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咚咚咚，咚咚咚。
“姥爷，你别敲了。”马锐林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嗡嗡地哀求道。
咚咚咚，咚咚咚。
马锐林甩开被子，跳下床，“啊……”他大叫一声，吼道，“姥爷，你别敲了。”
他听见楼上哐啷一声，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外面的叩门声也没有了。
马锐林舒了口气，转身想爬到床上去。
房间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仍有光从布帘的缝隙里透过来，朦朦胧胧的光线中，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马锐林黄黄瘦瘦的脸皮开始不自觉地抽动着。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同时他听见了楼上的走动声，水流声，碗碰到瓷面的划拉声。
马锐林忍不住骂了一句，走出房间，一步步来到门口，贴着门对着外面轻轻地劝道：“姥爷，你已经死了，都烧成灰了，快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外面没有气息，马锐林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等了一会儿，刚准备离开，又传来了敲门声。
“哎呀，我的姥爷，你到底想干什么？”马锐林跺脚，抬起来想踹门，可还是忍住了。
“林……仔……，快……让……我……进去，我……我……没……多少……多少……气……了。”外面一个飘飘呼呼地声音说着。
马锐林听到那语气和声调，连忙打开喑锁，一把拉开大门：“姥爷，你可吓死我了。之前我问了好多遍，你又不答，我还以为……只好把你抬出唬……咦，怎么没人？”
马锐林面前空无一人，紧接着他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往旁边退了退，然后门自然而然地就被带上了。
“林仔，点香……点纸……快！”
马锐林听见姥爷的声，又不见他个影，莫名有些慌，纸和香就在客厅檀龛前放着呢，他顺手就点了。
面前渐渐浮出一团白雾：“林仔，我是你姥爷呀，你就让我在家待着吧。我不想去冥界，我怕鬼，我不要去。”
马锐林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雾，好奇地问：“姥爷，你真是我姥爷？你怎么成白团了，没变成鬼？”
“大白天哪有鬼？我才死了两天呢，估计要七天回家后才会变鬼呢。”
“七天，回家？”
“你们已经不晓得这些了，现在人死了一烧就扔外头公地了。以前都要子孙撑黑伞，隔天日，把魂招回来，等到头七到亲朋好友家转一圈才能走。”
“那你咋回来的？”
“还不是你个臭小子！我一死，你把我一烧了事，坐着车回来就睡觉。害得我东躲西躲才追回来，差点丢掉半条魂。”
“姥爷，你怎么知道我在睡觉？”
“我还不知道你的德性，两天没睡，怕不要死床上了。你两天没吃口好饭了，我来给你做饭吧。”
“姥爷，你还能做饭？”
“你香不要断，纸不要停，也许我过会就行了。”
“姥爷，你不到阎王那报道，行不行呀？”马锐林迷迷糊糊地又和姥爷贫起来，“要是牛头马面来了可怎么得了？”
“死小子，你别吓我，我怕鬼的！”白团不安地飘来飘去。
“哈哈，姥爷，那时你也成鬼了，还怕什么怕，我才怕呢。到时候，忽然从水笼头里拧出个骷颅头，从镜子里冒出个血盆大嘴，或者从马桶里跳出个水鬼……”
马锐林还没说完，白色的雾团就堵住了他的嘴，他的鼻孔也被塞得死死的。顿时，他喘不了气了。
2.
马锐林从被子里伸出头，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可闷死我了。做个梦也做了这么真，姥爷，说明我真想你了。”
马锐林的姥爷半年前去世了，马锐林仍和从前一个样，并不是他没心没肺，不懂得伤心难过。不过是他姥爷从前总是说：“人死了就死了，活的人还要活，心里记得他们就行。高兴的时候和他们说说话，难过的时候也和他们说说话，大家不就一样都还活着。”
马锐林一直记得姥爷的话，他从小和姥爷相依为命长大，他只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听姥爷的话。愁得姥爷咬牙：“林仔，怪姥爷小时候管你太多，让你这么闷，只会在家里贫嘴，以后你要连老婆都娶不上，多孤单。”
现在马锐林快三十岁了，不说老婆，连女朋友的影子还没见到呢。不过，他不同意姥爷的话，他认为自己只是有所追求，不是到了年龄就结婚生仔的庸俗人。“古有’匈奴未灭，不以家为’的霍去病，今有’功不成名不就，绝不谈恋爱’的马锐林。”
所以马锐林还和姥爷活着的时候一个样，加个班，出个差，回来买些烧鸡卤菜，给姥爷点支烟，倒杯酒，就开吃。只是现在姥爷在照片里看着他吃，从前和他抢着吃。现在也只有他一个人贫，没人和他搭话抬杠。
马锐林起了床，拉开窗帘，太阳直射到他脸上，他对着阳光皱起右眼，然后摸了摸两腮的胡渣，又在脖子上搓了搓，跑到卫生间内捣鼓了几下。
洗完脸，他对镜子里人模人样的那个人嗤嗤一笑，哼起来：“啊～～我就是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啊～～我这是这么气宇不凡，温文尔雅，仪表堂堂～～呀！”
他给姥爷点了香，望了望照片上年青了十岁的老头，笑着说：“姥爷，来一支，可否？”他点了支烟也插到香龛里了。
等他坐到老旧的藤椅上喝牛奶的时候，他开始了他的絮絮叨叨：“姥爷，这次我又能休息三、五、十天的了，这半年来我终于签了个大单子，今年的任务算跑下来了，下半年就不要这么忙了。”
“姥爷，我最近总做一个梦。”他把梦讲了一遍，“你说，是我想你，还是你在想我？要是你想我，那世上肯定真有鬼了，我是不是要多烧点纸给你？之前够用吗，我有空想起来才给你点点纸，也没天天给你供饭，这……”
马锐林说着说着疑惑起来，在藤椅上动了动，椅子的“吱呀”声就更大了，他没有急着吃面包，坐在那儿乱想。外面没有任何声响，小区中午安安静静的，因为今天不是周未，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大人上班，老人家都在睡午觉。
“姥爷，你是真的怕鬼，我记得我们那年看鬼片，开始看的是搞笑又吓人的，后来越看越诡异，越恐怖越想看，也就是那时你开始’林仔、林仔’地叫我。”
“姥爷，你现在会不会还怕鬼？如果真有鬼，虽然你也是鬼了，但你又见不到自己，估计也不习惯自己变成鬼了吧，看见的都是别的鬼，应该还会怕。”
“这是个问题。”马锐林陷入一场亳无结果地沉思中，仿佛此时此刻他才真切的感受到他和姥爷之间有了跨不过的壕沟。
“姥爷现在会不会孤单的躲在哪个角落里？”这个问题压在马锐林的心头，使他心痛和烦恼，不过在抽完了两包烟后，他想出了办法。
他想起鬼片里的道士还有通灵说，于是打了几个电话给沾点边的人士，跑了几个地方后，拿到了和一位大师的见面机会。
3.
一位脸色苍白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马锐林目不转晴地盯着他，他一脸严肃地走到马锐林身旁，缓缓地坐下。
“你是萧道长？”马锐林怀疑地问。
瘦弱的男子默默地上下打量了他，忽然咧嘴一笑，马锐林感觉他好似落入了某个圈套内，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腿，左右扭了扭。
青年男子见了，推推他的眼镜，却笑嘻嘻地开了口：“就马先生这点事，不需要我师傅出手。”他手往下压压，示意马锐林不要激动，马锐林也不是真地想站起来，顺势将抬起的臀部又落下去。
“萧道长出手五千块。”他望着马锐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
马锐林总感觉他面皮下面还浮着一层笑，不是恶意或者嘲讽，但就是憋着一股坏笑。
“我出手，二百块。”差距太大，让马锐林一愣。
男子伸着脖子靠过来，小声地对他说：“其实萧道长更善风水，你要通灵，他接手了，最后还是我这个大弟子上场。”
他又嘻嘻笑，笑得马锐林莫名其妙，让他信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我难得早起，也算你我有缘。说说你的生成八字。”
马锐林不知不觉就讲了，心里又很奇怪，面前的青年也没什么特别的。
“哈哈，我说怎么今天我心神一动，天不亮就跑到这边来了，原来我们真是有缘人。以后你富贵了，可不能忘了我这个引路人。我终于可以躺着烧着吃了。”青年人开心又得意地说道。
“我叫萧尧，你叫什么？”
“马锐林。”
“马哥，林哥儿？我还是叫你锐哥吧。”叫着萧尧的青年又变得大大咧咧起来，表面看上去稳重些的马锐林像傻瓜似的望着他。
只听萧尧说道：“锐哥，实话告诉你，像你这种小事，师傅出面只要一千元，我也是第一次截胡。但是吧，主要你这人比较逗，你不知道我们每天下午三点才开工吗？尤其像你要见你姥爷，应该傍晚前做好准备，太阳落了山才能开始。”
“所以卡片上直接写的x月x日五点整会面。”
马锐林这才恍然大悟。萧尧看出他不好意思，话题一转：“你还没吃早饭吧？走，我带你去转转，你带了你姥爷以前用过的东西吗？衣服，笔，常用的就行。”
“带了。”他欲言又止。
“锐哥，信者自信，疑者自疑。一些禁忌，我们不可对外言说。”
马锐林一下子就信了他，当然他心里想着：“我只是想见一见姥爷，不管如何，我要安安心。”
一天时间在马锐林的焦燥和自我安慰中过去了。当天地昏暗，暮色袭来时，他被带到一个黑色的帘子前，站在帘子外的人向里面喊了声：“师兄。”
“进来。”马锐林听出是萧尧冷冷的声音，和白天的嘻嘻哈哈完全不同。
前面的人示意他进去，马锐林犹豫地看着他，那人不动，他只好独自掀开帘子走进去。
屋内有一盏放在南墙供桌上的油灯发出微小的光，正中间三支香燃烧着，桌上另有几盏装着大米和水果的小碟。几串元宝和纸钱整齐排在桌子下的化宝盆边，旁边放着一只拜垫。
萧尧穿着黑衣黑裤，十方鞋，闭着眼，盘腿坐在屋子中央的蒲团上，纹丝不动。马锐林走到拜垫前，跪下后开始往化宝盆里点纸。
“你是谁？”
“生辰八字？”
“你找谁？”
“姓甚名谁？”
“冥寿？”
“忌辰？”
马锐林一一回答了萧尧的问题，他发现萧尧并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又跳又舞，他就安静地坐在那儿，再也没有说话。
忽然，化宝盆的火焰跳跃高涨起来，马锐林感觉到一阵阴风吹过，供桌上的油灯几乎被扑熄，这时，熟悉的声音传来了：“林仔，你这个臭小子。”
“姥爷，真的是你？”
“不是我是谁？要找你时找不到，我正忙着呢，你倒来找我。说吧，找我做什么？”
“姥爷，你也要找我？”
“头些天，你要把我饿死，三天五天没有东西吃。还好后来我认识了两个好相处的，你送的钱也多，才买了东西来吃。”
“你们也要吃东西？”马锐林嘀咕着，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事情，“那你怕不怕呀？”
“怕什么怕呀，和在世时差不多，那些作恶多端的也不在我们这一层，我过得挺好的。林仔，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有空多烧点纸钱来，大家烧得太多了，弄得我们现在也通货膨胀了，钱越来越不值钱了。还有再送个最新的手机来，国产的就行。你还有事不，我约了人喝茶了。”
马锐林觉得神经错乱了，不禁问道：“那你要找我的话怎么找？”
“我们这儿也有等级的。现如今，如果你在家点香，要特制香，这小子应该有。睡着了我估计能和你聊一柱香的时间，必须在我们家里才行。知道吗？”
“知道了。”
“林仔，你找个女朋友吧。放假总是一个人呆在家，太闷了。找个女朋友，生活才有意思。”
“姥爷，现在还不是时候。”
“哎，怎么时候才是时侯？功成名就，赚大把钱？活着最重要是开心。”
马锐林没说话，姥爷继续说：“你就是想得多，我活着的时候过得很开心，现在也过得好。所以不需要你那么辛苦地赚钱。林仔，你懂不懂？”
“知道了，姥爷。”
“你真的懂才好。”
4.
这日之后，马锐林和萧尧就熟悉了，他从萧尧那里买了九支寻梦香，萧尧告诉他：“每旬我只能制九支，可用三次，每个月我也只能通三次灵，三旬各一次，多了不好。”
他没有追问原因，问了萧尧肯定也不会说，而他只要常常和姥爷聊聊天即可。萧尧每月帮他一次，其余的时候都是通过寻梦香进行，最后他把萧尧每月制的香都拿走了。
萧尧也随他，他总说：“你是我修炼路上的一个节点，我要通过你遇到一位对我很重要的人。你别担心，观你面相，你少时有点艰难，越往后越好，顺风顺水，功成名就。”
马锐林就笑：“我常常说要功成名就，不过说说而己，我一个跑单子的，如何功成名就？”
萧尧摊摊双手说：“我看到和算到的就是这样，到底怎么回事，现在我也不知道。”
马锐林听了也只开心开心，心里不大相信。虽然他在梦里常常见到姥爷，但他也问过萧尧是否可以找到他的父母，因为他这段时间还从未听到姥爷提起过他们。
“有的人死了只想着最牵挂的人，其他的人和事渐渐会忘了。你又没有你父母的媒介，而且那里毕竟和我们人间不同，我能连通的也只有最普通的三界，其他界我现在还无能为力。”
就这样，两三年一晃过去了。某一天在梦里，姥爷兴奋地告诉马锐林：“林仔，我终于想到让你功成名就的法子了。”
“什么法子？”
“写故事当作家呀！我在这里帮你收集了许多鬼的故事，真正鬼的世界，还有鬼的心愿和他们的前世经历。我记得你从前就想当作家，后来为了赚钱养家才放弃了。”
“现在你把这个故事修修改改，肯定能火。”他看马锐林不相信的样子，就把手里的一叠纸塞给马锐林。
“我不认得这些字呀。”
“你的不是汉字吗？”
“不是。”
“那我讲给你听。”
于是，随着“鬼故事”马作家的名气越来越大，萧尧成了马锐林的御用通灵师。
三年后，马作家和萧大师正在某书店闲逛时，两个高个子女孩捧着他的新书，跑过来请他签名，他们一个穿着浅紫的连衣裙，一个穿着浅黄的T恤。
马锐林看着飞奔而来的紫裙姑娘，如遭雷劈：“原来世上真有仙女的！”
而萧大师却紧盯着黄衣女子，他想大喊一声：“’妖女’，你往哪里逃？”他闻到了同是修炼者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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