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一个电话把我吵醒了。
年纪大了,睡眠不好,翻起身,便觉得头晕眼花。勉强定了下神,拿起还在急促响着的电话,滑动一下,停止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的铃声。
是大弟弟。
他焦急万分地说:“大姐,咱娘从床上掉下来摔断了腰,现在咋办?”
我眼前一黑,张开嘴竟感到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老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来了,他从我颤抖的手中接过电话,他们说了什么我一点都没听到,只觉得脑袋中如同筑了蜂窝一样“嗡嗡”作响。
我嫁在了千里之外,早些年一年还能回去一两次,自从孙子孙女接连出生以来,每天如同陀螺忙个不停,仔细算来,快有十年没有回娘家了。
母亲今年96岁了,身体没有大毛病,就是五六年前视力减弱,后来带去检查,医生说已经错过了治疗时间,无能为力。前年彻底瞎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去年开始,早些年落下的病根使她腿也不灵便了,每天爬出爬进,大小便时常拉在裤子里。以前我就听奶奶讲过:老年人最重要的就是眼睛和腿,这两样坏了,人也就废了。我不用想都知道母亲度日如年的情景:费力地从炕桌摸过时好时坏的饭菜,艰难地寻找便盆,因为弄脏墙壁或者地面而遭受的呵斥……我在可怜母亲之余,心里暗暗希望她能早点离世,不要遭受这种罪孽。
我有一个妹妹,四个弟弟,妹妹已在五年前因病去世,母亲本来在小弟弟家,可自从她年老体弱、视力下降,给他们带来了一些麻烦之后,小弟弟对此有了意见。最后母亲便在四个儿子家轮流住,每家一个月。虽说看似没什么不妥,但母亲刚强了一辈子,对这种推三搡四的行为甚感愤怒。但是她靠绝食反抗的时间没有超过三天就被小弟媳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只得屈辱地抱着自己那个油光发亮的荞皮枕头,在四个儿子家的门槛出来进去。
大弟弟的电话激起了我多年的愧疚,我决定回去看望母亲。
那是我阔别多年第一次踏上故土。
以前的土瓦房已经改头换面,被二层楼房或平房代替,种庄稼的土地也都种上了各种各样的果树,层层叠叠的绿色让原本贫瘠的土地显得饱满无比。坑坑洼洼的路面也早已消失,一眼望去,又黑又亮的柏油马路一直延伸到视线深处。
当时母亲在二弟弟家。
小弟弟带我进二弟家门时,母亲正佝偻着背,侧睡在垫了褥子的台阶上,还是春季,天气还有点凉,可母亲什么都没盖,似乎不觉得冷。
我感到心里如火烧一般,嗓子似乎卡了鱼刺,声调奇怪地喊出:“妈”。
我渴望听到那个熟悉的“哎”——让我心安的回答。
然而,那个让我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却纹丝不动,似乎没听到一样。
我以为那声“妈”是我拼尽全力在喊,可小弟弟却笑着说:“你这声音,我都听不到,何况妈。”
小弟弟响亮地喊了一声,母亲缓缓抬了下头。
我看到了十年未见的母亲,虽说视频中常看到,却没有如此真切过:母亲头发灰白,脸上的皱纹如同黑绳勒过一样,牙齿也掉光了,两腮深陷,整个嘴巴如同束起来的干瘪口袋。
我是一位母亲,以前我只顾儿子女儿吃的饱不饱、穿的暖不暖、工作合不合心意、钱够不够花,到后来,我只顾着孙子孙女吃得健不健康、过得快不快乐。我从来没想到,我的母亲,生命已经走向黄昏的母亲,一直被我忽视着。
母亲已经不大记得我,在忘记妹妹的同时连同我也忘了,或者说在她丧失部分记忆,变得越来越糊涂时,她只记住了围绕在身边、给他们增添了负担的四个儿子。
作为长女,我很不孝。年轻时,母亲是我的依靠,可当母亲需要依靠我的时候,我却躲在了千里之遥。我时常以大姐的身份打电话给弟弟们说:对待老年人要耐心,母亲拉扯我们不容易。我以为我每年给的微不足道的几个钱就能让弟弟们心甘情愿,我以为孝顺本应该就是儿子们的本职,我以为……
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以为的以为太过荒谬,这样的我,本该由母亲忘记。
我和四个弟弟晚上聚在一起商议母亲的腰伤。
大弟弟说:年龄大了,骨头脆了,无法医治了;
二弟弟说:年龄大了,没必要医治了;
三弟弟说:年龄大了,又糊涂了,就这样凑合着过吧;
小弟弟说:年龄大了,没意思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是无用的。身为老大,我最有权力说话,身为女儿,我最没资格说话。
大弟弟对我说:“咱娘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本来不应该麻烦你,但我觉得这事得跟你说清楚,我们几个出力,你就出点钱吧,每个月…嗯…你就给五百吧。”
我就知道弟弟会这么说,可是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了。我决定了。
我说:“我会每个月出生活费,但不是为娘,是为我自己。我要留下来照顾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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