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某日你再次问我,友情到底是什么?我可能仍然无法回答你,就像我始终不解爱情为何物。然而我却深切的感到,每当我想起烛和阿贞时,那种被阳光覆满的暖意,使我忘却了这世间还有孤独两字。
【阿贞】
十年的老友赶来为我庆生,这已是我们今年的第三次碰面。第一次是她的生日,在大年初一。第二次是她丈夫熏的葬礼,熏和我们是大学同窗。而今天,距离前次仅过去半月。
“何必赶来呢,”烛流着泪说,一语未尽已是泣不成声。
“出来透透气,一个人老想他。”贞哑着嗓,递过礼物,一个鹿头图案的梳妆盒和各种未拆包的化妆品。
我知道她是最爱美的姑娘,上大学起就喜欢闷在宿舍琢磨如何描眉才能使眉型修长,如何画眼能使眼睛放大,如何涂唇能看起来更性感。虽说女孩们人人能画上几笔,可若论高手,我敢竖起大拇指说非她莫属。但凡赶上校庆或者迎新,来我们宿舍请贞帮忙的真得要排长队。贞也热情,乐此不疲的满足“顾客”任何要求。“把我的脸涂白点儿。”“我的眼线要粗的。”“我的嘴唇越红越好。”“我的淡妆就好。”“我要和你一样的,不,要比你更勾人,哈哈。”现在想想,当初真该在宿舍开起化妆坊,按人头收费,不说腰才万贯吧,起码能不愁学费。总之再提及往昔的学生时代,我们谁也绕不开校园红人---秦阿贞。
尤其是烛,她手指萎缩,行动极艰,却也有颗爱美之心。幸而阿贞不嫌,日日早晚给烛上妆卸妆,才使其不致过度自卑。烛本就生的美,妆后自然是加倍动人。
我们都以为贞会和校篮球队的魁在一起,有段时间,她有事没事就遛去球场,熄灯前才喜笑颜开的回来。然而待到学期末,她却正式宣布说,“我和熏在一起了。”熏是留级生,留级原因不详。据往届学长讲,熏成绩很好,偏要和父亲对着干,门门旷考。我们私以为他既肯把前途当儿戏,想必家境不俗。唯独阿贞轻描淡写地说,熏家没钱。
就这样,整整三年,阿贞坚决护着熏,从未动摇。醺也算有心,踏踏实实恶补了一阵,总算是勉强毕了业。就在我们离校后不到半月,贞打来电话,是两人已经领证的消息。我和烛如临梦中,纷纷回说漂亮女人没大脑。我们相约周末去老地方,学校对面的卤煮店详谈。其实于毕业而言,多数人并没有剧烈悲伤,毕竟彼此都在北京,见面很容易。然而团聚那天,贞却说她和熏要搬走了,搬去上海和熏母的舅舅同住。我们这才了解到熏和母亲相依为命,其父是军人,家长作风严重,熏母就是难以忍受这副大男子主义,才提出离婚。然熏父想让儿子毕业后继续读军校,可熏不愿意,他要追求自己渴望的生活。
“所以,姐妹们,我要先走了。”阿贞故作轻松状。
“贞,临走之前我想问你,”这是困扰我许久的疑惑,“你怎么会选中熏呢?”烛在旁边随声附和。在我看来,他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好,但或许是太过不温不火的缘故,相貌平常,身材平常,性格亦平常,总觉得和阿贞并肩而行时,逊色太多。特别当阿贞换上舞蹈服时,两人的画风实在欠美。
想来贞早有所料,也可能被问过太多次了。“因为只有熏说他喜欢我不化妆的时候,”她平静地说。“有时候卸了妆,我都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好像不认识了,变得很陌生。有一次下过雨,我的妆花了,魁失望地撇撇嘴,头也不回地走了。可我总不能分秒如此吧,我也想纯粹的和男朋友走在校园里,没有回头率,不给化妆品代言。”经她这般道来,我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阿贞的妆已然很淡很淡了,甚至是素颜。
“我们都以为,”烛欲言又止。
“以为我化妆成瘾,不化妆不能活?”贞打趣道。
“其实你这样看起来年轻了五六岁,”我稍显马后炮地说。
阿贞听来,忍俊不禁,“其实我也这么认为。”
“我们都被外表给困住了,可这能怪我们吗,这个看脸的时代!”烛先是气愤,“好在我家小黄开明,我啥样他都喜欢。”后又满足地说。小黄虽比烛年长八岁,可怎么看都像没长开。自从找到黄,烛也不吵嚷减肥了,还报了个烹饪班,每周跟大师傅耐心学习,厨艺颇有长进。
“我说寒寒,”贞推了我一把,“别等了,一个结了婚的男人等有什么用,该换人换人,该嫁人嫁人,难不成等到老女人。”
我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了声,“今年,就今年,带上红包来参加我婚礼,而且是草坪婚礼。”
烛赶忙接道,“别是草皮就行。”我们笑作一团,好像最美的时候都浪费在彼此的贫嘴里了。可那又如何,孤独的青春并不是我们想要的。
过了那晚,阿贞和熏搬去了上海。可这并不能阻止我们三人组,我们白天各忙各的,等到夜里,就开始在微信圈聊的火热。阿贞做起了代购,同时又捡起了老本行,做一家公司的化妆师,总能见到各路明星,能了解到明星们的各种真实状态。什么某某明星垫了鼻梁,某某打了瘦脸针,某某卸了妆像鬼,上妆要花三四个小时,某某才真叫漂亮。我和烛虽离贵圈甚远,却犹如身临其境。以致再经过某某在地铁的海报时,只觉得索然无味,似乎看见了站在身后煎熬了多个小时的阿贞。
阿贞搬走以后,烛不久也搬了。她和小黄走起了创业路,在景德镇烛每日于瓷器间画各色图样,再由小黄亲自烧。虽说一拨下来难免有部分残品,但另部分完美无瑕的确极为精致。烛发给我最新设计的样稿,其中一张画了三个女孩,下面有行小字,是句歌词,“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看的我哭笑不得。
的确,我们聚的机会越来越少。我因要忙于创作,大半年的时间要去外地找素材,回到家便是埋头苦写,往往是过度疲惫而整宿失眠。失眠的时候,我常自一遍遍翻看我们的聊天记录,看朋友圈,看微博,找一切有过往的痕迹。我为阿贞和熏婚后的甜蜜而快乐,为烛和小黄即将举行的婚礼而期待。至于自己,或许我还在等他吧,毫无知觉的等那个孩子已经五岁的男人。
我以为只要我们平平淡淡的过完此生,这不能称为愿望的愿望并不难成真。然而熏的死突然令我们恐惧,我们变得神经紧张,如临大敌。
“是魁,是他暗害熏。”葬礼过后,来为我庆生时,阿贞笃定地说。“他们约熏出去喝酒,熏犯了心脏病。”我和烛异常震惊,同窗四年,我们竟浑然不知,他亦无从表现。“为了我,熏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烟呐,他以前烟酒不沾的。”
“为什么?魁为什么要害熏?”烛义愤填膺。
魁形象好,家世也好,父亲曾是导演,母亲是编剧。他能走上演员这条路,我们并不奇怪。“他硬拉我去他们剧组化妆,逼我陪酒,我不愿意。熏只好替我喝,代我受苦。我们人微言轻,能怎么办呢。”听阿贞如此讲,我好像重新认识了熏,然而却太迟了。“我们刚来上海不久,母亲就病危了。舅舅又嫌东嫌西,百般挑理,无非是嫌我俩累赘。熏不忍我受气,就四处跑活儿挣钱,瘦了好多。他原是不同意我继续干老本行的,但苦于缺钱,也只有认命。我又化起妆来,比过去还浓还艳,一个化妆师总不能素着脸吧。”我们听得出阿贞有满腹的苦水没地方倾诉,因而整个晚上,我和烛始终伴其左右,直到她精疲力尽,昏沉沉睡去。
庆生第二天,贞独自回到上海。当晚发来几条很长的微信,大意是她准备离开上海随奶奶回江苏了,回去以后找所小学,安安稳稳的教书。这个鹿头梳妆盒是贞母留下的,贞母是出了名的美人,贞则远远不及。就为这个,母亲曾几度叹息,甚至嫌弃。然而只要阿贞上好妆,贞母便道,“像极了,果然是我的亲骨肉。”许是阿贞的单眼皮,细长眼,才使其无法同母亲又大又双的圆眼相较。然而一旦她贴起双眼皮贴,再化上细致的眼妆,自然要多几分相像。
“起初我开始化妆,是为了我妈。无论她对我怎样,我总是很想她。我看着鹿头,就好像看见她一样。后来,是熏带我走出了困境。我开始试图面对自己,接受并不美的我。这些化妆品是今年过生日时,熏买给我的。他说既然成了化妆师,太廉价的化妆品难免寒酸。我真的不敢相信他跑了多少趟活儿,才攒了这些钱。我把它们送给你,在这个看脸的时代,我们不得不屈就。只是再美的颜值,如果没有爱人投来的目光,即便被全世界注视,也不过是苍白。忘了他吧。”她信中如此写道。
我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阿贞最好的选择,她还年轻,就该这样到老吗?鹿头梳妆盒就摆在我的床前,可我此刻却不想瞥去一眼。或许,我们生而为人的快乐和痛苦,往往会因那句无果的“如果没有你”,而变得千回百转,难以预料。
【烛】
烛,是我给取的外号。她本名绕嘴绕得厉害,稍一念偏就像在叫汉奸。而我喊她烛的初衷,还要归功于刚入学那晚的临时停电。想起当时,我们就像新婚的姑娘,既腼腆又羞涩。多亏宿管阿姨扔来一副扑克,才令大家获以共鸣。然而好景不长,一轮还未打完,竟停电了。整个楼道都合起眼来,似已提早进入到休眠状态。我们只好放下手中牌,呆坐着,于寂静间聆听邻屋的连番抱怨。
正当此刻,烛突然从床头点燃了两只蜡烛。这瞬间,光亮竟使人莫名的想要流泪。阿贞兴奋不已,连声称赞烛是光明的使者,是扼杀黑暗的刽子手。由此,这两只引领我们走向光明之路的烛,亦成了她的名号。
烛起初和宿舍的另个女孩梅要好,可惜梅仅念了半年就休学了。烛不大言语,她的手较常人短得多,握不住整根筷子,要折成半根。连笔也要自制。在剪短的笔芯外,裹几层厚纸,以便因笔杆过长而累赘。然她圆鼓鼓的眼睛,总好像装满了日光。笑起来的酒窝,又恰如两杯自制的醇香佳酿。我为这双灵闪闪的眸子而痴迷,它宛若早春漫步溪水河畔,偶然浮起的粼波。有时我静静凝望,仿佛有阵微风迎向紧锁的眉头,使我忽然无比释怀。
和阿贞第一次去烛家,是个雨天。我们进山里踏青,却赶上老天变脸。阿贞淋了雨,喷嚏打不停。烛见状,便道,“不如暂去我家避避。”我心下纳闷,这深山附近并不见有人影。“你们怕蜂吗?”走到半途,她回身问。“蜂?”“对,蜜蜂,我爸是养蜂的。”烛加快了脚步,雨越发烈起来。“它们很温和,也很友善。”她不住安抚道。
转过几棵苍树,确见有户矮房。烛父为人豪爽,黝黑的脸,臂膀上还落有蜜蜂。“你们看,它们很温和吧。”烛和父亲相视一笑。在这房子周遭,蜂儿萦绕,亦有浓郁花香。若偶遇暴雨,聪明的蜂们或飞入屋间,或藏于箱里。胆子大的,则自顾在空中飞舞。“有一年临近的树倒了,压死了十来只。我爸可心疼了,好几宿睡不着。”“能不疼吗,像自家孩子似的。莫说是死,受个伤都疼呢。”烛父边说边打开手边木箱,金黄色的蜂巢显露出来,巢里满是蜜蜂,看起来格外亲昵。他用烟熏走了巢上的蜂,神情专注,动作轻盈,极像给摇篮里的婴孩扇蚊虫。烛也来帮忙,将取出的蜂脾小心置好。不一会儿,就见粘稠的蜂蜜从巢口里流溢而出,空气中甜香弥漫。
烛父所言不虚,用山间花粉所酿的蜜,光是闻着,已如从美梦中醒来。我们喝着蜜水,观赏渐柔渐歇的飘雨,想像雨后的彩虹倘是蜜做的,该有多热闹。
下山前昔,烛讲起每到深夜,父亲的窗台总会点起蜡烛。而这微弱的幽光就是街灯,来给蜂们照路。“他独自住在山里怎么会不寂寞,孤单的时候多亏有它们陪伴。有时候我觉得这些蜂好像能听懂父亲的语言,它们对他总要比对旁人放肆,似是知晓无论如何他都会一如既往的爱着。”我回身探看时,蜡烛并未亮起。但我想,没有光的打扰,或许反而自由。就让它们自由呼吸,自由相爱吧。
有了此番经历,彼此亦逐渐熟识起来,这才发觉她是典型的外冷内热型。是烛最先窥探到我的秘密,也是她怂恿我了结了这厢心事。
有关我的初恋,这段从高中起始,仍难忘却的爱,和海分不开。在海面前,我是个孩子,既胆怯又迟疑。迟迟不敢表示,迟迟不见行动。而那日,许是因阿贞大胆向魁表白吧,我也涌起了向海坦白的心思。可我羞于如此,又不忍错过,只得在楼道徘徊。烛出来找我,三言两语便将此事戳破。她夺过手机,即刻按下去,两声嘟响后,已传来海音。那场景可想而知,我于百感交集中画上了前二十年最纠结的句号。
海去年结婚了。
我没有流泪,该是年头太久的关系。越久情愫越深,越深反而越沉。而这之后反反复复的自我纠缠,始终有烛陪在身边。用她的眼,她的心,照亮我脚下的深渊,头顶的阴霾。或许当初我喊她烛是有缘故的,而这缘故也忽的让我在重重的爱里,成长起来。
我至今相信她准能成为画家,所谓情之所至。她画晨起四五点的远山,画秋雨间的村舍乡人,画都市里形形色色的青年,也画任何传递出感动的事物。然其全部画作,还要属《养蜂人》最为真切。烛手捧画卷献给父亲时,老父哭了,是毫不掩饰的痛哭。
这幅画能在全国大赛脱颖而出,毋庸置疑,动人的作品最为珍贵。只是我们不曾料到,它也一并给烛送来了从未预知的爱情。
颁奖典礼那日,小黄亦是获奖者。两人相邻而坐,聊得火热,从此后难舍难分。不像旁的情侣初时紧张,他们总如老夫老妻般,讲起话来颇为熟络,从不见隔夜仇。烛说第二次约见小黄,就读懂了他,“大概是黄霍太单纯吧,根本不用花一辈子时间来搞懂我的男人。”她骄傲地说。每晚临睡前,小黄准会裹好整盒的画笔,裁齐一大摞宣纸。吃饭前会备好折断的筷子,洗澡前先调试好水温,甚至连接吻前,都不忘记刷好牙。烛满足的憨笑,说自己如今的婚姻就是爱情的模样。
刚好今年年初,她的新作《爱》又一次获了奖。典礼上,我和阿贞亦受邀前来。小黄虽在最前排,却是以烛的丈夫身份,而非获奖者。他已经将绘画看作副业了,除去闲暇时偶尔涂抹几笔,多数时间皆是在专心的烧瓷。“男女搭配,财源广进。”典礼后,面对同行频发的遗憾,小黄如此笑言。烛听在耳里,疼在心头。丈夫是为了挣钱养家,才从油彩的梦里强迫自己醒来。而她所画的《爱》的主题,正是一个神似黄霍的男人,在面临家庭与理想的抉择时,仰起笑脸,走向前者。“然而后者,也同样是爱啊。”画作底边,这样写道。尽管烛心存愧疚,可小黄却说,“家庭幸福是我最渴望实现的理想,如果没有你,我岂不要终生抱憾。”说这话时,他满脸真挚。这刹那我才发觉,那种曾令我们觉得长不大的神情,已经消失许久了。
熏的葬礼当天,烛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小黄打电话来报平安时,只说如果阿贞太过孤独,就留下个男孩陪在身边。阿贞自然不允,她如何不清楚,丈夫和孩子是一个女人的全部。“孩子的名字带熏吗?”阿贞偷偷问我。“不带,男孩叫黄源希,女孩叫黄媛望。”她听罢,含着泪笑了。
如今,两个孩子已有了明显的区别。源希沉静,媛望反倒灵动。烛从景德镇寄来照片,我们惊觉源希的相貌越发像阿贞了。“我真怕等他长大了,认你不认我。”烛发来语音说。“你可别和儿女们讲我年轻时的蠢事,将来他们如果跟我不亲,我可不饶你。”回到江苏教书的阿贞黑瘦了许多,站在学生们中间,辨不真切。“真怀念和你们在山里的夜晚,那是我最早体会到的发自真心的甜。”其实我也一样,我们都一样。“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任他们去闯荡,我们还回到山里。”烛提议。一语即说中我和贞的心声。
合起手机,我不禁想象那个美妙的时刻。那时候我的身边会是谁?阿贞的会是谁?也许我们仍旧单身,可那又何妨,至少我们这遭人世之旅,并非全无所获。这便是幸福。“如果没有你,我岂不要终生抱憾。晚安。”重又打开手机,给两人各自发去这句肺腑之言,我庆幸,且感激这场三生有幸的相遇。
【自白】
又到十月深秋,我站在红墙小径,忆起那段从未向人道来的爱情时,已尽而立之年。
他该是老样子,无论何处相逢。那时候,每次走进这里,就像换了一颗心,开始慌乱。这是我初次有过的感觉,该是百感交集。想遇见,也想逃离,想上前打个招呼,又想静静观望。后来只是立在原地,脑海好像长满被狂风吹乱的散发,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怎么都理不清整,拼凑起来又无非是些朴素的问候。就这样看他走过,如同枯木顶掉落的尘埃,不知要何去何从。在风口站了很久,仍如前般默然。回过身,空荡的院门,留几副生人面孔和擦拭过不知多少回的镜头。
倏忽,有声响传来,起初幽微,渐次加剧。果然,除去心跳,任何表象都能被伪装掩盖。
初见那年,是个晚秋,已过樱花盛放的时节。几行书柜前,那双凝视的眼,渗入玻璃窗,刚巧有缕光线穿过,停在字迹间被目光灼热的部分。而今,站在相同地点,馆内已旧貌换新颜,从这个角度观望,即可一览无余。沿外墙探去,从头至尾,希望逐渐被对立面吞噬,仿佛满架的书皆仰起睡脸朝向梦中肯带自己逃离静谧的恩人,流着泪欢笑。他该会全身心的爱你们,如同爱遥远的炊烟和榕树下落满晚霞的藤椅,我想,那时的男孩和日后的男人仍将如此。或许就是这个角度,驱使我走到眼神的落处,望向多年前羞涩的女孩,还正值眷恋春华。
忽然,一个身影闪现,我有些手足无措。慌乱中捡起掉落的书,顾不上归还原位便追出去,此等仓忙之举早于经年已扎下深根。往常的午后,会在离门不远不近的圆椅上盼他出现,坐在对面,哪怕随便某个位置都好。而他总是捧着整摞书进来,又捧着崭新的出去,未曾瞥来一眼。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片刻相遇所带来的愉悦,好比见到流星时分。偶尔会想起这种单纯的感觉,恰如芳草间生出一株别致的小花,虽然珍贵却从未动过占有的念头,只要知道它依旧在盛放,就足够心存美好。
随其身后,是通往跑道的小径。四时之景交相变换,经几番点缀而分外多姿,只惜秋日里仅剩黄叶相陪,和头顶愈发窎远的星河。原本该是善感的季节,类似画中公子纳兰在叹息,撩拨起无端愁绪。忽而泪眼朦胧,忽而辗转反侧。可他那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反倒有股秋日胜春朝的活力。尤其当棍棒在手,忘我到酣畅淋漓的境界,极像纸上落墨的匹马。那时候实在很难想象掩藏在书卷气另面的他,其实更似燃烧的烈焰。
记得约是起风的隆冬,又遇见一身迷彩装束的面孔穿梭在人群中,端一把模型机枪,姿势确也标致。见他不时和周围人谈天说地,那声音散入风的表面,竟似在耳畔般清晰。开怀大笑间露出孩子的天真,但严肃起来又像个古板的老学究。眼下到了深秋,转眼入冬的光景。我将随父母搬离久居的故乡,前往南方小镇落户,大概赶不上雨雪霏霏了。也是那日,当他脱去外套,抖落满身积雪时,我突然看见有株绽放的香草在隐约跳动,眨眼间又幻作相同律动的心。彷徨中低头看向自己,却见一条狭长的裂缝和敞开的心房,里面已空无他物,却丝毫不觉痛感。然而此刻话道离别,十几年未谋面后的告别,竟无比酸楚。同样在这片场地,终于目睹到她。我无法用任何词汇去形容,因为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妙。或许像现在这样等候灯光将人影拉向远方又收回的分秒将难以复制,于是加快脚步,至少定格在画面上的彼此能保持最短的距离。
大约人群四散时,红楼又亮起灯火。徘徊廊上,晓月却无从去向。仍犹记他念起那首词,“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对于柳永,从这一刻有了些许改观,仿佛不再是低吟雨霖铃的柔情男子,而多了几分豪气。这时我会诧异于跻身人海中的你我所无法凭自身控制的情绪,却可以在爱字面前轻而易举的学会妥协。原来不是我们固执,而是过于自我,或是缺少低头便可触到的台阶。幸好仍有爱的存在。
此刻想来,我该算作中规中矩的学生,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而他,也就是正走在前面的他,反倒更适合长啸自林径,或者打铁,或者种地,闲暇时分自然是与书相伴。你在看什么书?标签式的问法,犹然在侧,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双牢靠的眼,仿佛你已成为他手上的书里即将被扫过的字符,不容躲闪。我不想将其美化成烛火繁星,因为它更似深井里投进的石子,像那样子深深的凝视,直到听闻碰壁的响音。
二十岁的光景也曾怀疑三十岁的沧海是否早已连接起桑田,那些远行的飞鸟或许还徘徊在逃离巢穴的路上。而今,沧海横流,孤独的飞鸟却渐渐迷失,再难找到家的方向。游离中,他们好像若隐若现。起雾了,近些年北方的晨起总好像夜半,使得原本疏离的人们更添隔膜。我加快脚步,延续那缥缈如归鸿的背影,继续找寻他只身打马而过的草原。这时候,我总会想念海子和不远的远方。
过完今晚,我将踏上南行的列车,去做木心先生的邻居,借一缕晚晴小筑的光来取暖。而我所寻的人,终归是撒了把沙土,没了踪迹,只剩下来时依然空荡的路和新亮起的油灯。或许,明天我将后悔。但匆匆的车轮终将带我步入三十岁的初冬。
汽笛声起,列车载着我朝阿贞驶去。阿贞来电说,“这里的学校缺少老师,可怜孩子们得不到知识,视野受限,将来没办法考出村子,走向更广阔的世界。”我想去帮她,帮帮那群刻苦的孩子。他们点灯熬油的苦读,就是为能改变自我的命运。
我再次默念起这篇自白,尽管支离破碎,尽管思绪翻飞,但它终究是一张泛黄的纸和几行柔软的字。可能那些藏于心底的感触,并不在内。倘若它们在,何苦我反复读来仍会心存空落呢?
每一次离开故土,都不会是永久,这次也一样。我始终记得我们的约定,记得那日的山林和蜂房。等它到来的某日,阳光下的一天,我一定会续写和你们的故事,这些属于我们的刻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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