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玲左右张望着,工人们四散在快封顶的小楼周围忙碌,她一低头钻进厕所。说是厕所,其实就是顺着工地围墙搭个三角的空间,男女共用。
她三把两把解开裤子蹲下去,冷风吹得人一哆嗦。下腹轻松的感觉还没有弥漫到上腹,厕所的彩条布门帘被掀起来,陈老五的眼睛像两个灯泡,直直地射过来。她大吼:“要死啊,进来前也不说一声!”陈老五打着哈哈退出去:“唉呀,是你啊!对不住,我不知道里面有人!”
秀玲皮肤细白,骨架小,藏肉。有些部位圆乎乎的,喜庆中透着股柔软的可爱。她出来到露天的水龙头下面洗手,看见陈老五正往脚手架那边走。
她想着上次跟老公陈峰说,一个厕所太不方便了,陈峰答:整个工地就你一个女的,这些人都喊你嫂子,会让着你的。她心里发狠,翻过年换工地,要是再不加女厕所,不来工地帮他做饭了。
陈峰是这个小包工队的头,手下上十个人,一个村出来的,除了秀玲,都姓陈。
陈老五跟陈峰好几年了,做活手脚快,嘻嘻哈哈的,爱开玩笑,特别是男女之间的带色笑话。
都是成年人,又熟得很,开玩笑无伤大雅,笑一笑就过去了。就一条让秀玲烦,有几回她上厕所的时候,陈老五也来方便,他右手把厕所帘子一撩,左手已经掏出了家伙。
秀玲不能说他是成心,但忍不住隔应得很,别的人来都知道故意把脚步放重些或是咳嗽两声,给里面的人提个醒,就他走路悄没声息的。
只能防着他。年龄最小的小松还做了一块“厕所有人”的牌子,秀玲上厕所的时候竖在门口,没多久牌子不翼而飞。
下雨了,不能出工,天又冷,大家都在被窝里赖着。秀玲在厨房里洗小白菜,准备煮清汤面。陈老五说寡淡寡淡的,没吃头,他准备去工地外面吃牛肉面。
小松蹲在地上洗衣服,陈老五一脸坏笑:
“咋,你这么大的小伙子还尿床,早上起来就洗裤头!”小松没说话,陈老五突然想起来似的:“哦,我晓得了,你昨晚不是在床上画地图,你是雀雀痒。”他说完放肆地笑着扬长而去。
秀玲穿件紫红色的薄袄子,把袖子麻利地卷上去,准备手擀面。小松衣服洗完,看秀玲和面。他认定她是和面高手,能把面粉和水的比例调配得正好。
面团在秀玲手里像听话的棉花,被前后横竖地揉,间或放在木板顿一顿,慢慢变得有劲道。她跟小松聊天:“小松,你十几岁了?”
“五月间满十八了。”“比我们强子大两岁,你比他勤快多了,他在家袜子都懒得洗。”
“婶,那是强子有福气,有人给他洗。”“小松,你攒钱了接媳妇,以后媳妇给你洗。”
“家里就我跟我爷两个,穷得叮当响,哪个敢来噻?”“你这么踏实的娃子,最讨人喜欢!说不定过年回家就有人给你介绍姑娘。”
感觉差不多的时候,秀玲把面团捏住一点提起来,那面拉得老长不断,揉好了。小松看着秀玲软乎乎的手把面团成一个圆,久远的年月里,小松也看过妈这样做。接下来,妈会用擀面杖,按住面团向各个方向擀,一会儿,那面团就会变成薄圆的面片,直到在案板上铺成一块垂边的圆桌布。
妈还会给小松一个小面团让他玩。小松说婶,给我一小坨面吧,秀玲揪了一疙瘩给他。
秀玲把面片层层折叠起来,用菜刀啪啪地切好的时候,小面团在小松手掌心里变成了一只老鼠,尾巴长长的,伸到了小松的巴掌外。秀玲惊呼一声:“小松,你手咋这么巧!”“我妈在的时候教我的,还没忘。”“你爹你妈走了有十年了吧!”“嗯。”“想他们不?”“小时候想,现在习惯了。”“今年你跟你爷到我家里团年去,好不?”“好,到时候我去给你和陈叔拜年!”
吃完面条,小松说去外面转转。他出了工地往东走,下雨,湿冷湿冷的,街上人不多,车多。一只土黄色的狗狗从路边的花坛里面穿出来跑到路上,车来了,它愣在马路中间,小松情急喊:“狗,回来,危险!”狗狗没听懂,进了两步,看又有车来了,退一步。
小松这时候看明白了,狗狗一进一退之间,把自己放在越来越危险的境地。进城的第一天,秀玲带他去超市买日用品,他也是这样的,走在路中间,看到远处来的车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一下子慌了神,腿不知道朝前迈还是往后挪。秀玲发现后及时扯了他一把,又告诉他,过马路最怕犹豫不决或是突然起意走。
“回来!”狗没理他,继续往前,他跨进花坛里,也想穿过去,把狗捉回来。刹车的声音传过来,狗狗飞出去了。小松把伞丢在灌木丛上,冲过去,车流拐了一个S弯,有司机伸出头骂:“不要命了!”
狗没死,呜咽着,两只大眼睛像露出水面的玻璃珠,盯着小松。小松抱起狗,它不叫也不闹腾。旁边开商店的人过来看着摇头“这狗妈造业,估计没用了,可怜它的小狗。”
“小狗?在哪里?”小松问,“前段时间看了有四只小的,昨天只看见一只,远远地跟着它。天冷,难得活,说不定已经冻死在哪里了!”
小松去花坛的灌木丛拿他的伞,嘻嘻索索的,小松以为是觅食的八哥躲在里面,他早发现了,这个城里黑八哥特别多。他右手抱着狗,左手打着伞,没走几步,怀里的狗不住地挣扎扭动,想探头。旁边路过的人看看他说“后面还有个小的!”
他回头,真的,后面靠近花坛边的地上,
一个脏污的小毛团连滚带爬地跟着他,他停下,那小狗也停下,哆嗦着,呜呜叫不成调,怀里的狗呜咽的声音大了许多。小松只好把伞收了,让小狗兜在伞里面,往工地走去。
小松直接去了工地的厨房,秀玲正准备中饭,老远一股炖萝卜的味儿。看见小松,秀玲惊地锅铲停在半空:“呀!谁的狗你抱回来?身上全淋湿了,来烤烤。”小松坐到简易砖砌灶前去,说狗是捡的,被车撞飞出去了。秀玲找了个纸箱,放在小松脚边,小松把狗放进去,又去捉伞里面的小狗。秀玲才发现还有只小的,连连说:“造业啊,这还活不活得了?”
小松去外面的水龙头洗雨伞,秀玲说:“放着等会再洗,你先去换干衣裳,要开饭了。”小松把伞上的泥巴洗掉,撑在宿舍的门口。两间宿舍,一间白天是陈峰的办公室,晚上是他们夫妻的卧房。另一间大些的是小松他们住的地方,现在工人正在门口那张铺上玩扑克,三个人玩,一圈人看。
“开饭啰!”随着秀玲一声喊,牌角和观众聚拢到厨房里来,之前擀面的板子现在支在屋中间成了桌子,洗菜的不锈钢盆装了堆起来的一盆猪肉炖萝卜粉条,大伙儿各自找到自己吃饭的家伙什,在当椅子的油漆桶、胶水桶、一大块空心砖、空线轴等物件上面坐下来。
雨没有停的意思,看样子下午也出不了工。有人提来一壶散装白酒,有人分发一次性塑料杯子,陈老五接过杯子,嘴里不吐不快:
“萝卜还有多少?再吃就吃伤了啊!”
那天秀玲去买菜,看到一个老爹爹用三轮车拉了小半车萝卜甩卖,说是屋里等着用钱。她想着萝卜放不坏,就全要了。最近萝卜丁包子,响炒萝卜丝,炖萝卜循环着来,人人都吃倒了胃口。
也许是闻到了菜香,有低低的呜咽声。小松拿着个碗在弄汤泡饭,众人的眼光顺着汤泡饭的落点看见了纸箱里的狗。陈老五反应最快:“瞌睡遇到了枕头,剩下的萝卜有想头,晚上狗肉炖萝卜!”
小松紧张:“不知道谁的狗,说不定别人会来找……”
“一只土狗子,毛都打纠了,看样子就是无主的流浪狗。”有期待狗肉的人帮腔,小松去看秀玲。秀玲说:“才下了小狗娃的,还在喂奶呢,不能弄,遭天谴。”
狗狗支起头闻了闻饭,没有吃,秀玲之前看过了,估计它内脏伤得不轻。也许它呜咽不是饿,而是痛得呻吟。天气太潮湿,小松的眼睛起了一层雾。
第二天小松一大早起床去厨房看纸箱,和他猜想的一样,狗妈死了,小狗缩在狗妈旁边发抖。秀玲也起来了,小松说:“我想把它埋了。”秀玲给他找来一把铁锹,小松带着狗去了工地偏僻的地方。
工人都起床了,来看狗,纸箱里只剩小狗打着转,试图越狱。“大狗呢?”“早上起来就没有了,肯定半夜起来跑了,厨房又没个门!”
秀玲给大家煮了一锅玉米茬子粥,边添粥边说。
有一碗粥是给小狗的,它吃得挺香。
小松给小狗起了个名:“丢丢,”爷爷说过,起个贱名好养活。丢丢可以爬出纸箱后,就开始在厨房里活动,慢慢的把活动范围扩大到宿舍,还跟小松去过那座封顶了的楼房。
不过,它最爱跟在秀玲的后面。聪明着呢,秀玲上厕所,有人来,它叫,就像报信,秀玲大声说:“等会儿啊,厕所里有人!”
陈老五偶尔的会踢小狗一脚:“你个狗日的!等你长大了,老子杀了你吃肉!”他丝毫没有细想这句话的逻辑性,自己把自己骂了。
再有半个月,楼房收尾工作结束,就可以回家过年了。陈峰有一辆面包车,能坐六七个人,坐不下的人买火车票回去。
小狗坐面包车,秀玲说的,不占地方,她抱着,以后走哪个工地抱到哪个工地。她又提醒小松,记着啊,回去跟你爷来我家团年。
小松大声说,好。心想到那时,爷喊他丢丢,秀玲婶一定大吃一惊,你咋也叫丢丢?小松就告诉他们,爹妈出车祸走的那年,爷摸着小松的头:“娃儿呀,你就是个丢丢,他们都丢下你去了,我可舍不得!”
网友评论
辣母你不会考察过工地吧,工地真的很多就是坐着油漆桶什么的吃饭,写得好细好真。
我也服气
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哀而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