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妍乐团
我的父亲生性秉直,是一个会做很多活计,随时愿意倾其所有去帮助别人的“大好人”。他高高的个子,宽宽的骨架,看起来瘦瘦的,一双粗糙的大手,眼窝有些内陷,大大的眼睛锐利有神。他是我们姐妹三人的父亲,也是别人眼里的大哥、大舅、大伯,父亲在家排行老大,所以奶奶给他起了个乳名叫岭子。
父亲高中毕业后,做过农民,做过兽医,当过砖厂工人,还做过养路工人。因为我的太爷爷是张作霖部队里的马医官,有一门给牲口看病的手艺,就把它传给了爷爷。年轻的父亲跟爷爷学徒,但终究因与爷爷性格不合,无法继续这条维持生计的路。后来到砖厂当小工,从砖窑里往外挑砖,吃了很多苦。再后来才到工路段,做了一名开手扶拖拉机的养路工人。
虽然父亲一生的职业似乎都只是一个粗人,但其实他骨子里是个特别浪漫的人。年轻时父母亲和爷奶一起过日子,父亲和母亲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得的报酬也都是交到家里,居家过日子这些事情从来都是听奶奶的。有爷爷奶奶在,父亲对母亲的感情从不敢轻易表露。有一次爷奶出门了,父亲在家给母亲包酸菜馅的饺子,母亲回家后,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问父亲:“你怎么给我包饺子呢?”后来父亲还偷偷带母亲一起去看过电影,只是被爷爷奶奶知道了,奶奶说,“我还没看过呢,她还看电影?”骂了父亲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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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天来的时候,父亲都会带着我们姐妹三个去附近的一座北山去“旅游”,买上面包和汽水,用他那辆28型号的自行车,载着我们姐妹三人,我和老妹坐在车子前面大梁上,大姐坐后面,一路歌声一路笑的驶向青葱的北山。记忆中,那时的面包可真是香甜啊。父亲在北山上和我们玩最原始的“藏宝”游戏。他来藏,我们来找。脾气急躁的父亲竟然有耐心一样一样地把东西藏在那些犄角旮旯中,然后看着三个女儿兴致勃勃地找宝贝,想必他当时也是快乐的吧。
其实,父亲一直都疼惜我们,不过是养家的负担太重,孩子又多,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印象中,父亲在我们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给予他所能给予的人生的指导和生活中的关爱。
我在儿时刚断了奶就被抱到爷爷奶奶的屋里睡了,对父爱的最初记忆是大概四、五岁的时候,记得家里来了很多大人,都是男人,在屋子里喝茶抽烟,聊着他们之间才能懂的话题。父亲把我抱在他的腿上,一边聊天,一边用腿不停地颠着我,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感觉能参与到大人们的场合非常幸福。可能来自父母的爱还是少了些吧,或者是我天生就是需要更多爱的孩子,那一幕一直深深的印在脑海中。
小学三年级时,父亲带着我去村里唯一的一家图书馆办借书证。那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几乎从不缺工的父亲,破例从单位请了半天假,带着我去办借书证。办证的人很多,大家就自觉地排队等候。我也夹在队伍里等着,抬头看看背影高大的父亲,回头看看其他陌生的大人,只有我一个小孩子。小小的我当时觉得父亲正带着我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有一种仪式般的庄重和严肃感,也有受父亲疼惜的自豪与安全感。
但是,后来借书证并没有办成,因为周三是图书馆工作人员的集体学习时间,过了下午3点就不办工了。没有办成借书证,这也成为我儿时的一份遗憾,也使得我后来把办图书证当成一件心事,高中,大学、工作期间一直在办各种各样的图书证。而这也成为我一直喜欢文字的一个原因吧。
上初中时,处在青春叛逆期的我不知该如何表达自我,更不知道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在众人面前说话时,语气总是很夸张,还特意说很多话来故意逗大家开心。父亲对我说,女孩子,个性要沉稳一些,不要哗众取宠。父亲劝诫的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
还有一次,因为不喜欢看形式主义的抗战片,我拒绝参加一场学校组织的观影活动,向老师请假老师不准,说,不看电影也得交电影票钱!倔强的我回家向父亲要钱,并理直气状地说,就当我用这钱买了两个小时的自由!听到我这么说,父亲没再说什么,把电影票钱给了我,但我仍然看到他担忧的眼神。那场电影是我青春期的一次反叛吧,但父亲并没有训斥我。现在看,我似乎天生就对自由和受压制这件事情相当敏感,以至于现在的职场中,仍然对类似的事情难以释怀。
父亲对大姐和小妹的教育,她们也都记得,虽然有些事情不都是愉快的回忆,但是,却是满满的亲情和责任。小时候,我们姐妹三个常因为贪玩作业写得很潦草,父亲总是一脸严肃地把我们叫到跟前,让我们自己指出问题,并随时改正。有时因为改的不彻底,父亲还会在我们的小脑袋瓜上用手指弹一下。还有时候,把我们写的不太规整的作业“展览”在写字台上,让我们为之羞愧,所以小时候我们多少都有些怕他。
那时父亲工资只有一百多元,为了给我们一定的自主权,也让我们养成一个好的习惯,每个月给我们姐妹每人两毛钱零花,当时的冰棍2分钱,一本小人书2分钱,一块用木棍缠起来的蜜糖也是2分钱,所以这两毛钱对孩子来说可是一笔巨款啊。父亲可能很希望我们能够去买些学习用品和书籍。可是,那些零食和小人书对我们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通常我们总是很快就把钱消费在各种零食和公园里的小人书里了,后来父亲就断了我们零花钱的供给,每次给我们攒着,由他给我们买一些书籍和用品。
没有了零花钱,我们就开始想自己的办法了。就趁父亲睡午觉时,小心翼翼地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偷偷拿钱。后来姐妹们聊起这件事,好像都有类似的经历,却没有一次被父亲抓个现形。现在想想,父亲一定是知道的,不过是没有惊动我们,亦或是用眼睛瞄一瞄我们,也没敢偷大票,也就罢了吧,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份深沉的父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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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姐妹三人的眼里,父亲虽然少有时间关心我们的学业,但总有事例佐证他其实是那么深地爱着我们。而在母亲的眼里,父亲虽然也知疼知热,但终究是不怎么疼惜自己的老婆孩子的,要不然,怎么会年纪轻轻刚懂得了人生的各种滋味,就扔下老婆和三个未成年的女儿而撒手人寰了呢。
父亲一生在做别人眼里的好人,从不会拒绝别人,似乎凡是自己拥有的东西都可以给别人,包括力气、手艺、智慧,甚至是健康。父亲的手很巧,那时家里用的逮老鼠的笼子都是父亲自己做的,大舅结婚时,父亲给他亲手做了一套脸盆架,大舅拿着回家,一路上总有人打听这东西是哪里买的,有时村子里豆腐坊里做豆腐的家什坏了,也找他来修理。
父亲爱钻研,后来和亲属合办了一个钢球厂,他任厂长,出脑力也出体力。每天研究轧钢球的炉温,研究铁屑的成份,看怎么提高质量,减少成本。也正因为如此,他自己弄了一身的病。生病那年,他单位的同事家里拉了一车沙子,卸在了大道边,要他去帮忙运到家里,父亲正在病着,16岁的大姐拽住父亲央求他别去了,可父亲却骂了大姐。后来,大姐因为心疼父亲,哭着和父亲一起,帮着人家干完了活。
几年后父亲肝病复发,转为癌症,在人生本应该进入不惑的年纪,他却离我们而去了。
有时候,我常常想,父亲如果还在世,该有多好啊。如果他能看到三个女儿的婚礼和夫君,能看到有着他的血脉的外孙、外孙女,该有多好啊。过年了,他该用怎样的热情和耐心等我们回家,他一定会把家里的旧家俱擦拭得焕然一新,一趟趟地奔向市场,一样样买回我们爱吃的东西。他必然是要在家里忙里忙外的准备年货,或许偶尔会和母亲拌上几句嘴,惹得母亲一肚子牢骚也不可知呢。
如果我们从外地赶回家,他该是怎样的欣喜啊,听着女儿们在工作和生活中取得的成绩,收获的感悟,他该怎样再向我们表达他的人生哲学呢?看着今日的女儿们,他又会以怎样的口吻来说起我们儿时的调皮和乖巧呢?唉,我无法想像。那些成长过程中专属于父亲对女儿的记忆,也都随着父亲的离世而消失了。
可能因为父亲离开的时候,恰恰是在我们最需要人生导航的年纪吧,我固执地认为,在我们姐妹三人的生命里,一直缺少父亲的角色。一个时而严厉,时而慈爱的父亲;一个你走到哪里,都有人生的导航,能带给你安全感和安宁的父亲;一个在跌倒时扶持你,迷惑时指点你,气馁时鼓励你,骄傲时提醒你的一个父亲。我们的父亲,在女儿们最需要生命向导的年纪,他带着万千不舍,万般无奈地去了。
父亲离世已经二十几年了,原以为经历了半生沉浮,他在我的生命里已经淡漠成一个影子,但是,透过几十年的光阴再去触摸那段带着质感的岁月,那些有他的日子,那些被他爱着的日子,却仍然如此真切。
虽然已经过了祭奠的日子,我忽然很想到父亲的墓碑前看望看望他,让他知道,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女儿在想着他。我还想告诉他,虽然他走的早,但是,女儿知道,他一直很爱我们,而且,为了爱我们,他已经尽了最大力气。
(2017年春节)
文/妍乐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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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后面的话:
写这篇文时,母亲站在我身后,问我,你在写你爸? 我说,是。
她说,你能写得准吗?
我说,还好吧,要不我念给你听听?
她说,行。一会儿,她又说,别念了~
我知道,她也想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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