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小木凳,幼时父亲一下下敲打而成,在家中把把椅子逐渐脆弱的同时,这小木凳反而日益坚韧。
陈许坐在小木凳上,抬头遥望黑色的天空——没有一颗闪烁的星,更显寂寥。不远处蛙声阵阵,好似全村的青蛙全聚到一处去了,鸣叫声撕扯着原本宁静的夜。
“陈许,你怎么又辞职了?都不商量一下吗?现在就业环境多恶劣你不清楚吗?哎哟有个工作做就不错了!你还坐办公室,哪像我们……你看你爸爸,今年回来,见过他的,哪一个不说他突然老了许多?
“年纪轻轻的,总想着休息,我这一天天泡在厂子里,组长随叫随到,慢点就要挨骂,活急的时候,一个月下来一天假不放都是常有的事,每天还加班到大半夜!上班能不累吗?人家庄金莲的女儿,以前还是你初中同学来着,听说现在每个月都给父母钱花,我和你爸都不要求你给我们钱,就指望你顾好自己,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吗?”
“……”
陈许静静地抚摸聊天框里连着几条几十秒的语音。
良久,仍是无言。
公司提供的宿舍是四人间,四个生活习惯不同的人住在一起,最佳的不闹口角的方式是,各自保持沉默。
死一般的寂静,充斥着并不大的一个房间。到点熄灯,接着四个小铁床的床帘上都会透出手机屏幕发出来的亮光,这四道光会消失在不同的时段,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翻身的动作,呼吸跟着逐渐平缓。
陈许知道,她们都睡着了,于是,从来最晚入睡的她便再次拥有了独立的房间。
——这是她在这里的最后一夜。
住不满两月,行李箱却稳稳地塞满了两个,该丢的、不该丢但舍得丢的东西都丢了,还是另外又收拾出两个大行李袋和一个中等大小的手提袋的物品。
每样拎在手上都沉甸甸的,这种沉重直达心脏。
陈许一夜未眠。
眼睛酸涩,滴了两滴眼药水,躺在床上,被冰凉的眼药水刺激出来的眼泪,从闭合的眼角向两头滑落。
离开也是悄无声息的,仿佛回到了搬进宿舍的那天。
另外三个人都早早地赶去公司,坐在黑色皮革旋转椅上,对着显示屏进行重复性的操作。
陈许拉开床帘,望向床下堆叠在一块儿的行李,眼中现出莫名的迷茫,沉重的感觉再次袭来——
哦。
陈许想起来了。
床上的被子、枕头、公仔,还有她没放开手的床帘,全都还没收……再塞满一个大行李袋是必然的。
她忽而起了懒散的心思,靠在簌簌掉白粉的墙上,沉思。
眼神空洞。
每次搬家,陈许总要叫来姐姐帮忙,细胳膊细腿、三餐不规律因而身体虚弱的她,面对这么多的行李无所适从。
东西都是一点一点增加的,可搬的时候却不得不一次性驼走。
秋风习习,是凉爽的一天,然而陈许和姐姐的汗都流了一身。
小区不让外来车辆进入,行李都是从宿舍一路、一点一点地又提又拖又拽到小区门口的。
这也就罢了,没想到,刚要出小区,就被两个保安拦下。
“你们是这里的租户吗?”
“不是,房子老板租的。”
“你得去物业那里登记了才能出去。”
“为什么?”
“这是我们小区的规定,你东西太多了。”
“……物业在哪里?”
保安说了楼栋和房间号。
对于住进来将近两个月,却从来没认真逛过小区的陈许而言,楼栋和房间号给得再详细,她也还是感到陌生。
保安随手一指,也不知道指的是最后面那栋楼,还是她搬离的楼房的后面一栋……
总而言之,路线非常模糊。
但是他说:“有个写着‘小区物业’的牌子,你走过去自己找找。”不耐烦的语气让陈许不敢多问。
带着苦涩的心情,迈着劳累的步伐,陈许往有可能性的两栋楼房走去。
前面那栋……没找到牌子,往最后面一栋过去,仍是没有。
“难道我弄错了方向?”
陈许茫然地望着直线百米开外的保安室——高度近视的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额头上的汗水浸湿刘海,步伐越来越缓慢,不知是当真累极了,还是恍惚的心绪使得她动作愈发拖拉。
姐姐发来消息:找到了没?
陈许握紧手机,一字一字敲下:还没有……我再找找看。
钻回最先去的那栋楼,往里一直走,心中不断默念:“小区物业、小区物业……”
都说心诚则灵,牌子还真就出现了。
陈许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物业室里坐着两个约莫三十上下的女人,一个拿着水杯,不紧不慢地喝水,不忘在喝水的间隙和对面的同事聊聊天;对面的那个,手指在鼠标上点了两下,停下来,笑嘻嘻地回应对方的话。
陈许走了进去。
“你们好,打扰了,我这边要搬东西出小区,但是保安不让出去,说要来你们这里登记一下。”没说出来的话是:请问在哪里登记呢?
拿着杯子的女人瞧了陈许一眼:“你把住的楼栋号报一下。”低头继续喝水。
“26号楼502。”
放下水杯:“我查一下。”
过了一会——
“26号楼502对吗?你这物业费还没交。”
“物业费还没交吗?我不太清楚……我不是租户,这是老板租的房子,我就是住在里头的其中一个员工,里面还有好几个人一起住。”
“不行啊,物业费没交我们没有办法让你走。”
她的同事接着她的话说道:“房东的电话知道不?你打一个过去问问。”
“我不知道房东电话多少,房子是老板租的。”
“那我们也没有办法,房东同意你走你才能走。”
“但是里头还有其他人住啊,又不止是我一个人!”陈许真要崩溃了,疲惫在这一刻被放大了数倍,“我东西都已经搬到小区门口了,就不能让我登记一下吗?”
终于喝够水的那个女人笑了,带点嘲讽:“我们也没办法啊,我们也是按照规章办事,如果其他人都像你这样,要是谁的东西丢了,那不得我们来赔,对吧?我们也就是打工的。”
陈许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们这边没有房东的电话吗?”
“我们也不好就一点点问题去打扰房东啊。这样吧,不然你打电话问你老板?”
陈许拿出手机,擦掉了屏幕上的水,在通讯里翻来覆去地找,总算找到老板的电话。
那边迅速接通。
陈许的声音有些颤抖,从看到那个女人的笑容时,她就开始抖了。
“老板您好,我现在就要搬走了,但是保安说需要去物业登记了才能出小区,可是物业这边不让我登记,说这个月的物业费还没交,您能否跟房东说一下?”
“物业费每个月都有交的,怎么没交了?”
“我不太清楚……”
“你行李很多吗?”
“嗯……挺多的。”
“行,我跟房东说一下。这种小事你自己就可以想办法解决。”
“……好的,谢谢您。”
两个女人面对面,接着没说完的话题继续聊。
陈许内心一阵一阵地翻涌起难堪和委屈。
姐姐的信息再次发来:还没好吗?
陈许回她:快了。
放开手机的指尖深深没入掌心。
过了一会,房东的电话打来。
陈许不知道房东说了什么,只看到接电话的人笑得谄媚,皱纹堆在眼角,嘴里一声又一声地“哎、好、好。”
放下听筒,她拿出一张纸条:“你在这上面写下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出门的时候拿给保安就行了。”
另一个附和:“是啊是啊,很简单的。”
汉字和数字都像是用刀雕刻在纸张上似的,力度之大,几乎穿透纸背。
陈许拿着纸条,怒意被勉强的微笑覆盖:“好的,谢谢你们。”
跑向大门,把纸条递给保安:“是这个吧?”
“对对对。”保安伸手接过,摁下手中的按钮,大门打开,“你们出去吧。”
一部分行李装到姐姐车上,暂且放到姐姐家里,一部分另外打车运回自己家。
两辆车子几乎同一时间、朝着相反的方向驶去。
陈许坐在车子后座,摇下半个车窗,听司机放着七八十年代的老歌,看不知因何而排起的长队,人数之多、从车头密密麻麻延伸向渐渐远去的车尾后方。
昼夜又开始颠倒。
从秋中走向秋末,再从冷透骨头的寒冬跑入同样冷透骨头的春。
一本又一本的书并不整齐地塞满了两个抽屉,书桌上也铺得满满当当。任何时候,心血来潮翻开它们时,里头毫不意外空空白白,只有原始的印刷字密集地盖住整页纸。
总是学上个把小时,就把书哀哀欲绝地合上。
接下来则需要花费比学习多上至少两倍的时间,来平复内心的绝望。一遍遍询问自己:我做得到吗?有用吗?值得吗?又一遍遍自我回答:反正做了再说。学习总归有用。一切都将值得。
但是陈许骗不了自己。
行走在悬挂于两座山头中间的钢丝绳上,底下就是蓄满黑色情绪的深渊,而一直颤颤巍巍地走着、甚至于后来爬着的陈许,不敢猜测自己哪天会从钢丝绳上坠落下去。
她知道,即使肉体还在钢丝绳上拼命挣扎,灵魂却是已然被她撕裂开来,一点一点地扔进深渊里。
肉体在钢丝绳上望向深渊,灵魂在深渊里头凝视肉体。
蛙声意味着夏天即将来临。
蚊子和苍蝇也很嚣张。
只剩下蝉鸣将陈许从躺了五个月有余的房间里驱逐出去。
黎明破晓,晨风来袭,清新的空气横扫旷野。
陈许突然很想高歌一曲,或是跳一支舞——随便什么舞——哪怕无章法地舒展四肢也行。
脑子沉沦在轻歌曼舞中。
身子始终固定在小木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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