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游船
洛城只是一座小城，尤其是与相邻的龙都比起来，更是相差甚远。然而，它的名头却并未因此被盖过。原因有二，一是城西的伏云山上，白鹿棋院几乎是天下所有棋手心向往之的圣地；其二便是那湾终年不冻的洛湖。据传当年铸就了“龙盘虎锯”的异火九龙焱就藏在这湖底，才造就了这番奇景。有许多人曾下去查探，却都是一无所获，但传说那火已修出灵性，只是凡人难以发现罢了。
洛湖北邻洛城山，东接大运河。若是搁在夏日，河水不上冻的时候，各方货船往来不觉，热闹非凡。南岸便是清一色的酒家茶楼。把酒凭栏，平波碧水上，间或几只画舫懒懒行过，更添了几分旖旎，恍然间让人感觉仿佛置身十里秦淮，怪不得洛湖南岸又有“小江南”之美誉，这自然是文人雅士梦寐以求的好去处。即使是在这寒风凛冽的冬日，也难挡得住他们的兴致。因此当风晨与史之安终于坐在一家茶楼二楼靠窗的位置时，已是费了一番不小的力气。
风晨捧了一杯热茶暖着身子，抬头却看史之安脸色惶惶心神不宁。他略笑了笑，刚欲出言安慰，却听窗外一只游船上，一道与这景色极不和谐的声音传来：“风小子，是你吗？来了就赶紧上船来，等了你许久了。”
风晨眉头略挑了挑，扭头看去，果然又看见赵闻道那老道士。回身拍了拍史之安的肩膀，见他点了点头，两人方才一同提纵身形，朝着游船掠去。赵闻道见他二人前来，忙掀开帘子钻进了船舱。风晨看得好笑，也懒得理他，脚尖轻点落在船头，便紧跟着大步走了进去。
船舱并不很大，中间放着一个熏炉，炉中炭火熊熊，十分温暖。四周除了赵闻道和那个风晨在江南救的男孩儿外，还围坐着三位女子，因此等风晨他们进来，已是有些挤了，那男孩儿许是觉得不自在，只坐了不大一会儿便自己跑出外面玩了。风晨眼神四下一扫，便笑嘻嘻地朝着那个拥着一条毛毯，望着窗上的雕花出神的黑衣女子径直走去。挨着她坐下后，他才抬起头看着那张从未见过的、有着几份清秀的面庞，笑道：“月儿，易容术退步了啊，是不是因为太想我？你新换的这张脸，可不及之前的那些好看。”
那女子自然是花月蓉了。自风晨认识她以来，便从不知道她那张脸上有多少层易容面具，男女老少各不相同，简直可以随意幻化众生。不过每一位由她幻化出的女子都极美，江湖上曾有人好事者想要做一卷“美人榜”，却因不清楚哪位美人是确有其人，哪位又是由她易容变化出现的而最终作罢。风晨还记得，初时与她相见，她时而是身世凄苦的舞姬“虞美人”虞月双，时而又是与他称兄道弟的白衣游侠江月明，他那时自恃聪明，化名“牧少艾”与她斗智斗勇，却还是一不小心便被她骗走了手里的“清影”刃，不过塞翁失马，两人一来一往间，她却被他赢走了芳心，最后就连那块珍贵的“玄墨石”，都被她顺手赠与他铸刀。
花月蓉缓缓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得知今天侯爷前来，特意把那些好看的面具都收起来了。”
风晨立马做出一副苦相，“不用这么绝情吧？”
花月蓉轻哼一声，不再说话，起身倒了一杯酒，递到史之安的面前，“公子一路辛苦，些许薄酒先润润喉，再好好与步瑶妹妹说话。”
史之安本来跟着进了船后，便一直和他对面那位女子相视傻笑，全然不记得挑起话头与人好好聊天。那姑娘笑的时候鼻头微微皱起，像极了这洛湖上微微漾起的涟漪，这让史之安如何吃得消？风晨这时才记起来旁边还有位同袍，见他连接过酒杯的动作都诚惶诚恐，脸泛潮红，全然没了平时的巧舌如簧随心所欲，心中暗骂了一声不争气，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和人姑娘说话啊！”
史之安扭头拍去风晨的手掌，红着脸瞪了他一眼便又扭回头去，再没时间理会风晨。风晨撇撇嘴，心说了一声孺子不可教，便又看向了另外一位、正被赵闻道那胖道士极尽巴结的女子。那人虽然看得出来已是徐娘半老，但却保养极好，胸口丰腴又白皙的一抹，煞是惹眼。风晨下意识便朝着花月蓉胸前瞟去，正要做些比对，却被花月蓉一眼瞪了回去。他立马正襟危坐佯装正经，而后又腆着脸凑到花月蓉身旁，装着可怜道：“月儿，我也想要酒。”
花月蓉还是看也不看他，“没酒了。侯爷在龙都喝惯了‘酒圣’大人的酒，我们这些粗制劣造的东西，可不敢平白拿出来让侯爷见笑。”
风晨笑嘻嘻地厚着脸靠上她的肩膀，“论酿酒我那师兄只是徒有虚名罢了，哪里比得上月儿酿的猴儿酒呢。”
花月蓉又是一声轻哼，什么都还未说，却是那独具风韵的妇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风晨望了过来，她才微微欠身，盈盈一礼，道：“侯爷见谅了，妾身吴刘氏有礼。方才听侯爷说话有趣，实在忍不住，这天下间敢说‘酒圣’大人徒有虚名的，怕是只有侯爷一人了。花妹妹能得此良人相伴，真是羡煞人的好福气啊。”
风晨略微一笑回礼，却是赵闻道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这小子最不老实，就该让月儿姑娘好好收拾收拾。说起来，在座的的人里，还是属我最真心实意，用情专一，婉儿啊，你可知道上次一别，我想你想得多苦……”说着，他便要去握吴刘氏的一双玉手，却被她轻啐一口，抽离出去，赵闻道却不觉尴尬，厚着脸皮又频频贴上去，惹得风晨直起鸡皮疙瘩。比之旁边的史之安笨口拙舌像个木头一般，这浑道士花言巧语的本事，还真是所托非人。
那位叫步瑶的姑娘，此时也才反应过来般，也忙向风晨施了一礼，“见过侯爷！”风晨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拘束，说实话，对“侯爷”这种称呼，他一时还颇有些不习惯。他自顾着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上好的“竹叶青”，品了一口，连声赞道：“不错，竹酒澄芳，美人懒卧，真是不错。”
花月蓉轻斥：“嗜酒成性还不忘油嘴滑舌，总有一天吃出病来。”
“不怕，不怕，只要醒来有月儿给我做的红豆粥解酒，我便什么病也不怕。月儿的粥可比这天下的酒好喝多了。”
花月蓉脸上似是有了丝笑意，却又转眼消了下去，她回过头，道：“红豆生江南，北原不可见。侯爷若想喝，也得随我去江南才行。”
风晨有些踌躇，“这个，等过段时日怎样？”
花月蓉拂袖转身又不看他，“侯爷时间金贵，我等自然耗费不起。”
风晨叹了口气，正欲解释，花月蓉却又抢过去道：“可惜侯爷时间虽贵，却被酒迷糊了双眼，尽做些无用功。我上次在龙都可见到了楚凤歌，侯爷可知他什么身份？”
风晨点点头。
花月蓉冷笑道：“果然如此。那侯爷可知道他要做什么事？”
“我虽并不清楚，但总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在帮他？”
风晨摇摇头，“你是我的月儿，我总该是信你的。”
花月蓉看着风晨那双认真的眼睛，一时无言，扭过头去，也不管其余几人都在偷眼看着她，过了半晌，方才幽幽地道：“侯爷还是如此自信，若是算错了呢？你可知道，我今天一同带来的这两个姐妹，便有一个是来杀你的。”
风晨蹙眉，扭回头去，却见那吴刘氏神色淡然，仿若早就知晓一般，步瑶却是眼中闪过一丝惶惶，虽然立马被她强掩了过去，却如何逃得过在场几人的眼睛。
史之安一脸不解地看着她，一时不知所措。步瑶却是低头咬紧了牙，袖中玉手死死地握紧了一把尖利的匕首，指甲几欲嵌进肉里。
花月蓉又为众人解释道：“步瑶妹妹假意与我结识，还巧妙地利用了早就心仪于他的史公子，不就是为了今天，为你那情郎柳跖报仇么？”
步瑶抬起头来，之前脸上的少女春色一扫而光，歇斯底里地喊道：“没错，谁让他是杀害柳哥哥的凶手，这世间的好人只有柳哥哥一个，他却亲手杀了他，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花月蓉冷冷一笑，“步瑶妹妹，你只知处处算计我等，那你可又知道，婉儿姐姐又是什么人？”
看着步瑶脸色错愕地看向自己，吴刘氏叹了一声，终于说道：“我便是那由金乌使柳跖的指使、穷奇亲自动手灭掉的江南吴家中人，吴老太爷的第四方妾室。吴家经过那一场大难，怕是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在此，妾身还要谢过风大侠为奴家报仇之恩。”
风晨微微颔首，见赵闻道也是刚刚露出恍然之色，才知道就连他，之前也是被瞒着的。
吴刘氏一揖作罢，又接着道：“不过我也只是身不由己被卖入吴家，对他们家的兴衰破败并无兴趣，谢您也是为了回报吴家对我好生供养，不愁吃喝的几年光景，今日被月儿妹妹请来，算是为你们这出戏做一个见证。况且那宝物‘玄武衣’已被风大侠所得，此后便算我们互不相欠，可休要再向奴家讨要什么谢礼。”
风晨略微笑笑，见她看似楚楚可怜实则淡然事外的模样，并不在意，却是颇为担心史之安的情况。见他两眼失神，浑浑噩噩，不满之色已是溢于言表，冷冷地对着那步瑶哼了一声。
史之安仿若被他一声冷哼叫醒了一般，转过身来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笑，却笑的极丑，他像是被抽去全身力气，勉强对着风晨说道：“她伤不了你，放她走吧。”
风晨走过去，搂过他的肩膀，揉了揉他的头，说道：“好。”
史之安又勉力笑了笑，也不去看步瑶，说了声告辞，便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船去。步瑶咬了咬牙，眼中虽有不忍，却也下了船，向着另一个方向疾行，眨眼间便不见了身形。
风晨与花月蓉走到船头，目送着史之安的身影越来越远。花月蓉眼中正满是歉意，却被一只大手一把揽入怀里。风晨抱紧了她，轻声道：“你知道吗，来的路上，他和我说起步瑶那姑娘，说她像一杯白水一般，清澈干净，与步瑶相比，他自己或许是一个盆，但装入了太多杂七杂八的染料，已是辨认不清本来的颜色，而且极容易发臭。他不奢望那姑娘的杯子能变成盆或桶那般大小，只求一辈子能护得她安定周全，一尘不染。当时我还想，这世上果真有这般女子么？”
花月蓉抬头问道：“你觉得没有吗？”
风晨摇摇头，刮了刮她的鼻子，“不，我觉得有那么一个人，正被我抱在怀里。”
花月蓉把头埋入他怀里，粉拳锤了她几下，却不再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终于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红着脸道：“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既然我要不回你，那我就先走了。”
风晨又做出一副可怜相，不舍地攥着了她的手，“等我！”
花月蓉笑着伸出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衣袂翩然间，已是掠向岸上，转眼不见。
风晨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扭头看到那赵闻道的徒弟，叫做青牛儿的男孩就坐在旁边，却没在看他，只是自顾自地打开一把伞来玩耍。他脸上笑意已不似初见时那么薄薄的的一丝，风晨想起柳跖为他拼命挡住的那一刀，已是为他挡住了许多血肉淋漓，为他改换了一条不同于他的道路。风晨本来还在好奇，这天气无雨无雪，打伞何用？却不知这孩子想着以伞作帆，不是遮头是使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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