。
她自小在青楼长大,最通人情世故,也看淡了爱恨情仇。
她觉得世间情爱最假也最是无趣,反而徒添烦恼。
只是当她口含这杯酒时她却突然觉得要真是喜欢上了某个人或许也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他见她眉头微皱,似在思量,便知她真的喝懂了他的酒。
他的酒不烈不浓,就如他一样,也像他理解的喜欢一样。
有些情深非是浓烈才算,就那么一杯接一杯,平平淡淡,最后层叠而出的才是最深的情。
他喜欢看她喜欢喝自己酿的酒。大概这便是书中所说的喜欢之人喜欢,便是真的欢喜。
她看见他在看着自己,他的笑容很是干净,就如他的酒。虽然干净,却是醉人。
她自小喝酒从未醉过,但她今天却觉得自己是真的醉了。醉于酒,醉于花,也醉于他明媚的笑。
他是她见过最笨的男人。
他只会酿酒,酿她喜欢喝的酒。所以这便也够了。
十年前,她还是名动天下的第一花魁。十年后,她只是他的娘子。
十年前,大家都说他不富不贵,并非她的良配。十年后,她依然觉得他很好,就如十年前她所想的那般好。
如今他依旧在黄昏下酿酒,黄昏里依旧是满院的花开。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黄昏里多了一个她。
他的酒有她便更加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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