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总要经历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选择。从每个十字路口经过的时候，你会从容地走过，还是会纠结地徘徊呢？《诗经》曾云，“人亦有言，进退维谷”，描绘的就是生活之常态吧。在日常工作中，每天都会不可避免地面临许多两难境地，职业要求，道德人情，孰轻孰重，难以抉择。中国是个内敛含蓄的国家，关于职场伦理的讨论要么是“琵琶遮面”，要么是“蜻蜓点水”，似乎只有过来人才能私下指点迷津。前段时间，联合国内部一场关于职场伦理和行为准则的“领导力对话”活动，着实让我开了眼界。
1、从海牙出差归来，周一打开邮箱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部门助理发来的会议通知。“领导力对话 （Leadership Dialogue），何方神圣？”我默默念道，难不成人力资源部门要来一场领导力培训，或者圣诞节前各部门老板要来个集体亮相，真是让人脑洞大开。路过老板贝蒂的房间，顺带寒暄两句。“明天的领导力对话我主持，记得准时参加。”老板嘱咐道。“没问题，这个对话名字这么‘高大上’，到底所为何物啊？”我趁势赶紧询问。“哦，是关于联合国职员行为准则的。你第一次参加，肯定会觉得很有趣，明天就知道了。”老板故意卖了个关子。
我点点头，心里盘算着估计和国内的政治学习差不多，“两学一做”、“群众路线“一瞬间在脑海闪现。老外要怎么搞这种活动？我对“领导力对话”将怎样闪亮登场充满期待。
2、第二天，在老板贝蒂的安排下，对话专门租用了国际中心M座一个中型会议室，并布置成圆桌会议的形式。我们处全员出动，座无虚席。
“欢迎参加2017年度联合国领导力对话。”十点整，贝蒂准时宣布道，正式拉开了对话帷幕。“这一自上而下的主题活动始于2013年，旨在讨论就职宣誓对国际公务员的意义和作用。2014年，我们就工作场所的尊重和容忍进行了富有成效的讨论；2015年，我们着重强调了在履行使命过程中个人职责的重要性；2016年，我们就每个员工在欺诈预防方面发挥的作用展开了深入有效的探讨；今年，我们要重点讨论联合国职员行为准则对其履行职责的重要意义，尤其是我们在面对职业道德挑战时应当如何处理。”她娓娓道来。
“古特雷斯秘书长说过，遵守行为准则不是一句空话，只有通过开诚布公的讨论才能加深理解共识。我想，今天的领导力对话就为相关讨论提供了最佳场所吧。”贝蒂笑着说。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暗自思忖着是否要开展一场警示教育。偷偷瞟了一眼周围同事，见大家都在饶有兴致、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下面，我们来进行实战吧。”贝蒂翻开事先准备好的材料。“在开始之前，我希望大家已经知晓可能涉及到的联合国相关政策，包括对性剥削和虐待的零容忍政策，禁止歧视、骚扰政策，以及关于参加政治活动、礼物交换和利益冲突的相关政策。”
3. 热身活动——收礼
“圣诞、新年就快到了，关于收礼问题，先来和大家做个游戏！”贝蒂“狡黠”地眨了眨眼。“如果你认为以下行为‘可以接受’请站起来，'不可接受'请坐在座位上。”期待的气氛蔓延开来，大家都跃跃欲试起来。
贝蒂缓缓读道。“你参加了一次会议并带回家发的纪念笔和会议公文包。” 大部分同事都站起来了，仅有一两个新来的同事还“小心翼翼”地观望着。“要是这条不被接受，那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违反行为准则了。这不过是基于礼仪接受的小礼物。”心直口快的奥利弗对坐着的同事说道。犹豫的同事们慢慢站起来。“看来大家对这条没有异议了。”老板贝蒂笑着说。“奥利弗说的基本对，但这背后体现的准则是如果只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礼物且不是出于影响我们履职的话，礼物是可以接受的。“贝蒂解释道。
“下面一条，有个同事接受了供应商作为新年礼物提供的一篮子巧克力。“贝蒂继续读道。大家有点纠结了……三分之一的同事慢慢站起来。“这要看看那篮子巧克力的价值，是25美元以下吗？我记得行为准则里规定如果是25美元以下可以考虑接受。”珍妮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得提示一下大家，重点是送礼的人是联合国的供应商。”贝蒂试着引导。站起来的同事又有人坐了下去，更多的人还是在内心“挣扎”着。按理说，新年圣诞送点礼物、热络感情本无可厚非，既符合西方传统文化，礼物价值又不高，可是供应商总归是有求于联合国，这一是非题真是难以抉择。
“看到大家认真思考，我很高兴。”贝蒂打破了僵局。“因为是一场自上而下的活动，我也参加了我的顶头上司组织的领导力对话，讨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我们当时也很犹豫，但更多的同僚认为不能接受。答案确实也是如此，联合国职员不能接受任何与联合国存在或可能存在合同关系的人给予的馈赠。如果礼物送来的突然或者无法退回，要第一时间告知行政官员，并按组织相关规定处理。”
大家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有人暗自庆幸自己坚守住了准则，有人认为警钟长鸣大有必要。在平常容易忽略的两难境地面前，道德的拷问才更能直击心灵深处，令人反思。“再来一道。“方才选错的同事中有人说道，准备在接下来的题目中“扳回一局”。
“热身效果达到了。”贝蒂笑着说。“好吧。那我问问你们，如果你生日时接受了一张与你平时私交不错的某国外交官赠与的25美金咖啡卡，可不可以？”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我听见旁边的路易斯和默罕默德小声讨论着，“我们的工作经常要与各国外交官打交道，谁没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仁，适逢生日，送点礼物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嘛，联合国又有固定的咖啡时间。”“可是我记得员工条例里说我们必须保持公正，礼物虽小，但会不会让别人认为我们没法保持公正了呢？”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 奥利弗“抗议道”，看来他也来了场同样的“头脑风暴”并深陷其中。“总是让我们判断这些‘打擦边球’的问题。”
“这就是领导力对话的精髓所在。”贝蒂郑重其事地说道。“越是模棱两可的问题，越能让我们深思并记牢员工条例的相关规定。收礼的准则是联合国职员应当拒绝其他政府官员给予的任何荣誉、好处、礼物或薪酬，即使碍于人情不得不收，也应当以联合国的名义接受并交由相关机制处理。礼物虽小，考验的却是我们作为国际公务员的职业准则。就像秘书长说的，遵守行为准则不是一句空话，我们只有反复地在实践中揣摩规则，才能真正成为一名合格的联合国职员。”大家纷纷颔首。至此，我才明白原来领导力对话是让领导们带领着下属直面并解决职场道德的难题，在一次次模拟练习中重申联合国职员行为准则的要义。
不得不说，职业道德办公室设计“领导力对话”还真是下了番功夫。
4. 实操训练
性剥削和性虐待
“下面，让我们来解决一些更加棘手的问题吧。”贝蒂宣布道。"第一个案例题，最近我去某国出差，深夜在电梯偶遇一个同事，他和一个看上去超过18岁的女孩在一起，女孩似乎要和他一起回房间，我看见他给了女孩一些现金，当时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晚上，我又碰巧在酒店大堂遇见他，他正和另一个不同的女孩走向电梯，这个女孩看上去只有16岁。我突然想到他可能涉嫌性交易。当然，我知道性交易在这个国家是合法的。我应该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联合国对性剥削和性虐待持零容忍态度，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就是赤裸裸的利用其弱势地位进行剥削。遇到这种情况，第一时间就应当向上级领导汇报。”“义愤填膺”的梅达第一时间嚷了起来。
“你说的对。可是……”爱提问题的珍妮思索了片刻。“要是那个16岁的姑娘是他女儿或者妹妹呢，你又没看到他们在房间干了什么，你怎么能确定一定是性交易呢？也没准另有隐情呢？”“说的是啊，万一搞个乌龙，以后还怎么做同事呢？”伊萨姆吐了吐舌头。“怎么不是性交易呢，今天换了一个，明天又换了一个。”梅达反驳道。
“看问题不能只停留表面。我们看到的往往和事实谬之千里。我看，向上级汇报之前还是有必要先和当事人沟通一下，确保他知晓自己所做的事情可能与相关政策相悖。性剥削和性虐待绝对是职员的不当行为，但我们不能放走一个坏人，也绝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珍妮补充道。我忽然想起电影《十二公民》讲的故事，作为法律专家的珍妮思维果真缜密，我暗自佩服。
“梅达和珍妮讲的都很对。”贝蒂微笑着点头。“在这个两难境地中，一面是同事的情谊，一面是铁打的纪律，何去何从，我想大家纠结后都会作出正确的判断，那就是要立刻向上级领导、人事或监察部门反映情况。但珍妮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如果无论如何别人都会知道是我们告发的，那不如提前和同事沟通一下，避免某些不可挽回的错误。”
大家边听边点头，实操练习，大有裨益。
政治活动
“接下来，我们分析一个更为敏感的问题，政治活动。”贝蒂领着大家进入下一个情景案例。“联合国职员对本国政治具有法定权利，但也因工作要求受到限制，因为在政治活动中国际公务员有责任被认为履职独立且公正，那怎么掌握这个度呢？我们来做几道题。” 我心里不禁抽了一小下，一直知道这个规则，但是从来不懂得如何应用，尤其是联合国大家庭有很多政治任命的官员，他们是如何自处的呢？我的好奇心被无限激发出来。
“竞选政治职务。”贝蒂念道。“肯定不行，这有利益冲突，除非辞职。” 塔尼亚斩钉截铁地说。“那先竞选着，以后要当的时候再辞职不行吗？” 路易斯“脑洞大开”，想了个折中的方案。“让你失望了，路易斯。塔尼亚说的对，联合国职员不能参与任何级别的政治竞选，除非从本组织辞职。” 贝蒂斩钉截铁地说。“可是，联合国部分职员可以修为期两年的无薪假期，假期期间可受雇于其他机构，万一这段时间竞选也不行吗？” 一向古灵精怪的琳达问道。“这个……”，贝蒂面露难色，“我们那天讨论还真没人提到这个问题，看来还是‘金牌检察官’出身的琳达考虑问题角度刁钻，我得请教一下人事部门。”贝蒂谦逊地说。“咱们继续。”
“接下来，成为某个政党的党员。”话音未落，性急的奥利弗就跳出来，“义正辞严”地说，“这是我们的基本人权，如果连政治意见都不让有，简直就是赤裸裸地违反公民的政治权利！”大家小声议论着，我暗自庆幸，感谢他帮我回答了一道似乎为我“量身定做”的难题。于是我策应奥利弗道，“是啊，记得入职宣誓的誓词里曾经提到不能接受来自任何政府和政党的指示，我想成为某党党员无可厚非，但底线是不能接受该政党的指示。”贝蒂点点头，“瑶说得对，我们必须知道红线在哪里，更要时刻守住自己的底线，这样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国际组织职员。”我轻轻松了口气。
“那么，参加关于社会问题的游行呢？”贝蒂继续提问。“这道题有点难，我觉得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吧。什么样的社会问题，有多敏感，和联合国有联系吗，对我们的公正立场有影响吗？不弄清楚背景情况还真答不出来。”一向严谨的玛丽说道。”是的，玛丽想的很周全，作为一名国际公务员，联合国职员并不具有普通公民拥有的随便批评政府的权利。员工条例和守则规定，职员的行为必须与其身份相符，只有在某一政府行为与联合国宗旨和原则相抵触时，职员才可能拥有出于保护人权和联合国价值观而参与游行的权利。”贝蒂阐明道。“不过任何时候，请记住，如果自己拿不准，一定要和部门负责人或顶头上司请示汇报。”
我暗暗吃惊员工守则的严格程度，心想一定要重新仔细阅读。
利益冲突
“最后，让我们来看看利益冲突的问题。举个例子，我在联合国维和特派团工作近七年，对联合国工作满腔热忱。我一面工作，一面攻读国际关系和冲突解决专业的硕士。由于联合国在我的祖国开展前战斗员社会再融入的项目，我将学位论文的题目定为“在缺乏政治进程时社会再融入的挑战”。因为工作原因，我有幸可以接触到从事这项工作的专家。我想借此机会采访一些裁军、复员、社会再融入方面的高级别官员并做个社会调查。.如果论文可以发表，我仅仅会公开由相关数据得出的结论，而不包括数据本身。这样行不行？”贝蒂阐述了案例基本情况。
“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头。” 飞利浦揉揉鼻子说。“职员利用接触联合国官员的机会或内部信息谋取个人利益是不妥的。入职培训的时候刚刚讲过，任何时候保密原则都应该高于个人利益。”“是啊。” 卢克附和道。“对于信息的处理和使用，我们必须时刻保证组织利益不受影响，特别是对于敏感和秘密的信息，更应该多加小心。咱们还得时刻注意在公开场合的表态，必须廉洁、独立和公正。”
“嗯嗯，大家说得都对。”贝蒂欣慰地称赞。“领导力对话就是要让我们在讨论中加深对员工条例和守则的学习，今天的讨论相当热烈，时而观点精彩纷呈，时而思想擦出火花，我想，大家现在应该对联合国职员行为准则对履行职责的重要意义有了更新的认识，期待我们能继续认真践行联合国职员的行为准则，明年的对话再见！” 贝蒂宣布道。
两个小时转瞬即逝，离开时同事们还在意犹未尽地讨论着不同情境的道德选择……
5. 人们常常陷入一种两难境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职场中更有可能遇到这种进退维谷的“险境”。一方面，是因为世界上没有最完美的答案，哪种选择都会留下遗憾，另一方面，是因为在多元文化的大集体中，人们看待问题的视角不同。关于后者，鲁迅先生说过一个故事，可以管中窥豹。爷俩牵一头毛驴上街，一开始父亲心疼孩子，让孩子骑在毛驴上，有人见到就说这个孩子真不懂事，让他爸在地上走，他骑毛驴。小孩一听，下了驴，让老父亲骑上。可有人见到又批评当爹的怎么忍心让孩子走。爷俩没辙，就都骑在毛驴身上，却还是有人愤愤不平：太虐待牲口了。爷俩实在没法，只好抬着毛驴回家。人们只把它当笑话来说，绝不相信现实中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视角不同，确实会存在结论的差异。
那么，在联合国这个大林子当中，怎么让鸟儿们齐声歌唱呢？归根结蒂，靠的还是核心价值观。人有异同，思有所差，以核心价值观提升凝聚力既需要在选人制度上做文章，更需要在管人制度上下功夫。为此，联合国选拔人才遵循一整套缜密完备的程序，对核心价值观，比如忠诚、独立、专业、公正等要素的考察就包含在内。人员到位后，联合国又会以宣誓仪式、领导力对话等机制继续“巩固成果、统一思想”。最终，全力保证所有职员的职业道德在高水平运行。
这场精心设计的活动便是联合国核心价值观重塑的重要一环，整体构思可谓别具匠心，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顺其自然地做了大家的“思想工作”，让人耳目一新。当然，活动成功的前提是——你必须保持真实，并愿意把心底的想法大胆说出来。
人生在世，难免两难，划好红线，守住底线，我想，这就是“领导力对话”带给我们最大的财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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