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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哗啦哗啦下着大雨,为炎热的夏季带来阵阵清凉。
屋内却出奇的静,两人安静地面对面坐在木沙发上,电视机里演员按部就班念着的对白渐渐成为背景。我仿佛能够听见水气在玻璃窗上蔓延的微妙声音。
吻上小琳的那一瞬间,我全身的感官仿佛变得异常的灵敏,不仅感受到她的温柔,就连种子从湿润的泥土中萌发的极其微弱的声音,我仿佛都能听得见。
夏季的阳光、草丛的露珠、繁茂的树木……所有两人曾一起观赏过的景色在那一瞬被涂上了鲜艳的色彩,耀眼的阳光射在雨后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一片金灿灿的光芒,这炫目的光辉在那一刻点亮了我的世界,我整个人都似乎浸泡在小琳的快乐笑容之中……
当年的懵懂与纯洁,令十二年后的我至今仍难以忘怀,于是写下这篇文章,回忆、忏悔自己十二年来的情感历程。
——题记
十二年前的我正读小学三年级,家住在一条偏僻狭窄的小巷里,巷子深处住着我最好的玩伴,一个叫小琳的女孩子。我住在巷口,每次想去找她玩耍,只需沿着小巷往里走二十米,然后敲响她家的门。这段我闭上眼睛也不会走错的路,二十米,五十一步半,是我和小琳当时的距离。那时的我永远也想不到,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长河中,这竟是我和她最近的距离。
小琳与我是同班同学,她的学习成绩很好,总会受到老师们的表扬。而对于学习成绩平平的我来说,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跟考试经常满分的小琳比成绩,可是她仿佛根本不会同情成绩高不成低不就的我,总要在经过我家时,将一张满分的试卷张开高高举到窗前,让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父母和尴尬的我看个清楚。所以每当考试卷发下来的那天,我的心情就会特别忐忑不安,生怕身后的窗户突然冒出个扎着马尾的小脑袋。
“嘿!我数学又考了满分哦!”小琳从一张布满红色钩钩的试卷后露出半张可爱的脸。
“你小声点呀!别让我爸妈听到了。”我竖起一根食指在嘴边,连忙示意她别出声。
“我不管,叔叔!阿姨!”小琳朝我吐吐舌头,马尾轻轻晃动,露出两颗雪白的虎牙。
“你再叫下去我今天就得被妈妈困在家里写练习题了。”我苦苦哀求。
“要不这样也可以,你下午放学请我吃东西。”小琳俏皮地说。
“吃什么东西?”
“果汁夹心糖!”
“那个很贵的啊,你又有蛀牙……”
“你不愿意请我也不勉强你……”小琳白了我一眼,作势又要大喊,我拼命挥手下压,朝她做了一个无奈缴械投降的表情。
其实当时我是个很要强的孩子,连考试退步了一分都要落泪,更不用说同学在我面前炫耀成绩了,如果谁敢这么做我一定憎恨他一辈子,可小琳偏偏是个例外。看到她举起的满分卷子,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替她感到高兴。我甘愿被她超越,会笑着完成妈妈因看到她的成绩而给我附加的练习题,那些困难的题目因想起她在窗边的笑脸而变简单许多。因为我知道小琳是个谦虚的人,她只在我面前显摆成绩,那原因无非是想找借口跟我说话。
下午放学后,小琳美滋滋地呷着酸又甜的果汁糖,背着双肩书包,与我并肩走路回家。我们每天上下学都走在一起,聊聊天说说笑,一段不短的路程一下子就来到了终点。她瞥着我因花光零用钱而沮丧的模样,在一旁窃笑起来,然后又忽然收起笑容,让我在草地上等她一会儿。说完就往巷子深处的家跑去。
眼前这片茵茵的绿草地,承载着我那时所有的欢乐与梦想,我曾与小琳躺在柔软的小草上,一起许下对未来的期望。可是十二年过去了,我所有的愿望一个都没有实现,最令我痛心的是,就连那个与她一同许下的愿望最终也幻化成脆弱的泡沫,在冬日的寒风中四分五裂,里头包裹着的期待也随之永久地破灭。
没过多久,小琳手里捧着个大苹果从巷子跑出,马尾时而分散时而聚拢欢快雀跃地跳动着,在阳光下呈柔和的栗色。
“要不要尝一口呀。”小琳将咬了一口的苹果举到我面前,嘴角上挂着苹果汁。
鲜红的大苹果饱满而多汁,看着小琳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我不吃你的口水,我不想蛀牙。”因为看见过小琳闹蛀牙时那难受的表情,我对于这件尚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心存畏惧。
“那你吃这边。”小琳将苹果转了个方向,把没有牙齿印的那面对着我。
“咔嚓”——苹果甜且脆,无数灌满汁液的细胞在我口腔内绽放,一股股清爽的果汁流进我的胃里。我们默默品尝着大自然的美味,分享一只像心一样火红的苹果。
无论什么东西,我们都愿意与对方分享,从一开始的偶尔一两句对话,到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事无巨细都愿意朝着对方耳朵倾诉。我们两人渐渐长大,感情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沉淀积累,慢慢的,形成了一个汀州,又日复一日的,形成了一座属于我们俩的小岛。岛上有一间小屋,一大片草地,一棵棵葱郁的大树,我们在树荫底下分享彼此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从那时开始,小琳已经成为我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不确定这种想法是否能够得到她的回应,她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不敢问,她也从未提及过。但是我看着她粉红的脸蛋上洋溢的快乐,心想她所想的应该和我一样吧。这时,小琳转过头,鼓鼓的腮帮嚼着苹果,朝我微微一笑。
夕阳余晖。
我不敢直视小琳的眼睛,我想我的脸已经变得赤红。
我转而静静展望眼前这片富有生命力的草地,晶莹饱满的翠绿,令人心神向往。我和小琳还有小巷里的一群伙伴,常常成群结队跑来这里,玩游戏捉迷藏。我总是喜欢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因为那里是整片草地最隐秘的地方,而很少人知道,除了小琳。她很容易就能找到这个地方,即使蒙上了双眼,因为我曾告诉过她。有时她也会和我一起挤在树干后,然后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将蒙眼人引过来,为此,我不得不跟着她四处躲避那双胡乱挥舞追击的手。
草地边上有一棵长歪了的树,树干几乎与地面平行,我时常扮演出租车司机,模仿着司机的样子摇变速杆打方向盘,然后假装踩一脚刹车,打开车门,迎接我的顾客小琳。小琳会胡乱报一些地方的名字,紧接着我模仿发动机引擎发出“呼呼”的声音,然后她经常会突然拍一下我的肩膀,告诉我超速了,我则反驳她影响驾驶人开车是很危险的行为,她反而指着前面让我“看路”。
小琳除了吃糖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爱看古装电视剧,为了满足她奇怪的需求,我不情愿地扮演起了“皇帝”的角色,而她则担当皇帝身边的“女婢”,负责照顾皇帝的起居饮食。剧情总是一成不变的相似:“女婢”某次给“皇帝”上膳的过程中,不小心打翻了汤盅,“皇帝”为此勃然大怒,要求手下的“侍卫”将“女婢”打入打牢,“女婢”百般求饶,最终还是不得不向命运屈服。最后这段小琳演得极其逼真,拖着我的手不住地摇晃,嘴上哀求着饶她一命,眼珠子仿佛也要落下泪来。面对这样的情况,让我于心何忍,有次我实在忍不住,偷偷擅自改动了剧情,“皇帝”选择原谅“女婢”,可小琳立刻就板着脸让我身旁的“侍卫”演我这个角色,于是我只好按照她设定的剧情继续演下去。
多年后我突然醒悟,内向的我之所以敢与陌生的女孩子进行交谈,是因为当时我无意中体会到一个女孩子单纯、想要寻找依靠的内心世界,而这一切都是小琳带给我的,她让我懂得如何认知一个女生。我不知道当时的她是否出于这个原因才演这样的剧情,但是现在的我可以肯定,那时的她已将我当作她的依靠。
如果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难以忘记的快乐时光,那么和小琳从陌生到熟悉,一起在草地上东窜西奔地玩耍,渐渐产生感情的这段时光,就是我毕生之中最幸福快乐的宝藏。俗话说寸金难换寸光阴,而当时那段美好的时光,是我现在用自己的光阴也换不回来的时光。时至今日,小琳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海里已完全模糊,我痛苦地意识到我竟连她的模样都记不得的时候,我悲伤得连泪都难以流下。
好不容易翻完一本日历,终于熬到新年除夕夜。相信没有一个不喜欢过年的孩子,新年不仅可以穿新衣服、买吃的,最重要的是还能够讨来许多封面写着“学业进步”、“身体健康”、“大吉大利”的红包。
论讨红包的能耐,小琳领先我不止十条小巷的距离。试问有谁能狠下心来,拒绝一个女孩比春花更灿烂的笑容呢,特别当她轻轻露出那两颗自然而可爱的虎牙时,无论叔叔还是阿姨的心没有不融化的。就连巷子里出了名的“铁公鸡”吴姨在听了那句娇滴滴的“阿姨新年好哦”,都忍不住摸着她的脑袋将红包塞进她怀里,别时也不忘夸一句:“哎哟,这家的闺女着实惹人爱呀!”
由于小琳先天的无与伦比的天赋,我的红包战绩一败涂地。年后两人逛商店买零食时,小琳手上攥着的一大叠红包,都可以像一把古代公子哥儿爱拎着的折扇展开来,或者摞整齐当作一副扑克牌。毫无疑问,小琳会将从商店拎出来的一大袋“战利品”分至少一半给我,有一年更加夸张,她买了整整一大塑料袋“麦丽素”,居然全都是给我的。我翻开一看,竟然在底部找到一支牙刷跟一条牙膏。
“怕你吃多了巧克力像我这样蛀牙啊。”小琳笑着解释,露出的门牙缺了一个,形成一个可爱的小洞,那是前不久去医院拔掉的蛀牙。
“可也用不着买这么多呀……”
“你悠着点吃就是了,本小姐被蛀牙折磨怕了,不敢吃甜食,所以就当作感谢你一直陪我玩的礼物吧。”
我生平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麦丽素”摆在眼前,高兴倒不十分高兴,反正惊讶得合不拢嘴就是了。听小琳的解释是“礼物”这两个字,于是我道了声谢,便战战兢兢地收下了。
然后两人又笑着跳着,在草地上愉快地玩耍。初春的暖阳懒洋洋地洒在身上,万物复苏的景象仿佛一副巧夺天工的画卷,我们在如画的风景中追逐嬉戏。
当我将一大袋“麦丽素”拎回家中,琢磨着如何跟父母解释的时候,大人的呵斥声和小琳的哭声从她家传了出来。父母听见小琳伤心的哭声,以为是我怂恿她买了一大堆零食,以至于她被家人责骂,让我将东西还回去。我在她家门前徘徊了很久,仍然鼓不起勇气敲门,只听见骂声哭声不断从紧紧关闭的窗户缝隙中透出来,我实在不忍再听下去,打算翌日再探望小琳。
接下来一连三天,我都会沿着狭窄的巷道往巷子深处走五十一步半,在一扇熟悉的门前停下来,从玻璃窗外偷偷窥视,可无论如何也见不着小琳的身影。我开始为她焦急担心起来,有好几次举起了敲门的手,在叩响之前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我的内心挣扎不断,如果小琳打开了门,面对那双哭红了的大眼睛,我又该如何安慰她受伤的心灵呢。当时我确确实实不知道该怎么做,总以为是自己害了她,可我一直在默默地等着,等待小琳突然出现在我家窗户的那天,我相信彼此曾经分享过快乐与悲伤的两人,除非身不由己,不然一定会在熟悉的地点遇见对方。
终于,在第八天太阳快要下山之前,我看见了久违的小琳。她从巷子里慢慢走出来,整齐地穿着件米色长袖衫,梳着一头柔顺灵动的马尾,在草地边上连接上我的目光,几下眼神的交流后,我们两人的嘴角都不自觉泛起了微笑。
我佯装用责备的口气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找我,她抿着嘴摇摇头,小声告诉我她父母发现了那袋巧克力,责骂她不顾自己的健康,于是惩罚她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我问她为什么不如实跟父母说零食是我的,她忽然像花儿一样绽开了笑容,露出那对再熟悉不过的虎牙,说是因为零食本来就是送给我的礼物,不想因为任何原因改变了原本的决定。听了这番话,我的胸腔不禁翻涌起一阵热浪,心想以后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对待小琳。
“这是什么?”我的目光停滞在她红红的手上。
小琳面带委屈嘟了嘟嘴,低垂的睫毛下是一双沉重的眼睛。她缓缓将手抬起来,打开手掌,两条凸起的伤痕分外刺眼,尽管红肿已有消退的迹象,但挨打时的疼痛感仍然残留在那张沉寂的脸上,我耳畔仿佛又隐约听见小琳伤心的哭泣声,身子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小琳默默低着头,一语不发,四周悲伤的沼泽将她包围,就快要淹没那张洁白无瑕的脸蛋——慢着!我绝不允许。
我拼命搜索着全身上下哪怕有一丁点艺术气质的细胞,榨干里面每一滴贴着幽默属性的精华,然后由血管输送到正在热火朝天生产幽默感的脑袋,“发动机”获得了宝贵的“燃料”,轰轰隆隆地高效运作起来,瞬间点亮了我的眼睛。
我决定放手一搏。
“吾皇今日见小琳有所不适,准许休假一天,陪寡人游山玩水,务必不得闷闷不乐……”我压低嗓子,模仿皇帝低沉严肃的嗓音,眼珠子不由得划向小琳的脸,偷看她的表情。
小琳抬头望着我的脸,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注视着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陌生人。
汗珠从我的额头沁出,沿着鼻梁滑落在鼻尖,仿佛在告诉我脑袋里的“幽默制造机”已经精疲力尽且温度过高,不得不排除汗水。无疑,我在心底偷偷判了那台无用的破机器死刑。
就在“发动机”苟延残喘,央求我饶命的时候,小琳突然暴发出清脆的笑声,极富有感染了的笑声,足足笑了一分多钟。我仿佛能感到一个死刑豁免的人在我脑袋里欢呼雀跃跳起迪斯科的反馈。
小琳夸张得连口水都笑了出来,我也跟着一起笑了。真的有那么好笑吗?我忍不住问我自己,默默赞赏自己的幽默感。
“你个傻子,还真把自己当皇上了呢!”小琳抱着肚子好不容易忍住笑,挤出一句话来。我的笑容僵在脸上,仿佛一块烧红的热铁突然被抛进南极的冰河里,温度瞬间跌入冰点。
“小琳受伤了,皇上还不快传太医。”小琳笑着说。
“快,传太医!”我的笑容被一阵迎面而来的春风解冻,再接再厉地模仿起弯腰弓背的老太医,装模作样地替她把脉,望闻问切全都做足了。
“打的?”我问,轻轻捧着小琳的手。
“嗯,爸爸用柳枝打的,柳枝打人可疼了。”小琳回答,面露惧色。
“不怕,无论什么伤,本大夫都可以治好。”我将手轻轻覆在她软绵绵的手掌。
心灵上的创伤是最难治愈的伤,就算华佗再世,也不见得能够治好一个心灵受伤的人——尤其被与自己交换过内心的人伤害过的人。
十二年前还在读小学的我,不可能深刻体会到这一点,假如我当时肤浅地体会一下,也不会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中造成对小琳的伤害。但是这个世界最残忍无情的地方在于没有“假如”这两个字存在的一隅之地。
我和小琳一起成长的故事不是动画片,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不都是美好的,其中不乏对彼此的伤害和憎恨,最后又和好如初的事情。现在想来,一切事情的起源皆因当年的幼稚与不成熟。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那天我撒了一个谎——一个我第一次也是此生最后一次,令我至今仍无限后悔的谎。
有一段时间,我和小琳之间因琐事闹矛盾,两人互不理睬一个多星期,维持着一种毫无交集的状态。在那段时间里,小琳结识了新的朋友,一个家境富裕的帅气男生子健,他们的关系很要好,总待在一块愉快地玩耍。我经过他们俩时总是装作不经意地扫一眼,我多么希望小琳能遇见我的目光,投来或生气或孤傲的眼神,甚至是朝我翻一个白眼,我嫉妒的心都会好受一点。可是没有。我在小琳和子健面前,完全是一堵透明的墙。
我不服气,任凭他们如何不理睬,硬是像块狗皮药膏跟在他们后面,眼睛死死盯着子健的一举一动,生怕他抢走小琳。
小琳带着子健,哪儿都去,巷子、草地、树丛,甚至告诉他捉迷藏的秘密藏身处。眼睁睁看着原本只属于我们的秘密被小琳毫无保留地告诉第三个人,我内心深处突然升起一股被自己最亲密的人背叛的感觉。我脸上显而易见的愤怒,小琳脸上洋溢着的快乐,两者形成强烈的反差。
现在可能再也很难体会到我当时的感受,那种失落的感觉也只有在那个年龄段那种情况下才能表露出来。现在我只记得当时从我心中飘过的一句话:我永远憎恨小琳。
在秘密不再具备秘密该拥有的特性的情况下,我如同行尸走肉,躯壳仍跟着小琳,但内在的灵魂却已不知飘去了多少万公里的远方。结果小琳引着子健走过了灌木丛我也浑然不知。
面前这片横七竖八的破败灌木丛,是一个被我父母列为“禁地”的地方,因为在这一堆堆密集腐败的枯木落叶里,隐藏着许许多多尖锐的建筑废料,树丛中央横亘着一条倒塌的树干,从树干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就是较为干净的土地。因下雨而潮湿的树干像极了一座独木桥,色彩鲜明的青苔被雨水冲刷后显得更加湿滑,独自一人走过去相当危险。平时我和小琳一般不轻易来这地方,但今天不知为何她偏偏选择来这里冒险。
“别理他了,我们走吧。”小琳拉着子健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时候我们还小,个子不高,若非要过“独木桥”只有两人互相搀扶着缓慢通行,这种方法显然已经被小琳和子健利用了。
我独自一人孤零零待在另一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看见眼前的两人又要离我而去,于是乎牟足了劲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就往上跑。
结果可想而知,我重重摔在了树干上,右手手掌被锋利的铁钉无情地扎破。在那一刹我真的想哭,可又咬着嘴唇拼命将已在眼眶打转的眼泪逼回去,不让自己哭出来,因为我不想在小琳和子健面前露出自己懦弱的一面。
“活该!谁让你跟着我们的。”小琳原本悦耳的笑声变得说不出的刺耳,混杂着子健附和的落井下石的大笑,突然击溃了我泪腺前那道脆弱的堤坝,于是我的泪水缺堤,哭着跑回了家。
在脸色铁青的父亲面前,因为对父亲责骂的恐惧,因为对小琳嘲笑的痛恨,也因为自己颜面尽失的难过,我对父亲撒了个谎,称是小琳把我推进灌木丛里的。
我怎么也想不到,一句谎话竟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接近傍晚时分,小琳蹦蹦跳跳穿越小巷,在经过我家门前时,被父亲大声喝住。
“你为什么把小熙推进树丛里!”父亲质问小琳,喝声让我心头一震。
“我……我没有!是他自己摔倒的!”小琳显然也受到了惊吓,声音开始发抖。
“你还说谎!把手伸出来!是哪只手推的!”父亲高高举起又硬又大的手掌,眼看就要往小琳手上打去。
“不要!我不要!”小琳将手收在身后,身子不断往后缩。
接下来的一幕,可能再过个十二年,抑或十二年之后再过十二年,我都永远无法忘却。
父亲硬是将小琳娇嫩的手掌扯到自己掌下,然后狠狠拍下。
“啪”
“啪”
我突然觉得全世界的声音除了这两下打在小琳手上发出的响声之外,再也没有任何能够传入我双耳的声音了。
看着哭泣落泪的小琳,我的心紧紧地收缩,全身的血液冰一样寒冷粘稠,就像一条冷血的蛇,盘在暗处吞吐鲜红的信子。
冷汗从我的背脊一点又一点沁出,我无法呼吸,望着小琳挥泪离去的身影,我紧缩的心终于“嘭”的一声完全破碎。
每当想起这一段痛彻心扉的记忆,我都要停下来,紧紧闭上双眼,好让自己的心平复一下。如果世上真的有一台叫做“时光机”的神奇机器,我想我会回到那时候懦弱的自己,勇敢承担父亲挥下的两掌,无论他想打在我身上哪里都可以,只要不要打在小琳的手上。
可是……
世上没有“假如”,当然也不可能有“如果”,发生了的事,已经成为不可挽回的事实。
但最令我无奈且悲伤的是,“一个谎言,需要用另一个,或者十个,抑或成百上千个谎言来圆场”这个道理,于当时的我来说根本没有领悟过。
因此我错过了一次亡羊补牢的宝贵机会。
当天夜晚,临睡前,小琳的母亲敲响了我家的门,父亲在门口与她进行交谈。我听见小琳母亲的声音:“我女儿在洗澡的时候哭着跟我说,你今天下午打了她两下手掌,真有这么回事吗?”
随后父亲便把我叫到跟前,问:“你跟阿姨说实话,小琳到底有没有推你,还是你自己摔的。”
我不敢直视父亲严肃得像最坚硬的岩石一样的面孔,低垂着头,小声嗫嚅:“是……小琳推我的……”
我知道小琳的母亲正用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她转而跟我父亲说:“就算真是这样,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你也不该……”
后面的话怅然若失的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这件事一直埋藏在我心底十二年,十二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当年犯下的过错。今天我终于能够鼓起最大的勇气将这个故事写下来,勇敢面对懦弱的自己,我希望小琳能听见这句来自一个心智已成熟的男生发自内心的道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很多年之后,直到我高中毕业,我才明白原来一直严肃苛刻的父亲其实很爱我,曾经为我老泪纵横,他生怕我受到外界的伤害,但作为一个担当起家庭重任的男人,他只不过是不懂得如何正确地表达内心的情感罢了。
我的懦弱伤害了小琳,我的叛逆刺痛了父亲,直到很多年之后我变得成熟了,回过头来看当年还是孩子的自己,很多因为“幼稚”而做错的事都一下子悲伤地涌上心头。
往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其实也不是特别的长,只不过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度日如年,小琳与我行同陌人。我甚至连偷偷看一眼她的背影都不敢,我没办法抬起头来面对小琳。她走过的路我不敢走,我总是绕很远的山路回家;她看过的风景我不敢看,我总是低着脑袋看自己的脚尖。
闭上眼睛,我再也提不起力气往巷子深处走五十一步半,害怕停下来睁开眼睛时,刻入眼帘的是小琳伤心怨恨的样子。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那个谎言在我心里就像一根刺,每当努力想忘记的时候,它就会发出强烈的信号让我感知它的存在,好像在告诉我:“喂!想把我忘掉可没这么简单!”——这不是狂妄之言,而是实话,在得到小琳的原谅之前,生活上的每一件事:吃饭、睡觉、上学……一切都变得复杂困难起来。或许这就是老天对每一位说谎者的惩罚,让我深受痛苦的折磨与煎熬,可老天又是善良慈悲的,而且总会忍不住心软。
感谢上天的怜悯,在很久之后某个晴空万里的周末,我和小琳终于面对面地站在了一条直线上。我清晰记得那天两人在巷口相遇的情形,我想进去,小琳想出去,在一个看似不起眼却无时无刻充满着惊喜与不确定性的拐角相遇。两人目光都不敢触碰到对方的衣角,同时想给对方让路,我往左边让,小琳又出现在我面前,两人都不好意思地愣了愣。我心有愧疚,灰溜溜地往右边跨了一步,我怎么也想不到,小琳竟有同样的想法,两人几乎同时到达右边。站在我面前的还是小琳,站在小琳面前的还是我。我仿佛面对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里面的镜像模仿我的一举一动,可是当我抬起眼睛看见的却是小琳略带一丝错愕的表情,我分不清那中性的表情到底偏向愤怒还是原谅。但我不想辜负上天的期待,一错再错,于是往胸膛里吸足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直到憋得快要窒息的时候才说出一句伴随着粗重呼吸声的“对不起”。
小琳仍然面无表情,我脸颊泛红,在心中祈祷了不止一百遍。
良久,小琳闭成一线的嘴终于冒出一句话:“你是傻瓜吗。”然后她笑了,是那种宽恕一个人之后发自内心的美好的笑容。
就在那个时候,我的眼眶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强,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滚落下来。我自己也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很开心,却偏偏落泪,但我真的很想在这一刻、在小琳面前表达出我内心的喜悦,于是我拼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眼泪顺着脸颊流到嘴里,那滋味,咸咸的……
我们俩躺在盛夏的草地上,一簇簇小草柔软而舒服,已没有了初春那种扎人的感觉。周围的景色、翩翩的蜻蜓、偶尔经过的行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我和小琳仰望着同一片蓝天,干净透亮的天空,悠闲地漂浮着几线浮云,就像我此时此刻明亮开阔的心胸,仿佛能容得下整个世界的欢乐与笑容。看着小琳粉扑扑的脸蛋上挂着的微笑,我这样想着、向往着。
突如其来一阵过云雨,惊扰了依依不舍的蜻蜓,也淋湿了脚踩着一汪汪小水洼奔跑的我们。
赶到小琳家中避雨时,我们湿漉漉的头发已经挂满欲滴的水珠,浅色的衣服也已被雨水渍成了深色。小琳打开电视,准点收看播放连续剧的频道,然后拿了一盒纸巾递给我,她头发、额头、脸颊都挂满晶莹的水珠,一眨眼,长睫毛上的一大滴水珠便咕噜噜滚落下来。我们互相瞧着对方落魄的样子,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小琳的父母今天不在家,我们的笑声在屋子里自由欢畅地回荡,一枝青涩的花骨朵儿在这充满快乐、轻松、温馨等一大串象征愉悦元素的培养液中,悄无声息地吐出娇红的花蕊。
小琳用纸巾帮我擦拭脖子后的水,我使坏将头发上的水甩到她的脸上,她笑骂着搡了我一把,嚷嚷着要我擦干净。我一阵求饶过后,拿起桌上洁白的纸巾凑近她比纸巾更雪白更洁净的脸蛋,轻轻擦拭着,温柔的纸巾触碰到她眼角一颗小小的黑痣,她蓦地睁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突然间,我的心“怦怦”跳动起来,将煮沸了的还冒着气泡的滚烫血液输遍全身。在那一刻,我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就算无边无际的苍穹此时突然坍塌、广阔无疆的大地突然崩裂,我都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抵挡得住。我的胆子变得无比强大,可脑袋里却只有一个念头——保护眼前这个与我对视的叫做小琳的女孩子。
窗外哗啦哗啦下着大雨,为炎热的夏季带来阵阵清凉。
屋内却出奇的静,两人安静地面对面坐在木沙发上,电视机里演员按部就班念着的对白渐渐成为背景。我仿佛能够听见水气在玻璃窗上蔓延的微妙声音。
吻上小琳的那一瞬间,我全身的感官仿佛变得异常的灵敏,不仅感受到她的温柔,就连种子从湿润的泥土中萌发的极其微弱的声音,我仿佛都能听得见。
一切都自然而然、按照原定的轨道、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没有谁觉得突然,也没有谁觉得别扭。我们彼此接受了对方。
屋檐下飞来两只躲雨的燕子,啾啾啾地相互依偎在一起取暖。
夏季的阳光、草丛的露珠、繁茂的树木……所有两人曾一起观赏过的景色在那一瞬被涂上了鲜艳的色彩,耀眼的阳光射在雨后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一片金灿灿的光芒,这炫目的光辉在那一刻点亮了我的世界,我整个人都似乎浸泡在小琳的快乐笑容之中……
品尝了小琳的甜蜜,也分享了她的痛苦——蛀牙。
小琳“成功”地将她的蛀牙传染给我,每天夜晚,贪婪的蚜虫拼命啃食我的牙床,令我痛苦难眠。总会在半夜三更疼醒,哭着用冰袋敷肿胀的脸蛋,但那时的我也不曾后悔过。现在想来,如果能让我回到过去,我相信我会做同样的事。
得蛀牙那段时间,舅舅刚好来我家里做客,那时候他还没结婚,满嘴轻佻的花言巧语。他见我一副备受折磨的样子,就悄悄跟我说:“诶,我看经常来找你玩的女孩儿也有蛀牙,你是不是跟那小姑娘亲亲了才得的蛀牙?”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心里暗暗为舅舅的料事如神吃惊。想想当年他不改行做算命先生真是浪费了人才。
妈妈听见了,呵责舅舅:“别胡乱说话,教坏了小孩子。”
我庆幸那时候的自己没有被灌输所谓“初吻”这个具有荒唐仪式感的名词,也没有被束缚在“早恋”这个毫不讲理的钢铁牢笼里。我对和小琳一起看过的那些爱情连续剧心怀感激,他们“教坏”了我们,让我们懂得如何去珍爱对方,呵护这份来自不易的感情。
那时候,我将这个吻看作是“爱情”,虽然我还不懂什么是“爱情”,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想小琳也一样。但是现在回忆起那深深烙在记忆里的一幕,我想,小琳当时或许认为这一“吻”,只是两人想“在一起”的强烈愿望,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条件下表露出来罢了。也就是说并不属于“爱情”这一范畴之内。她是对的,她当时肯定就是这么认为的。而我在坚持自己的“幼稚”想法很多年之后,蓦然回首时才发现,原来我和小琳的爱情种子从来就没有发过芽,它原来一直深埋在土壤里,我怀念的只不过是当年两人在一起的纯洁与懵懂。刨开了泥土看着那颗幼嫩的种子,我的泪禁不住滴在它的表面。
记得九把刀曾经说过:“成长最痛苦的事情在于,女孩子永远比男孩子要成熟。”
当一个男生能够深深体会这句话蕴含的悲伤与残酷时,他已经错过了他的青春,永远,错过了……
时间转回十二年前……
在我与小琳吻上那一瞬间,不管是不是幻象,花确确实实开了,而且开得很美很美。但那终究只是我一人的幻想,幻想的美丽而又脆弱的事物,最终只能在一场风雨之中凋零四散。
某天妈妈买菜回来,挂着略带尴尬的笑容说:“我经过路口时,看见那叫子健的孩子偷偷亲了一下小琳的脸,这么小的孩子,真羞呀……”
这话传入我耳朵的瞬间,体内不知从何而来的万吨火药在那一瞬点燃,“轰”的一声巨响,我感觉连绵不断的火气从眼、耳、口、鼻喷薄而出,我整个人就像一块正在淬火的红铁,散发着滚烫的蒸气。
羞!何止羞!简直羞死了!小琳是属于我的,谁也不能抢走。
我夺门而出,一路飞奔找到了小琳,使劲扯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一棵大树后,不管她如何叫唤挣扎,硬是吻上了她的唇。
小琳的双唇闭得紧紧的,我分明可以感觉到她的不愿与厌恶,我抓着她手腕的手在那一刻不由得松了开来。小琳也在那时一把将我推开,她的胸膛不住地起伏,双眸噙着的泪水仿佛就要掉落下来。我恍恍惚惚地呆立原地,不敢接触小琳此时此刻的眼睛。两人站立了好久,小琳貌似平复了下来,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转身离开了。
“你再这样做我就永远不跟你一起玩了!”——这句话一直回响在我孤零零的耳边,我凝注着地面,眼神怅然若失。
苦涩。这一吻,既僵硬又苦涩。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除了上下学,我都在做着同一件事——等待,等待小琳的原谅。我继续认为: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请,都总是可以得到来自另一方的原谅。
记得去年生日,妈妈送了一台自行车给我,那会儿我还不怎么熟练,骑在车上摇摇晃晃的,练习了很久才勉强能弯弯曲曲地前进。可这时小琳却非要我载她不可,我怕摔跤,当场拒绝,她却闹起别扭来,我实在拧不过她,骑上自行车想独自离开,她居然一下子蹦上了后座,结果的惨烈程度可想而知,但“惨烈”这个词完全是用来形容我当时的情况,小琳则完全配得上“安然无恙”这个形容词。我不明白,为什么作恶的是小琳,受伤的却是我。我哭着拖着一条摔破膝盖流血不止的腿踉跄回家,发誓以后再也不理小琳。可等到晚上妈妈给我上了药,走了几步感觉没什么大碍的时候,我又想去找小琳玩耍了,于是来到她家,她向我道了歉,我装作很勉强地接受了下来。两人又一起开开心心地看电视剧,她粤语说得很烂,却总喜欢看粤语频道的肥皂剧,说是她虽不太会说但听还是听得懂的。这可能与成长环境有关系,小琳小时候不在广东长大,所以对一些新鲜的文化差异很感兴趣,有时也会让我教她两句,但“孺子不可教也”。
“摔跤”这件事,我原谅了她。“撒谎”那件事,她原谅了我。下一次,又该轮到小琳原谅我了吧,这样想着想着,一个学期就过去了,我们与对方说过的话用十根手指头都数得来。
光阴如指间沙般流逝,而我仍然在等待着小琳的原谅。
上大学后的第二年,在一节前往湛江的火车车厢中,我偶遇了十二年前的情敌子健。
我露出一见如故的笑容,子健也朝我微微一笑。两人的容貌已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我知道他还是认得出我的。我俩的父亲还算熟悉,于是在百无聊赖的时间里闲聊起来,我们两个大男孩也羞羞答答地对起话来。我掰了一瓣柚子给他,他道了声谢,两人边吃边聊。那时我已或多或少有点人生阅历,懂得如何处理好人际关系。
子健告诉我他报读了一间警校,现在赶过去报名,待会要在茂名下车。我想起他与我同龄,便好奇他为什么迟了一年才去报到。他露出自嘲的笑容回答我:“腰不行啊!”
我用一种韵味深藏但成年男人都懂的笑予以回应,拍了拍他的肩,他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着,掰着柚子吃。接下来两人聊了些生活上极其琐屑的事情,便再也没有什么话题可聊的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能尽量避免尴尬地将话题转向“小琳”,是的,那时候我与小琳已足足有八年没见过面了。我想问问他小琳的近况,因为在我心里面,希望他和小琳能在一起。可最终我又放弃了问这个问题的念头,因为高考后从朋友口中得知,小琳落榜了,已经打算复读。我想此时此刻的小琳应该埋头在书桌上认真苦读吧,你是否还是那个坚强的小琳呢?是否还愿意与我分享你内心深处的秘密呢?我问我自己。
子健已经躺在卧铺上睡觉了,而我依然坐在边座,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玻璃窗上倒映着我落寂的脸庞和手上那一口没吃的柚子。
火车很快就抵达了茂名站,子健站起来与我道别,望着月台上子健拖着行李箱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突然释怀又伤感地意识到:我、子健、小琳就好比在同一节车厢内相遇的乘客,各自手持需要前往的目的地的车票,在乘车的过程中我们相互结识,甚至相互帮助,成为了好朋友。但一旦当列车抵达我们的目的地,无论如何难以割舍的感情,我们都必须下车离开,最终分散在各地。或许最后不巧大家都不是在同一个车站下车,但我们每个人都会记得这段相互扶持的旅程。
想到这,火车鸣起了长长的笛音。
十二年前的某一天,我最终等到了小琳的谅解。两人一起快乐地在草地上玩了一整天,互诉衷肠,将一个学期以来压抑在心中的话一次性全都倾诉给对方听,直到傍晚的红霞已然消退,夜幕悄然降临,我们都没有离去的意思。
月夜的星空皎洁而美好,举头仰望,我知道此时此刻的小琳也正和我一样,羡慕着缀满夜幕的星星。我能感受到身旁小琳的气息融合着温柔的月光,悄悄触动我的神经。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就算得不到小琳的原谅,就算我们不能在一起玩耍,只要小琳的气息我还能感受得到,生活就不至于变得苍白无力,而我也有了每天用笑容拥抱晨光的动力。
良久良久,我们默默凝望着同一片夜空。
“我下星期就搬家了……”小琳不知何时已收回目光,我蓦地转头,看见一双空洞落寞的眼睛。
“那……需要转学吗?”我的身体开始被吸入一个无形的巨大旋涡,汹涌的潮水快要将我淹没,我将这句话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
“要……”
漆黑瞬间吞噬了我,遮蔽了夜空上的星与月,四周黑黢黢的一片,看不见小琳,甚至看不见我自己。我无法呼吸,想说一什么句话来化解冻结的空气,可是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简直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了。
“我突然好想许愿,你跟我一起吧。”小琳淡淡的微笑将快要窒息的我解救出来。
“好……”
“天上还剩三颗星星,我们就许三个愿望吧。”我顺着小琳的手指,望见三颗黯淡的星星。
学着小琳的做法,我将紧握的双手放在胸前,然后闭上眼睛,一口气许了三个愿望。当小琳偷偷睁开眼看我时,我早已许完了愿。
“许完了?”小琳俏皮地问。
“嗯。”
“许什么愿了?”她又问,但当我的嘴唇刚刚开启时,她又伸手捂住我的嘴。
“还是别告诉我比较好,因为愿望一旦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不过我知道,我们肯定都许了一个相同的愿望。”小琳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真的吗?”我将信将疑。
“嗯!真的!”小琳点了点头,旋即露出了笑容。
我也跟着她开心地笑了起来,但我心里明白,她一定是在骗我,因为我许了三个相同的愿望——“我和小琳会永远在一起”——至今我仍然记得。
第二天一早,我掏空了储蓄已久的“哆啦A梦”存钱罐,将一大堆硬币和一元纸币揣进裤兜里,“叮叮当当”地跑去敲小琳家的门。昨晚分别时,我曾在心里面发誓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要竭尽所能好好对待小琳。
记得那会儿,是我们最疯狂的日子,我还有小琳,两人没日没夜地玩耍,白天四处冒险,晚上则待在她家里看连续剧。我在商店里给小琳买了许许多多她期待已久却没舍得买的东西,我发现,自己花自己辛苦存下来的钱很艰难,但钱一旦花在自己重视的人身上就会容易得多,因为你会觉得这么做很值得。
人生中总会发生那么几件让你觉得钱不重要的事。
可是,无论我们如何努力将一天过得像两天那么长,小琳搬家的日子还是毫无意外地降临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身腱子肉的工人像蚂蚁搬家那样将小琳家的东西一件件搬上货车,却无计可施。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的渺小,曾以为自己可以头顶天脚立地,为小琳撑起保护伞,而现在面对着即将离我而去的小琳,我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觉得自己可笑。
眼前的工人们搬运的仿佛不是家具,而是我体内的五脏六腑。最后,两个工人合力将那张充满美好回忆的木沙发搬出小巷,小琳的家空荡荡的,我也空荡荡的,仿佛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心脏。
在小琳的父母与工人结算工资时,她跑来与我道别,说的也无非是一些“珍重”、“保重”、“要记得我”之类的话,以前也有很多我们熟悉的小伙伴搬离这条小巷,但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令我痛心。
最后,小琳依依不舍地上了车,汽车的引擎轰然发动,喷出令人难受的尾气。小琳从车窗探出头,朝我挥手道别,脸上绽放的是那张承载我无数回忆的笑脸,和两颗稚气可爱的虎牙。我踮起脚尖,高高举起挥舞的手,笑容灿烂地与她告别。
其实当时我真想哭,可是我没有。
我之所以笑,是因为我看见小琳在笑;我之所以不哭,是因为我不想看见小琳哭。
货车终于不可挽回地消失在拐角,小琳离开了,我的手也缓缓落下,就像一只蔫萎的茄子。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聚满厚重压抑的乌云,大雨将落未落,而此时我的身体里已下起了心雨。
没有小琳的日子,我仍然按时吃饭睡觉,按时上下学,放学后照样与巷子里的伙伴玩耍。
只不过再也没有一个叫“小琳”的女孩子突然拿着满分的卷子在窗前大叫,我再也听不见那牙疼仍然让我请吃糖的嗓音,“皇上”再也没有一个贴心的“女婢”,玩捉迷藏时更不会突然从背后出现一只让我大吃一惊的手。
我想念着小琳,曾站在巷子口,阖上双眼,数着步子往巷子深处走五十一步半,睁开眼睛,除了一闪而过的小琳的幻影,剩下的只是一间听得见回音的空房子。渐渐的,随着年岁的推移,从我家走到小琳家门前已用不着五十一步半,我的步子已经可以迈得更开,但那时候,小琳的家也已经住进了新的住户,一张陌生的面孔。
小琳搬走后的第二年冬天,我们家也搬离了小巷。那片曾经承载着无数欢声笑语的草地,已被一层坚硬厚重的水泥取而代之,来年的春风,再也无法唤醒沉睡在地底的嫩芽了。我最后回头让目光从巷子口一直延伸到尽头,直到听见父母催促的声音,才恍然离开。
在那段越长大越孤单的时间,我不断回忆小琳的音容笑貌还有我们一起玩耍的时光,不断陷入悲伤忧郁的情绪中不能自拔。以至于父母为此差点拉着我去看精神科医生,我对小琳的记忆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渐渐模糊的。因为每个孩子对“医生”这个具有威慑力的名词或多或少会产生恐惧感,所以我选择把小琳暂时忘记。
两年后小学毕业那年,当有关小琳的记忆被时间冲淡得只剩下像速写画本上粗糙勾勒的线条时,在慧慧的生日会上,我遇见了小琳。
两年的时间让小琳成熟了不少,映入眼帘的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与我之间隔着两个同学的距离,大家依次接过慧慧父亲分的蛋糕,我的那份奶油分量很足,可我向来不吃奶油,于是将那朵在蛋糕上绽放的奶油做成的花,小心翼翼转移到另一只新的碟子。后来慧慧举起奶油花,问道:“谁要吃奶油,吃完有‘奖励’哟!”
就在众人鸦雀无声之时,小琳嘴上叼着一只叉子如获至宝地接过了碟子。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旋即被她稚气的笑容感染。以前我和小琳过生日,蛋糕总是分成两部分吃,她吃上面那层软软腻腻的奶油,而我受不了这种口感,所以只吃蛋糕。两年过去了,小琳喜欢吃甜食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那一刹,我仿佛又穿越了时空……
庆祝完生日,众人组织到楼下的公园做游戏,慧慧煞有介事地跟我说有个人想见见我,于是莫名其妙的我被她领到光线较暗的栏杆边,在那里,我看见小琳的身影。慧慧露出功成身退的表情转身就走,她跟小琳那时算得上是闺蜜级别的关系,对我们之间的事情多少应该有点了解。我双手支在栏杆上,出神地凝望着黑漆漆的楼道。小琳与我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然而我却感觉这一米比当年五十一步半的距离还要远,我们空间上的距离拉近了,两颗心的距离却被时间的浪潮越推越远。
或许十年前的我就已经知道,此情此景多说一句话只会带给对方多对一份伤痛这道理,才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吧。
既然我不说话,小琳也找不到说话的理由。
于是我沉默着,小琳沉默着,两人默默地看着同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楼道。
直到打圆场的慧慧带着好奇的眼睛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和小琳彼此之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远远地我听见慧慧的声音:“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小琳摇摇头。
我很感谢慧慧特意给我们两人安排单独见面的机会,可是当年十二岁的我,实在没有能力也不懂得如何搭建我和小琳之间沟通的桥梁。
最后,小琳与慧慧道别,朝父亲的摩托车奔去。遥望着车尾灯像一只留不住的萤火虫飘向远方,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接下来十年里我们唯一一次见面。此后我再也得不到关于小琳的任何消息了。
时至今日,我深深后悔那时候没有好好记住小琳的脸,我天真地想,世界那么小,两个熟悉的人总会在某处某时某刻相遇,就像我在高考考场的邻座上遇见六年没见过面的小学同学,在开往湛江的列车上遇见八年未曾见过面的子健。
可是世界是流动的,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停留在某一处,尤其对于两颗曾经彼此靠近的心来说,世界大得可怕。
甜蜜的吻,苦涩的吻。是小琳在我身上烙下的印记,我们的故事从刚刚开始就中断了,所以在过去十年的时间里,我很想寻找一位能够将故事继续下去的女孩。每当我向一位自认为喜欢的女生发送“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的消息时,我都会忍不住问我自己:“你是真的喜欢她吗?”答案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所以每当夜深人静我质问自己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很虚伪。
十年来,我都在用当初与小琳之间的纯洁感情尝试去爱上一个女生,这当然是没有结果的,因为这份感情只存在于我和小琳之间,不属于其他任何一个人,强加在他人身上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在感情生活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的时候,一部叫《秒速五厘米》的电影告诉我:曾经纯洁懵懂的爱情,如果已经消逝在岁月的长河里,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带着像当初在一起时那样美好的笑容,慢慢将紧扼思念的手松开。就像男主角离开列车口时转身释怀的一笑,因为他已经知道,明日花昨日已开……
尽管概率微乎其微接近不可能,但如果我与小琳再次相遇,如果我们彼此能认出对方,如果眼睛真的能说话,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如果”。我真的很想用我的眼睛告诉小琳:“你一定要过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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