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没有这磅礴大雨也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在刚才的葬礼上,他还在不断在脑海中催眠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梦,但是当窗台打散过来的雨水沾湿脸庞透进脑海的是无尽的冰凉时,他也已经醒了。
这不是梦,他很清楚,其实他很多年前就明白了现实与梦境,如今垂暮的他早已没有年轻时的梦了。可无论怎样,毕竟是亲自走过了这么多的岁月,所以当死亡来临,总会有些不甘吧。
可当自己满是皱纹的手掌触过朋友那冰凉的脸庞那一刻,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是老了,不再是很多年前一起玩着CS,一起讨论街上来往的女孩子,一起在大街上唱着歌,一起在黑夜流着泪的年轻人了。
在这段与朋友未曾再见的年华里,时光把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一个个的抛弃,那些曾经热爱的事物渐渐的消失,那些曾经喜欢的女孩也已老得不再认识,自己不会再听到一些歌而感伤,看一部悲伤的电影掉泪,年龄的增长早已让年迈的自己认命。
他开始像自己年轻时见过的老人一样早上会去公园打太极,午后和一群老头子泡茶下棋,晚上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在电视机前把完整的新闻联播看完,然后在漆黑的夜里躺下,猜测明早的自己是否会醒来。
然而这次,是他的朋友没有醒来。
他清楚时间从存在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与你远去。任何人在葬礼上总会觉得一辈子仿佛就要结束了。
所以他没有情绪,不悲不喜,只是知道了而已,无动于衷仿佛刚刚躺在火化场的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没有任何表情的看着这只需要短短的几分钟就能将一个人化成一缕灰的过程。
他其实是难过的。与朋友的上次分别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了,他不敢相信那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的会是他。
在他的印象里,他一直是20岁,没想到无意从朋友那得到他的消息竟然是六十多年后,见面的地点竟是火化场。
时间已经用火化场的墙壁撕裂开他们的距离,墙壁上涂料的裂纹告诉着他有些人你再也无法见到,那许多年前的相见,已是永远。
走到公交车站台他在长椅上坐下,天气变化得异常。雨停后彩虹拨开浮云,今天的太阳又快要西落,月亮将会在几小时后照常升起。
这种白天黑夜的交错是年轻时的他最喜欢经历的,而如今人到暮年,孤身一人,他才感觉到曾经喜欢的夕阳的后面是一种残酷,难怪有晚霞似血的说法。
看着夕阳,他突然想起曾经青春的自己,和朋友曾在一起看着夕阳。两人决定,即使老去,仍然是兄弟。即使老去,还能像年轻人那样为了某个问题争执争吵,还能为了某个喜欢的女孩而大打出手,还能慢吞吞的走过年轻时走过的每条道路。
夕阳照亮了他梯田般的脸颊,拉黑着他佝偻的背影,一层白雾开始蒙上眼眸。
白鬓似雪的他想起满脸皱纹的朋友躺在那里面容安详,甚至会错觉到朋友躺在那里笑,就像是睡着了,仿佛马上就会起来对他说一句“哈哈,早上好。”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回一句“哈哈,老朋友,好久不见。”
然而这不可能,朋友的死亡已成定局,自己的死亡也不过是待定,朋友的骨灰已经印证了“尘世”这个词不无道理。但从朋友的笑容可以看出他这些年来应该过得很好,又或许人到临死的那一刻回想起自己的一生都会是美好的,然后让自己带上笑容,安心离去,这样才不枉凡尘走一遭吧。
夕阳前的他突然笑了,知道自己关心的人过得很好自己就可以了无牵挂,朋友的安心离去让他释怀,虽然他还是孤身一人走向死亡,可今生毕竟没有了遗憾。
公交车来了,他搭了上去,有一个好心的小伙子给他让了座,他报以微笑缓缓的坐下去,突然他的笑容僵住了,整个世界在他的眼里好像变成了黑白色。
低下头的他看着自己发皱的手背,即使不去控制也会颤抖的手指,他恍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快走到终点了。
人生是一个轮回,他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离去,终究会轮到他。这点在他父母过世时他就已经想到。
虽然他对“死”这件事从没害怕,可见了朋友之后,他突然发觉自己还缺少些什么,这辈子以来都从未发觉的某个空洞正存在与自己的心里,一种恐惧感从心底深处浸透全身,他从未有过的慌张,开始害怕自己还有什么心事没有完成,还有什么东西没有交待。
一张少女的笑脸忽然从脑海中浮现,这是他几乎要忘掉了的面容,他开始找寻记忆里的每一块碎片努力将她的面容拼凑。
恍惚间,他像起床般醒来记起了一切。
曾经在课本上密密麻麻她的名字,
曾经偷偷从侧面望着她的小心,
曾经吻上她嘴角的甜蜜与她的羞涩,
曾经看得发呆的她的微笑,
曾经为她唱过的一首首歌,
无数个曾经转眼就填满了他的心房。
人生长长的线被连接得完整,就连车窗外的晚霞都有一片云渐渐的描绘出她的模样,那个连18岁都不到的女孩,那个在记忆中永远都是青春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的模样在他的印象中是些许模糊的,就连他们分开的原因都已经淡忘了。
他只记得那时他还没有如今他孙子年纪大时就离开当时的学校了,曾默默发誓一定会回来找她;
高傲的他在陌生的城市闯荡时,眼里只要浮现她的脸庞就可以继续遍体鳞伤的走下去;
微茫的他蜷缩在飘不进雨的床角把她所在城市的天气预报看完,担心她有没有注意添衣;
失败得一无所有的他在陌生的酒吧醉得毫无意识时,突然想起她的脸庞痛哭到昏睡。
这些一个个画面,都是他曾经的整个世界,直到什么时候呢?他已经忘了。
他只记得后来的他渐渐成熟,慢慢的与很多朋友失去了联系,也没有了她的消息,然后自己有了一份安定的工作,也喜欢上了一个不错的女孩,后来依照父母的意思成了家。
她是个贤惠的妻子,然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然后看着父母一天天老去,然后又有了孙子,然后看着自己的长辈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在这些过程中,仿佛不知不觉的就没有了她的存在。
人生真的很短,短到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把一生都概括了,短到还没有好好的记起一个人就已经把她忘记了。
“老爷爷,你怎么哭了?是沙子吹进眼睛里了吗?”身旁的一个声音传入脑海,视线从前方座位背后的老幼病残专座几个字上一开,看到的是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脸上还挂着因为跟陌生人说话而害羞的红。
“呵呵,是沙子吹进眼睛里啦。”
“那爷爷你怎么不把它揉出去呀?需要我帮你吹吹吗?”
“呵呵,不用呢,沙子会随着爷爷的眼泪流出去的。”
跟小朋友聊过几句话后他到站下车了,心中的激荡也渐渐的平复,年事已高的他乘坐了短短的几站公交都已经显得辛苦、力不从心。
他不得不又在站台的长椅上坐下来,佝偻的身躯已经没有当年半点的魁梧影子。
他又望了望夕阳,太阳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不再刺眼,就像生命走到尽头。
他叹了一口气,他不怕死,只是突然不想死得有遗憾。
一辈子随和的他脑海中萌生了一丝他正值青春的年华时才有的勇敢和坚定。
----他要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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