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靠了岸。
乌云尚未散,细雨蒙蒙,一人下了船。
黑,
黑衣,
黑斗篷,
黑色披风。
腰间悬着的黑刀被结实,干净的右手稳稳握着。
浑身干爽的他头上自然是一顶乌黑纸伞,纸伞微倾,遮住了半张脸,当然也没有人看得见他的面孔。
无论什么地方,酒楼永远是一个好去处。
两层高的悦宾楼自然就是青石镇上最好的酒楼,这里的馒头并不比其他酒楼蒸的白,羊杂也不能算比路边的布棚煮的可口太多,可价格却要贵上五倍不止。
很少有人上过悦宾楼的二层,一层已足以应付一切。
悦宾楼一层一共十二雅间,最好的肉,最美的酒,还有最懂得男人的女人。以及,最有用的消息。
无论哪一种,都足以留住大多武者。
如果,带够了钱,无论你推开哪一扇雅间的门,都一定绝对不会后悔。
刚下了船的苏海并不是一个喜欢享受的人,他明白:温柔乡,英雄冢。他并不是英雄,然而无论哪一个英雄见了他,脸上的表情都一定不会太自然。
他收起了伞,露出了那对眸子,平淡无奇,同他的长相一般。
大厅喧哗不止,身体单薄,长相平凡的苏海走进了悦宾楼,并没有引起关注。
或许只有店小二向他迎了过来,刚刚躬身,头一抬,却不见了苏海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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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镇只是一个小镇,如同这样的镇子大陆上还有无数个,可青石镇还是有一些名气的。这里繁华得简直不像一个镇子,可他的名气主要还是因为有一位名人在这里坐镇。
他就是李正,李六太爷。
李六太爷年龄并不太大,也就是四十多岁不到五十。
李六太爷是个有钱人,也是个有权的男人,但是他仅仅娶了十三房小妾。
李六太爷还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前年,他最宠的第六房小妾莲莲偷了男人,他只不过把莲莲蒸熟,派人送到了张府。张府也没有多大反应,只不过当天晚上,张家的二少爷上吊自杀了而已。
李六太爷这样一个人,自然是青石镇上的大人物。大人物一般当然都在乎面子,讲究排场,李六太爷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现在悦宾楼二层四周围了一大堆武者,一律黑色紧身劲装,武器则不一而足。
楼层很宽阔,也很安静。
即使李六太爷面前摆着卤味活凤凰,开水松叶,富富有余……可是连一点筷子相撞击的声音也没有,因为李六太爷在等人。
没有人敢咽口水,敢咽口水的人,至少已经死过二十个了。
“噔,噔,噔……”缓慢,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不断靠近。李六太爷赶紧起身迎了过去:“刘长老,您来了,请坐,坐。”
“嗯。”来人鼻孔朝天,眼睛也好像长在了头顶上,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李六的招呼,李六陪笑,低眉顺眼,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敢在快刀堂脾气最不好的刘长老面前露出不快的人,毕竟不多。
大厅中响起了筷子撞击的声音。
…………
夜,夜已深。
街上有一道人影,同那些树影交错着。
苏海走得很慢,很稳,却并不停顿。夜风微动,雪白的柳絮落到了他的黑衫上,苏海眼中露出了一种哀伤的色彩,他岂非也如同这些无根的柳絮一般,四处随风飘摇?
一个讨厌孤单的人,却时常与寂寞为伴,这是不是一种无奈?
人生岂非总有很多无奈?
…………
床很大,有一个没穿衣服的女孩子躺在上面,可以看出她完全没有长开。床前站着同样没穿衣服的李六,脸上的笑透出了得意。
一个将近五十岁的男人,能有他这种体力的,毕竟不多。
他此刻的心情很愉快,嚼了一块酱牛肉,脑子里想的是:过了今夜,要不要再去城里寻找新的目标?
在李府中,他完全不用考虑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这里有他最可靠的死党,最忠实的仆人。
李六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自然得罪过不少人,其中当然也有不少人来寻仇,但最终无一不死在了乱刀下,渐渐也就没有人来了。
他完全不必考虑其他事情,所以又一次走到了床前。那女子的脸上再次露出了愤恨,恐惧,绝望……
今夜她已不知哭喊过多少次,可她面前的人是李六,反抗又能有什么用?
人生岂非总有许多无奈?
“你不得好死!”
李六大笑道:“我不得好死,难道还会有人走进来杀了我?”他的笑声中充满了自信,他相信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身后忽然有个人道:“有,我保证一定会有人闯进来杀了你。”
“嘭!”结实的木门倒地。
李六的身材很臃肿,可身手居然十分敏捷,灰尘中的人影显露出时,他已拿起了那副纯钢的手叉。
来人浑身上下沾满了灰尘与血迹,脸色仿佛得了重病,可他的眼睛依然很有神,一动不动的盯着李六,好像在打量着一只待宰的肥猪。
“你是怎么进来的?”
苏海道“用两条腿走进来的。”
李六忽然沉下了脸,大喝“:来人!”
苏海道“:你用不着大呼小叫,我保证你就算叫破喉咙也没有一个人会来。”
“外边的人呢?”
“就算没有死光,也跑光了。”
“就凭你一个人,有这么大本事?”
“我只有一种本事。”
“哪种?”
“:我敢拼命!”
李六已经慌了,他看得出这青年并不是开玩笑。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要命的人!”
不要命的武功,就是最可怕的武功。
不要命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
他真的不要命,只有不要命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李六忽然大吼,扑了过来,两把钢叉不断变幻着,仿佛要刺向苏海身上的每一处要害。这对钢叉早年随他纵横关内,不知道多少好汉在叉下饮恨。
苏海没有躲。
刀刺入李六的腹内时,钢叉已经蹭到了苏海的头皮,可他非但神色不变,连眼皮都没眨。
——他竟然真的不要命!
他的钢叉到了苏海手里,苏海的刀几乎已完全刺入了他肚子。
他还没有死,还在喘息着,道:“我有钱,很多很多的钱,比你做梦想的都多,都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地方,你饶了我,我带你去。”他还想用钱买回他的命。
苏海的回答很简单。
连命都不要的人,又怎么会要钱?
床上的少女忽然跳下来,在他尸体上狠狠踢了一脚,眼泪也同时流了下来。她恨极了这个人。现在这个人虽然死了,可是她自己的一生幸福也已被摧残。
她望着苏海:“你带我走好不好?”
苏海看都没看她,冷漠极了,转身离开。
“我订了亲,回去当丫头他们也不要我了,我没有未来了!”少女呜咽。
苏海没有转身,脚步却更快了。
…………
跟着一个杀手,又怎么会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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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黑的,人心呢?
杨恨时常这样问自己。
他喜欢黑,所以他穿黑衣,黑鞋,戴黑斗笠。
他也讨厌黑,天一黑,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就都出现了。
天已黑了许久。
杨恨走在街上。他走得很快,步子迈得不大也不小。他的身体很单薄,晚上的风很大,但他的腰杆挺得比衙门里的顶梁柱还直。
他刚刚值夜完毕,就有命案发生。他得知这死的人不但本就该死,而且足足该死七万三千二百八十一次。
做裁缝的李大姐,卖包子的黄姑娘,编花篮的田丫头,都惨遭这恶魔的毒手。可是完全没有一点证据!
想到这一点,杨恨的心里就好恨。
他恨自己无可奈何。但是法律规定死了人就得查明白,他不但不能远离这件事,还得查清楚凶手是谁。
他走进了一条暗巷,里面的风又湿又冷,他又逆风走出去。
他知道李府快到了。
…………
两扇朱红的木门敞开着,李府这门难道是用底层人的血染成得?
“有没有活口?”矮胖的圆脸捕快问道
“没有,一个都没有,二百三十八口人全都死绝了。”一高壮捕快答道
“怎么死的?”
“全部都是一刀毙命,死的人身上一定绝对没有第二道伤口。”
“伤口集中在下腹,咽喉,后脑,腰眼这些死穴上?”
高壮捕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大叫“杀手,一定是杀手!”
“吼什么?蠢货!你见过光明正大杀人的杀手?”圆脸捕快喝到。
高壮捕快表情一滞,圆脸捕快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忙问道
“宅子里的值钱东西有没有少?”
“没有,一个子儿都没有被动过。”
高壮捕快的脸已经完全白了,圆脸捕快也落下了冷汗。“杀手,一定是杀手!”他们同时大叫。
“明杀手,苏海!”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这是杨恨的声音。
…………
太阳已然西沉。
这时候街上的人是一天中最多的。
“冰糖葫芦”,“粽子,黑米馅儿的。”小贩们在吆喝着,女人们在跟菜贩子讨价还价。挑夫们走进小酒馆划拳行令,桌上摆着几碟下酒菜,油的发亮的猪头肉,花生米凉粉,卤蛋……
杨恨坐在酒馆的角落里喝茶,吃着常吃的咸菜馒头。看着这些景象,他很高兴,因为青石镇的治安是他维护的。
李六死了他也很高兴,但也很不高兴。他忘不了县太爷的话“鲁爵爷让我一个月查出凶手是谁,我限你二十天把凶手缉拿归案!我好过不了,谁都别想好过!”
鲁爵爷是谁?李六亲姐姐的儿子,世袭的侯爵!
杨恨付了十三文钱,离开了酒馆。
…………
入夜。
休息了一昼,苏海的精神很好,体力也很充沛。他觉得现在完全可以再去杀一个恶贯满盈的鸟人。可他并没有离开青石镇,反而在衙门对面的客栈里找了间房子住下。
现在他对门坐在桌前,桌上面摆着一把茶壶,两只茶杯。
他在等人,他还没有见到他想见的人。但他知道他要见的人很快就会来找他。
门果然响了,但人却没有进来。
“门没有关,你为什么不直接进来?”
“我得让这里的人知道我来了。”门开了,穿着黑衣的杨恨走了进来。
“为什么不坐下来喝一杯?我知道你不喝酒,这是上好的大红袍,我从武夷山带过来的。”苏海笑道。
“不是我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的茶水,我也绝不喝。”
“哦?朋友的茶水你都不喝?”
“我们不是朋友。”
“我叫苏海,你叫杨恨,我们本就是朋友。”
“我不认识苏海,我跟你也不是朋友。”
苏海眼里忽然露出了一种哀伤的色彩,一个杀手,本不会有许多朋友。一个杀手,竟连朋友也要装作不认识他?
但他的神色很快恢复了正常。
一个出色的杀手必须时刻保持冷静,这样才能活得长久些。
“既然我们不是朋友,你又何必来找我?”
“你是杀了人的杀手,我是要抓人的捕头。”
“我从不杀人,我只杀连畜生都不算的鸟人。”
杨恨抓紧了双手。
“李六是鸟人,所以你杀了他?”杨恨的语气平静而中正,一如他握紧的拳头。
苏海手已在刀柄上,漆黑的刀柄!
“这样的鸟人,该不该死?”苏海的回答冷然又淡漠,一如他冰冷的刀锋。
苏海没有动,他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可怕。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坚韧气息,如山岳一般,不可撼动!
杨恨也没有动,他也体会到了苏海那比刀光更利的目光,如他的人一样,从不退缩!
两人就这样对立着,额头上都已见了汗。
一声闷雷,寒光闪,风声动!
刀已入鞘,拳头也已松开。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两人背对着。
“滴答,滴答……”血滴顺着杨恨的指缝滴落了下来,沉默被打破。
“好刀。”
“人好,刀不好。”
“动手吧。”杨恨已闭上了眼。
“你走。”
“你不杀我?”
“不杀,我不杀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你还要放我走?”
“你走,走得越远越好。”
杨恨转过身来,苏海也在看着他。杨恨终于叹了口气,“我下次一定还要抓你。”
说罢转身离去。
“我只希望你能多来抓我几次。”
苏海竟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
一个人宁愿伤自己也不愿伤朋友,想必很珍惜朋友。
能有这样的朋友,苏海当然值得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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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快刀堂,剑断刃,人断肠,休想还故乡!
山东快刀堂并不是一个好惹的门派,快刀堂的大当家张志疏自然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物。
张志疏这个名字听起来或许很好笑,可是许多见过他出刀的人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死人又怎么会笑?
张志疏身材短小精悍,自从老当家过世以后,他就接手了快刀堂,老人们没有几个看得起这个个子不高的少当家。
有一次早会,追风堂主马红就没有来。
张志疏直接踏进了马红的卧房,在寒冬腊月天把马红从他第三房小妾的暖被窝里拽出来,扔进了护城河的冰窟窿里。
马红丢了半条命,就这样在床上趴了三个月,连动都不能动。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小看这个大当家。
张大当家的现在正在查上个月的账目,他是
站着批账本的。
一个人如果过得太舒服了,就难免懈怠。坐着总比站着更容易懈怠,一个人如果懈怠了,还有几天可活呢?
“有信件!”
“进来。”
一人着紧身青色短打,后背负刀,快步走了进来。这是张丰,不仅是张志疏的义弟,也是他最信任的手下。据说一手快刀已经有了老当家张天豪七成火候,他仅仅只有十九岁。
张志疏顿了顿笔,“念。”
“东西在青石镇,刘烈身亡,”张丰顿了顿,又道:“刀伤。”
张志疏终于抬起了头,他居然笑了,笑得还很愉快。
张丰也跟着笑了,只是笑得有些勉强,他记得张志疏接手快刀堂后只笑过三次。
现在他又笑了。
“我虽然不太喜欢刘师叔,但他到底是我快刀堂的人。”
“是。”
“有人用刀杀了快刀堂的人,这是不是一种挑衅?”
“是。”
“你是不是至少该告诉我杀人的是谁?”
“是。”
“谁?”
“苏海,明杀手苏海,用刀的苏海!”
张志疏抬头望天,久久不语,转身喟叹道“这是多少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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