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海市蜃楼（续）

1

楠楠不知自己对老郑的感觉算不算爱。

老郑这样的男人，就像一壶酽茶，汤色浓郁香气沁脾。楠楠以前并不嗜茶，或许是还没有到从茶中品味人生的年龄，所以即使听闻了百般好，内心觉得还是有些距离的。她平素喝得最多的是自磨咖啡。

认识老郑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和父母一起参加表姐含修的婚礼。七岁的她除了花花绿绿的糖果和满地的鞭炮碎屑，只记住了那天穿红色旗袍的表姐是世界上最美的仙子。每个小姑娘心里都有一个灰姑娘的梦想，兜里塞满了糖果的小楠楠满脑子都是水晶鞋，王子并不重要，对于站在表姐身边那个人，完全没印象也是很自然的事。

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准确说并不是回乡，家在赣西北的小城，而她谋职于省城。就读于985名校，却没有留下或选择机会更多的大城市，楠楠的决定让所有人意外，毕竟家乡的人们仍以优秀的孩子留在北上广深乃至出国为骄傲。

在这座中部城市，女孩的事业远远没有归宿重要，所谓的好工作不过是为觅得如意郎多添一份嫁妆。楠楠不是特别漂亮的类型，相貌有点像袁立，但更娇小甜美些。入职几年后她越来越会打扮，时尚精致的妆容和搭配，即使短发也温柔无限，称得起人群中的一眼亮丽。

如此美女却一直没有护花使者在身旁。楠楠并没有高冷到拒人千里之外，主动追求的、他人介绍的，凡有点眼缘都尝试接触过。偏偏做普通朋友彼此都舒服，进一步发展就横竖有些别扭，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感觉这事儿太唯心，长辈们都以身说法它的镜花水月，年轻人又信誓旦旦宁缺毋滥。楠楠并不觉得一个人孤清，终生幸福宁可唯心绝不违心，用她妈妈的话说，一晃就蹉跎了六七年，成了“黄金剩女”。

这些年楠楠和表姐一家并没有走往得很密切，除了逢年过节和有事，基本就是淡淡长情。这俩表姊妹年龄差不少，没有两小无猜过，大了再黏糊反而透着虚假，含修的性格太过安静，适度的距离大家都舒服。楠楠有自己的圈子，工作忙起来也是昏天黑地，不管怎么说，一座城市里有自己的亲人，感觉上还是踏实许多。

老郑下海开了公司后，两人的接触慢慢多了起来。圈子里有相关的业务信息，楠楠都会及时告诉老郑，有必要出面牵线时她也会叫上表姐。一则免去不必要的误会，二来含修的气质优雅大气，无需多言便能为老郑添不少印象分。如此精细的安排，说明干练的楠楠对老郑尚无半分男女之念。

含修并不太喜欢参与过多，后来常借故不去，老郑自然不会勉强她。上次“君临一号”的那笔大单她听老郑说过，没有楠楠帮忙拿不下来。含修便亲自准备了一顿丰盛的答谢家宴，楠楠倒是低调得很，并无半点居功自得，还带来一对粉色珍珠耳钉。说本来也是朋友送的，想起蒂凡尼和表姐的气质是绝配，可不能浪费啦。

含修更过意不去了，她原本不习惯礼尚往来，女人间互送礼物之类一向不上心，这下倒像负了债似的。这些年每回见表叔，他都没少感谢自己对楠楠的关照，其实这个表妹独立又能干，根本没让自己操心。她叮嘱老郑，这次可不能亏待了楠楠。老郑说，那是一定。这边含修也留了心，想替表妹寻个合适的男子。

2

颐源大酒店是本市的老牌五星酒店，江景房一直抢手，很适合恩爱夫妻和情侣们在特殊的日子里营造浪漫。这里的粤菜也相当正宗，老郑提前一周预定了“海珠阁”，楠楠和他一样，对海鲜情有独钟，而且挺讲究品质。

“ 环境可以啊！有心了，谢谢老郑！” 楠楠一直这么叫他老郑，相对小时候姐夫长姐夫短的，老郑更喜欢这种率真。

这个男人的确花了心思。他已经很久没这么花心思揣摩一个人的喜好了，即便是谈生意的对象也没有，而且这回还是心甘情愿。对楠楠，这个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情感，一部分像父亲对女儿，希望能尽量庇护她，愿意看见她每天都开心。另一部分又和父女完全不同，在女儿面前他会时常感觉自己老了，女儿越活泼他就越发稳重如山。而和楠楠在一起，他常常忘记年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更轻快，连笑声都年轻了。

老郑将自己定义为接近“儒商”的人士，那些想走捷径的物质女孩见得太多，他看她们就像看T台秀，一副副都是好皮囊，却生不出亲近。倒不是想当柳下惠洁身自好，很明显她们感兴趣的并非他本人，而老郑也不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面对美好肉体便血脉喷张，这样的她们对他也不具多大吸引力。楠楠不是那种公主病女孩，她情商极高，审时度势大方得体。同时又很清楚身处男权社会，女人适当示弱比凌厉强势更有战斗力，故而女子的温婉细致被她运用得恰到好处，这样的女孩做哪一行都不会差。

这个能给老郑注满青春活力的女孩，惹他既欣赏又爱怜的女孩，虽然已近而立依然是老郑心里那个娇俏灵动的女孩，此刻正端着红酒，站在落地窗前沉默眺望。

窗外那座江南名楼被灯光点缀得通体璀璨，像座玲珑剔透的彩色水晶模型。江面暗黑一片，有几星轮船的灯光在游移。跨江大桥和车辆在夜里如动画片般给人不真实的感觉。从前的夜晚离不开月亮，而都市的美丽夜景全仰赖着灯光，置身其中仿佛宫殿，人们迷离了双眼，自己也恍惚成了公主或王子，难怪都说那夜色醉人。

意乱情迷通常离不开酒精和夜色。楠楠今晚很放松，老郑一向给人安全感。红酒很纯正，她喝了不少，双颊绯红，窗外的绚烂令她若有所思。老郑不知道楠楠的目光为何处痴痴，此时这个背对着他的身形性感到了极致。短发下是白皙修长的颈项，深驼色的羊绒连衣裙勾勒出一幅曼妙剪影，线条优美的小腿，高跟鞋让脚踝更显玲珑。

老郑吩咐过服务员，他们有事情要谈不召唤勿扰。借着几分酒意，他上前拢住她。没有感觉到抗拒，楠楠的身躯在他怀里微微一震，仿佛等待了很久。

那天，在二十九楼的江景房，楠楠没要那张十万元的卡，她要了老郑。

楠楠从没告诉过老郑，之所以有那天，除了酒精，最主要是她无意中发现他的耳后有颗痣。正是这颗痣，让她有时会忘了表姐含修的存在。

老郑也没告诉她，江景房在一周前早已定好。不过聪慧如楠楠，想来是不用猜的。

3

老郑很满意耳后的那颗痣，算命的说主藏暗财。楠楠抚摸它时特别温柔，撩得老郑的心一阵又一阵麻酥酥地痒。

不注意去看鬓角的花白，灯光下的老郑英气犹在，而晨间松垮的肚腹和浮肿的眼泡提醒了楠楠，他的女儿比自己小不了几岁。所以，她从不留他过夜，除了免得清醒后的动摇，还有对表姐含修的愧疚。

老郑每次穿衣服都要检查那块貔貅是否安在，这个动作在楠楠看来除了行事稳妥，还隐藏着夫妻间千丝万缕的恩情。而她每次都会将老郑脱下的裤子卷起来，再覆上其他衣物，她看不到那块貔貅，或者让貔貅看不见他们。只有这样，她的心才会稍微安稳。

她喜欢和老郑在一起的感觉，放松，安然，似曾相识，却并不依赖他，没想过有一天去独自拥有他。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她情愿就这么下去，享受约会，享受身心的愉悦。她没忘记含修的存在，老郑是含修的。她和老郑发生了故事，却又不希望表姐受到一点点伤害，这真是件矛盾的事情。

楠楠异于寻常的洒脱让老郑偶尔不安，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征服这个女人。即使什么都给不了的男人，主观上都特别愿意通过征服女人证明自己的魅力，如果她年轻貌美，如果她知性明慧，那种骄傲和自信就尤为强烈。

楠楠一直很注意，唯独那一次忘了吃药。

她没想过要这个孩子，更不需要他因此对她负责任。成年人只应对感情负责，她和他之间从来都是自愿的。她不是那种初入职场迫切寻求依附的小女生，她没有要求过任何，甚至拒绝物质的馈赠。在潜意识里，只有这样他们才平等，不让他俗气地揣度她的心思，不让他为她做什么，不让他有机会通过财富的给予变得心安理得，有所亏欠最好。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自己喜欢，哪天感觉消失了随时可以离开。她甚至独立到如果生命中需要一个孩子，那也只是因为满腔的母爱，而不是让孩子去维系家庭和婚姻。

当她看到老郑欣喜若狂的那一刻，忽然觉得或许生下来也不错。这个稳重有余的男人居然高兴得像个孩子，她很愿意看见这样的他，愿意有所改变。不过她仍然认为婚姻不是必需的，去和表姐争夺一个男人，是不可能的事情。

米尔的突然出现驱散了楠楠刚刚泛起的柔情。她不知道含修是否也来了，米尔她见过，精明干练，说一不二。

老郑有些慌，但掩饰得飞快。两个人吃饭很正常，这是公众场合，或许刚才的动作过于亲昵被米尔看见了，但也说明不了什么。

对于老郑这样的行为，米尔谈不上深恶痛绝，她自己也和婚内的男人约会过，对大多数妻子来说，还不至于天塌地陷。可是含修如此精神洁癖的人，容忍度有多高米尔真没把握，何况那个女人还是亲爱的表妹。

“你自己和含修说吧，只要她相信，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米尔尽量忽略老郑过于镇定的表演，前一秒还准备开撕的她，转而说出此番话来，都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机智了。

谁还没个开小差的时候啊，或许这样对含修是最好的。

4

老郑整整花了一天时间，才想出一个可行性方案。

昨天楠楠告诉自己的喜讯还没来得及消化，米尔就从天而降。他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女人，霸道又任性，不懂给男人留面子。不过昨天的话倒让老郑稍微改变了看法，她不让含修亲见当时的情景，关键时刻还是拎得清爽的。

老郑心里明白得很，含修与自己是海样深的恩情，抛弃发妻那不是人干的事儿。他有心肝似的女儿，可还是想要个儿子，这念头像浮在水面的葫芦，怎么都摁不下去。每次镜子里照见鬓角和胡茬的灰白，老郑心里就闷闷的明朗不开。从没想过楠楠是能帮他实现愿望的人，他知道自己抓不住她，无论年龄、能力，她都值得更好。而他只该好好守着含修。

他有心找机会了断，只要一点点暗示，楠楠的性格绝不会拖泥带水。可这偷尝的刺激和鲜嫩，让他这样的凡夫俗子如何轻易舍得下？她就像一头小野猫，充满魅惑和欲望，令他如同吸了毒一般，欲罢不能。

现在孩子来了，或许是个男孩，或许是上天的安排。对于楠楠，他没有多大的把握，可仍必须搏一搏，为了老郑家的香火。她终究是女人，心软也说不定。

老郑的计划是去香港做鉴定，是儿子就生下来，他会尽快离婚，若是女儿就吃点苦不要了。楠楠答应的话，马上打一百万，无论以后是否还跟他，这钱都是她的。

最要紧是瓜熟蒂落，儿子只要落了地就不可能塞回去，那时主动权基本就在老郑手里了。除了命，没有什么事是钱不能解决的，而眼下，正是关乎一条新生命的问题，无论多少钱都值得。

楠楠没想过和老郑天长地久，孩子是个意外，由一次意外改变人生轨迹不是她的风格，何况这意外是可以人工阻断的。

而老郑竟说出这样愚昧可笑的话，对她来说是更大的意外。她本以为他会委婉地表示不得不放弃这孩子，然后深表歉意极尽温存地照顾，看来自己终究太过天真浪漫。

怎么会喜欢一个骨子里老朽至此的男人，原来那些所谓的感觉都是自我麻醉，大概是单身太久了，居然臆想出这么一片海市蜃楼。楠楠简直为自己不堪。

“不用离婚的，一百万找代孕绰绰有余，你能省很多！”

一周后。

“孕囊出来了哈，你看看!”

医生的声音和手术器械一样冰冷无情，锐痛还未消散，楠楠的脸苍白如纸。

她没有选择无痛人流，这是她第二次扼杀自己的孩子，疼痛又如何减轻所造的罪孽？

5

来广州三个月了，楠楠也没联系同学。她不再做销售，找了份广告设计的工作，大学本来也是学这个的，上手便很快。虽然常加班，但不用和许多人打交道，只需等待灵感、回归内心，安静而单纯。

广州几乎没有像样的冬天。这天是周末，适逢平安夜，外面想必喧腾得很，午后有闲，楠楠忽然想去学校转转。

路还是那条路，来往其上的人已换了一批又一批，叶绿叶黄，花开花谢，伴着永远年轻的面容。楠楠漫无目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小礼堂。

许多学生正忙着筹备圣诞舞会，自己当年可是特别热衷于此的。楠楠也被感染了，以树为背景自拍了一张，发到同学群。

“我来了！你们在哪儿？”

果然，群里正互相祝福的同学们都被吸引，纷纷向久未现身的楠楠请安。广州的几个同学晚上正好有Party，又拉她进了小群。

“有家属记得带来一起嗨，孩子们有伴也更开心！”

“寡人还是没嫁出去，不知道现在上街还拉得到一个么？” 楠楠嘴上戏谑着，听到“孩子”两个字，她的心又被针刺了一下。

平安夜的露面，楠楠宣告回归集体的同时，也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他回来了，正在这座城。

世界很大，手机却能将它浓缩于股掌，据说通过不超过五个人就可以找到任何一个人，包括美国总统。而他和她，第二天能相对而坐，只需要一个微信号。

他有着很好听的名字：文烨。他的右耳后有颗痣。他是她第一次怀孕的原因，

文烨和楠楠同校同届，广州人，学的建筑设计，毕业后去美国继续深造，然后入籍。结过一次婚，妻子是美国人，医生。两年后离婚，源于东西方文化差异太大，难以融合。未生育，目前单身。

前半段楠楠已知，后半段是文烨昨晚在微信里告诉她的。

逝去的初恋，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尊享圣洁，如沉没的泰坦尼克号，承载着主人翁惊心动魄的爱情，可能还是他或他在这世间的唯一。其实，学生时代的初恋，不过是一张小舢板，驭者又毫无经验可言，一个浪头就能打翻。所谓怀念，多是在其后寡淡无味的婚姻生活里，向青春的自己致敬。

楠楠和文烨也同乘过小舢板，因怦然心动在一起，因毕业而分开，和周围的学生情侣们一般无二。

文烨的家境不错，出国之事早有计划，楠楠家里的经济状况无法承担这么大笔的费用，而文烨的父母并没有对儿子的这个女朋友太认真，自然谈不上资助。年轻的男孩满心都是广阔的世界，哪里懂得承诺什么。楠楠是个倔强又骄傲的姑娘，不想用怀孕去恳求他和他的家人，她没有开口挽留，选择独自默默结束了一切，回到家乡。当时的她就一个念头：你既舍得，我也不等。

再次相对，已没有一丝嗔怨。爱，还在不在，楠楠并不知道，能确定的是，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亲切，舒服，如果是梦，她不愿醒来。

“对不起，当时太不懂事，没有坚持。"

“现在懂不晚吧，还有机会带你走吗？相信我！”

驻唱歌手正在唱莫文蔚的《如果没有你》，声音沙哑有几分神似。缘分真是不可思议，兜兜转转几十年，性感女神的最终归宿仍是初恋男友。

“我不确定，我需要时间。”

楠楠没有直接回答。在自己也不明晰的情况下，冲动地决定任何方向都是对双方的不尊重。

“好的！那我再追求一次，我会让楠楠再次爱上文烨！”

爱，多美的字眼，美得让深爱过的人心生敬畏，再不肯轻易出口，唯恐亵渎了它。

广州的冬天没有雪，而爱人们一样贪恋依偎。

远走，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半年后，楠楠飞往美国，开始了三十岁女人的留学生涯。

—END—

《那一片海市蜃楼》是我2016年7月的作品，当时进简书才一个半月，特别想写小说。可以说这是我第一篇认真构思的故事，手法稚嫩，文笔粗浅，有幸得到编辑鼓励，推至首页，其后被选入《短篇小说精选》第五期（2016年9月 上），着实令人倍受鼓舞。

文末戛然而止，并没有明确的结果，本无意写续，但一直有读者希望能继续写下去。构思许久，总是不恰当，这几日忽然有点感觉，遂抓紧完成呈上。自觉仍无长进，岁末年终，也算了结一桩心愿。

如有兴趣，请点击以下链接，阅读前文。

那一片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