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娜娜,醒醒,你快醒醒。”大方摇晃着我,一遍一遍轻拍着我的脸和头。
我止不住地抽泣,泪水像洪水一样倾泻,枕头和头发湿漉漉的,身体像飘浮在水面,不知要飘向何处。
“娜娜,怎么了?醒醒呀!”大方竖起我的枕头,扶我靠在床头。有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拖拽着我,挤压我的心脏,用我的心脏榨汁,极度的疼痛,难言的恐惧。
“娜娜,睁开眼睛,看着我!”大方焦急的声音,更加用力地拍打我。我浑然不觉,灵魂正在幽冥的另一处时空,被撕扯被分尸。
大方唤不醒我,他拔开我的眼皮,床头灯直射着我的眼睛,一点点橙黄色的光朦朦胧胧在未知中蔓延。
我拼尽全力聚拢意志,一点一点地试图聚集光芒的来处:“大方?”我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
“娜娜,怎么了?你在梦里哭了好久,怎么叫都叫不醒!”大方用手掌擦着我的脸,忧虑地看着我。
“大方,我梦见你死了。”
2
我被梦打垮了。
第二天,在人潮汹涌的地铁上,恍恍惚惚地错过了一号线换乘十号线的陕西南路站,不知不觉到了汶水路。
我惊慌失措地跑下地铁,汶水路站上下车的人稀稀拉拉,满目荒凉,令人怔忡不安。
手机响了,铃音吓了我一跳,一个陌生的号码,不知为什么很害怕,犹豫了二三秒才接。
“许米娜吗?你爸死了,你回来一趟。”
3
我爸死了,我爸死了,我爸死了,有一个人在捶打着我的心脏,反复说着这句话。
不可能!我爸那么年轻,怎么可能会死?
我回拔来电号码,无人接听。
我打我母亲电话,无人接听。
我打我妹妹电话,无人接听。
我打大方电话,无人接听。
想必我还在梦里!
我环顾汶水路站,行人的脸冷漠中透着狰狞,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一脸铁青,悄无声息地在地面飘移。
不管在哪个时空,我必须要救我爸!
4
我乘地铁到上海火车站,火车站人少得出奇,布景和氛围都与汶水路站相似。
我来火车站很多次,哪次不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这一定是一个游戏设置,乘客和工作人员都是群众演员,我不知怎么闯入了这个让人窒息恐惧的异度空间。
买了票,上了车,才记得给大方发信息:“我回家了,有人说我爸出事了。”
临时买的票,没有座位,我靠门站着,站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穿着高跟鞋和上班的衣服,什么行李都没带。
衣服是黑色的,还好,不然不适合葬礼。
葬礼?葬礼。
身体像筛子一样抖动了起来,窗外的风景像流水一般掠过。面对流逝,人们无能为力。
我张着嘴,吞咽着空气,蹲下来,呜呜地哭泣。
这不是真的。
5
是我害了爸爸。
小学时,爸爸在大街上,被我母亲一巴掌打碎眼镜,他连续几天在家喝酒,母亲躺在卧室金棕色的大床上,靠在一堆丝绒枕头之间看电视,高傲地等待着父亲的求和。
我早已习惯家里这诡异阴森的气氛,放学后,自己盛了一碗饭,快快吃着,吃完还要学习。
正在饭桌边喝酒的爸爸没有说话,我也没有。一个小学生没有多少词汇可以表达。
爸爸那时还是一个很俊逸文雅的年轻人,他20岁有了我,我小学时,他还不到30岁。
他很有才华,20几岁就在《诗刊》上发表了诗歌,精通很多乐器,小提琴和二胡都拉得很好。
夏夜,他在院子里拉琴,3岁的妹妹在他身边坐着。
如泣如诉的《梁祝》如烟雾般缭绕开,我捧着饭碗,在音乐中惊呆了,音乐比语言还美。我忘了吃饭,蚊虫叮咬也浑然不觉。
爸爸拉完琴,邻居们纷纷鼓掌。
3岁的妹妹高兴地在一边咿咿呀呀蹦蹦跳跳。
我自豪极了,那是我的爸爸,我松开碗也想鼓掌,结果一碗饭翻倒在地上……
爸爸站在院子中间的过道上,像站在舞台的中央,他优雅地用琴弦指了一下六岁的我,又指了一下三岁的妹妹:
“我将来靠小的,大的不行。”
6
爸爸被打后的那个晚上,我吃完饭,要从饭厅去书房写作业的时侯,爸爸叫住了我。
爸爸是近视眼,他喝过酒,脸比平常更白,眼睛睁得很大,没带眼镜时,面貌变得非常陌生。
“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你,我才娶了你妈。”他弯下腰,用手指着我额头。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妈怀了你!”酒气喷到我的脸上,爸爸的脸凑得更近了,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都是因为你呀!”爸爸呲着牙,用手撑在腿上,弯着腰,他背后的落地灯罩像一把将要撑开而未撑开的雨伞,撑伞的人站着死去了,随后石化成那把盏灯。
罪孽深重的我,在爸爸投射到墙壁的弧形阴影里,不知所措。
7
我赶回了家,砰砰敲门,没有人应答。
邻居开门说:“娜娜回来了?你妈和你妹妹妹夫在灵堂。”她用手指了指灵堂的方向。
“我爸怎么了?”我站在老邻居面前,光阴又重回小时候,我挨了妈妈的打,头发被她剪得长长短短,邻居经过抽咽的我,投来同情的一瞥。
“你爸喝酒开车,出车祸了。”邻居也不好多说的样子:“你去看看吧,别太着急,过马路注意安全。”
邻居阿姨老了好多,我也从小学生变成了大姑娘。
8
一米七多的爸爸蜷缩在一米五的棺材里,棺材薄薄的,还没有上漆。
母亲坐在一边,满脸怒容,亲戚站在四周聊天,妹妹和妹夫在烧着纸钱。
躺在棺材里的爸爸,竟然只穿着内裤。
我向大家致意,然后跪下去哭,一边哭一边祈祷妈妈给爸爸穿上衣服。
阿姨和姨夫走了过来,开始向我诉说,爸爸出车祸的整个经过,和我讨论,爸爸有没有办法得到赔偿或保险金。
头疼欲裂,手机响了,谁的电话我都不想接,天崩地裂就天崩地裂吧。
我拿出手机准备关机,是大方,我接了:“大方?”
“你家住在哪儿?我到你爸单位大院门口了。”
“啊?”我看了一眼母亲和分立四周如同金刚们的亲戚。
9
其实我们只分开了一个白天,再见面时,却像隔了一条银河。
他一看就是从办公室直接来的,没有行李,穿得也是早上出门的衣服。
“我爸死了。”我哽咽着告诉他。我胸口有一个洞,汩汩地淌着血。我一生都在等待爸爸爱我,欣赏我,再也等不到了。
大方舌干唇裂,不知道有没有吃中饭,有没有喝水,他走过来,像哥们一样拍拍我的肩膀,想说什么,还没开口,眼睛就红了。
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对大方说:“来吧,去见见我的家人。”
10
我领着大方来到母亲面前:“妈,这是我男朋友大方,他听说爸爸出事,赶过来帮忙。”
母亲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大方,扫视了几遍,冷淡地说:“你看,许米娜的爸爸去世了,没空招待你了。”
大方恭敬地向母亲鞠躬:“妈,别太伤心了,娜娜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有什么我能做的,您尽管叫我。”
围拢过来的亲戚,勾肩搭背站在母亲身边,瞪视着大方,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母亲的妹妹嗔怪着我的母亲:“哟,娜娜有男朋友了也不告诉我们!你不要当了外婆也保密吧!”
这是在说我放荡吗?我疑心着,母亲显然也这样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脸上火辣辣的,大方不明就里,牵起了我的手。
我背后的人群里,突然有人自以为小声,但足以让我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第一次上门,就空手两块姜啊!”
我尴尬万分,唯愿大方听不懂。
11
母亲安排妹妹和妹夫接待亲友,与吊唁的人寒暄,我和大方采买花圈、打扫灵堂。
这些安排对我再自然不过,大方看来也毫不介意。
舅舅和母亲耳语几句,然后走了过来:“大方?是这样称呼你吧?我是娜娜的舅舅,关于葬礼呢,我有几点要向你说明。”我第一次发现舅舅有一副巨型的牙齿,一颗颗大得不恰当。
“我们这里呢,风俗是这样的!丈人的墓地由长女和长女婿购买。虽然呢,你们俩还没正式结婚,但是呢,你们年轻人在外面不是夫妻,也胜似夫妻!你今天来了,我也就当你是许家的长女婿了!”
大方连连点头,我明白了过来,心中暗暗叫苦。
“这样吧,我带你们俩去墓园把墓地定了,也让娜娜的爸爸早点入土为安!”舅舅这次说话用的成语比平时多了好多。
母亲在后面冷冷地看着,妹妹和妹夫在旁边和亲友闲聊。大方和我没有结婚,让他买墓地合适吗?
“舅舅,您说的有道理,我和娜娜去。”大方说着,又去问了问我的母亲和妹夫,跟他们说,舅舅提议选墓地,大家一起去吗?
他们都表示在忙,没空,大方和我作主就好。
12
我羞愧万分地跟着大方,只盼他没来才好。
他一路跟舅舅聊得很好,舅舅把我们带到了全市最好的墓园,销售热情地介绍:“我们这里是一级墓园,依山傍水、青山绿水,旺子旺孙!葬在我们这里,非富即贵!每年来我们这里扫墓,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先生、女士,你们选对了地方!”
舅舅微笑着沉吟不语,销售接着翻开了桌上的画册:“您看!至尊位28万8千8!至善位20万8千8!福乐位16万8千8!”
我惊呼了一句:“这么贵!”
舅舅瞪了我一眼,销售熟极而流地应答:“这位小姐说贵,贵吗?不贵!一个车位多少钱?一套房子多少钱?一个墓地才多少钱?!孝顺无价!情义无价!”
我一句话都不敢说了,大方掏出了他的银行卡,看不出他的心情:“舅舅,我们挑一个福乐位吧!我来得匆忙,16万8千8一个的,您看行不行?”
我知道大方不是匆忙,他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是12万,还要刷6万的信用卡。
我还有5万,但不能当舅舅的面给大方。
舅舅面露一丝不快:“福乐位?!好,福乐位!你们长女、长女婿定了,我这个当舅舅的,当然同意了!”
13
一回家,母亲就炸了,在客厅里拍腿大叫:“福乐位!给我老公买一个最便宜的墓地!真是白生了这个女儿了!老公啊!你没看错!大的这个的确没用啊!”
旁边的亲戚也在附和着:“是啊,还是大城市来的,在外国人公司做事,蛮小器的嘛!”
还好大方在灵堂,没有上楼。
我在原来住的小房间坐了一会儿,我的房间已改成了客房。我的书架移在角落。
我随便抽出了一本,书本已经发霉变黄,一翻就撕烂了,翻过来的这一页有一句诗“我十分感动,观赏光辉的夜空,给予人间永恒的欢乐……”
诗句下面有我用红笔划的横线,旁边是我高中时的笔记:“生命就是承受重担,生活就是昂首前瞻!”
14
大方夜夜守灵,没有上床睡过,太困的时候就坐着打盹。
我有一次忍不住说大方没好好睡过,阿姨说:“人家都说女婿不能在丈母娘家睡,不然带走了财气!”
那结婚以后住在爸妈家的妹妹、妹夫呢?
大方把我母亲、亲戚的怪异表现都视为“悲伤过度”。一直玩手机游戏比访客还闲的妹妹、妹夫是“年纪还小”。
我羡慕大方看问题的角度。
15
出殡那天,我和大方披麻戴孝跪在爸爸的灵前,一个意想不到的环节出现了,爸爸的遗体被抬了出来,要求亲属擦身。
母亲端坐一边不作声,妹妹看着我,姨夫会意,把毛巾递给了我,朗声说:“这是长女的责任。”
守灵几天,已经昏昏沉沉,我看着毛巾,看着还穿着内裤的爸爸,感到不可思议的荒唐。
大方见我没动,体恤地接过毛巾,膝行到爸爸的面前,一点一点认真地擦拭起来。
我跪得直直地,看着大方的背影,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一个篇章结束了。
16
晚上,去母亲房间辞行,我们已经请假一周,要回去工作了。
母亲端凝地坐在金色扶手的沙发上看着杂志。她背后是描金绘彩的蓝绿窗帘。
爸爸的衣物尽数送人,所有照片烧毁。
母亲的房间没有一点点父亲的痕迹。
母亲又回到了闺阁时代,如果那样,该有多好,重新开始,嫁给真爱自己的人。
大方曾经环顾我的家,惊叹道:“你家好像没那么穷。”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说:“一言难尽。”
我该怎么告诉他呢,我的爸妈恨我。
因为我的存在,迫使我爸娶了我妈;因为我的存在,没能使我妈得到应有的爱。
“你家装修挺富丽堂皇,但凉嗖嗖的。”大方很内行地说:“可能是大理石、花岗岩用得太多。”
没有爱的家庭,装了地暖,也温馨不起来。
母亲同意我们即日启程回上海,她从床头柜拿出一份材料和一支笔。
我有点心惊,不是叫大方写保证书,保证娶我吧?丢人到家了。
接过来,原来是《放弃继承声明》。
母亲说:“这是例行手续,给你爸办社保什么的要用。”
其实不需要这句说明,我签。
17
回来的火车上,大方安顿我坐好,他坐在靠过道的座位,让我坐在里面。
离开了家,和他在一起,好安心,我很快睡着了。
醒过来,面前是一盒饭,鸡腿和可乐。
我看着他笑了,他看我吃得香也笑了。
“娜娜,嫁给我吧。”他突然掏出了一枚戒指,一枚小小的钻戒,在空中莹莹发亮。
这是我期待一生的时刻。
“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会问这个?!
“你做恶梦的第二天上午,你发短信说你爸出事之前。”大方的眼睛比钻石还亮。
我哭了,拿着戒指,不住地流眼泪。
大方抱着我,也哭了。
嗯,就是这样了,从今往后,一生一世。
365日更第33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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