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翠芬很清楚,干她们这一行的,察言观色最重要。
所以当薛琴左手提着几袋垃圾,右手拿着纸箱走过来的时候,她立马扯开笑容迎了上去。
“来扔垃圾啦?”隔着胶皮手套,陈翠芬第一时间接过沉甸甸的厨余垃圾袋,三下五除二,将袋里咬碎嚼尽的东西哗啦啦全都倒在垃圾桶里,眼睛不经意地瞟了瞟:“今天吃螃蟹啦?”
薛琴眨眨眼,见四下无人,习惯性地碎了两句嘴:“钱烧的,一百二十元一只!”
陈翠芬果然张大了嘴巴,瞪着眼,作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见此,薛琴就有点洋洋得意起来:“我也吃了一只呐!”
这话一出,陈翠芬眼睛果然瞪得更大了。
薛琴是6栋13楼业主家请的阿姨。阿姨这身份,说得好听点叫保姆,说得难听点就是旧时的佣人,把屎端尿、除尘洒扫,做的都是伺候人的活。
就光说吃饭这一项,运气好的话,碰到和善的雇主,到了吃饭时间,亲切地来一句“坐下来一起吃嘛,没关系的”,这时候,阿姨要是推辞两句,大部分雇主一般就不会再坚持。客气就像擂台比武,你来我往,讲究的是点到即止。极少数情况下也有例外,非得压着阿姨的肩膀强行摁在餐位上,可再怎么热情客气,也总归是隔着一层,不如避在厨房吃来得畅快淋漓。吃的菜也有讲究,贵的少的肯定不能选,便宜的多的也不能敞开肚皮吃。
这么看来,刚来一个多月的薛琴颇得雇主的欢心。陈翠芬心念一转,决定趁这个机会把这几天琢磨出来的生财门路和她说道说道。
这事首先要从垃圾分类说起。自从垃圾分类落实到小区之后,陈翠芬的工作就加重了好几分。一是,小区里的业主都是大老爷,不能指望他们严格按照要求分类,免不了要她打开垃圾袋,忍着恶臭,重新进行分拣。二是,物业算是给了一个“福利”,业主们扔掉的快递纸箱可以留给她们卖钱,前提是每天必须整理干净。这又是一件大活。
说到整理纸箱,陈翠芬倒是很有经验。拿一把美工刀将箱子上下两面的胶带划开,再顺着棱线铺平,既方便往上叠放又容易搬运。遇到小件的,就更简单了,直接踩实就行。只是这么一来,陈翠芬既要忙着分拣垃圾,又要见缝插针地管纸箱的事,一天下来,这身体就像水桶断了箍,分分钟就要散架。
好在把这一摞的纸箱拖到废品收购站,确实可以换上不少钱。按照市面价,每斤八毛钱,这个小区又是个大盘,各家快递络绎不绝,好的时候一天能收到七八十斤!这可是一笔可观的收入。看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纸箱,陈翠芬的心里别提有多踏实。身体的疲累从来都不是他们这种人考虑的成本,所以这笔钱就算是白捡的。正好最近,她家女儿东拼西凑在近郊买了个八十几平的小房子,还债压力大,平时生活就难免克扣,她要能多挣点,也能添补添补。
可惜的是,陈翠芬一周只有两天能轮上这个活,其余时间都在打扫6栋的大厅、走廊和楼道。她也因此非常看不惯和她搭班干活的田小云,一周七天时间,就算不能平均分配,好歹也应该三四开,而这田小云却独独霸占了五天!不过这话,她也就自己发发牢骚,谁不知道田小云是物业经理的同宗老乡。她自己不也是花了两百元从超市买了罐茶叶送给物业经理,才把这活要过来的吗?
大家都是各凭本事吃饭,谁也怨不着谁。关于这一点,陈翠芬想得很明白,要想多挣钱,只能自己想办法。
眼前这位叫薛琴的阿姨就是陈翠芬在打扫13楼走廊的时候认识的。薛琴五十几岁,看穿衣打扮,不像别的阿姨那么具有辨识度,大概是在城市里摸爬滚打得久了,早已脱了农村人的习气。陈翠芬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错认她是那家的业主,难免就高看她几分。她也很受用,好几次在13楼的过道里指挥陈翠芬擦这擦那,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做派。等听到那家的孩子清脆地唤了她一声“阿姨”,陈翠芬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敬东家敬伙计——认错主了。
之后的交往就正常多了,毕竟都是为人服务的,谁也没有比谁更高级。
择日不如撞日,陈翠芬拉着薛琴进了一处墙角,压低声音耳语了几句,薛琴立时眉毛上挑,连声说着:“可以啊,这有什么问题,一句话的事儿。”语调太高,惹得陈翠芬赶忙捂住薛琴的嘴,就怕被有心的人听了去。
实际上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薛琴工作的那户人家,女主人特别热衷网上购物,每天都要丢掉不少快递纸箱,陈翠芬就拜托薛琴把这些纸箱放在和走廊隔着一道门的楼梯口,她每天打扫卫生的时候,顺便收一下,这样即使是她不当班的日子,也能多少赚一点。
接下来就是谈合作了,钱是最实惠的东西。一个试探深浅,一个半推半就,最后达成的协议是,这部分纸箱卖得的钱二八开,薛琴二,陈翠芬八。
业主和物业的工作人员上下楼一般都坐电梯,保洁人员也是各自负责一栋,因此6栋除了陈翠芬外,基本不会有人出现在楼道。虽然明文规定不准在楼道里堆积垃圾,陈翠芬料想应该不会有人发现,但为了以防万一,此后,陈翠芬都特意提早半小时上工,五点半不到就直奔13楼,趁人都还没起床,拿了纸箱,先找地方放起来。
陈翠芬最先选中的是她们的休息间。物业腾出了一个四五平米的小空间,仅够放下一张桌子和一张凳子,原本是给她们几个保洁临时休息用的,不过近日来天气炎热,另外几个人都跑到物业办公室纳凉去了,受点白眼、陪个笑脸,也好过在这个蒸笼一样的逼仄空间里呆上一秒钟。她于是就把每天收起来的四五个纸箱藏到桌子和墙之间的缝隙里,等到了晚上,人都走光了,再往电瓶车上一放,带回家攒着。
别看就这么四五个,几天下来,陈翠芬原本就狭小的出租屋就站不下人了。过来串门的女儿还因此抱怨过几次,她也不解释,只是嘿嘿笑。毕竟,啥话也没有把钱放到女儿手里来得实在。
但有一次碰巧遇到田小云来休息间。陈翠芬慌乱之下,只能推说这纸箱是某位业主扔在楼道里,她凑巧捡了,等空的时候再放到地库的纸箱区去。当时田小云只是皱着眉头附和了一句“这些人老爱乱丢垃圾,多走一步都不肯”,此外,并无二话。但这地方终归是暴露了,陈翠芬又寻思着把纸箱放到垃圾集中点去。这地方在小区南面的角落里,平时只有拖运垃圾桶的老张守着。而老张和陈翠芬是老乡,这点小事送包烟就解决了。
这小算盘打得溜,谁知道不到一个月陈翠芬就咂摸出了不对劲。一连四五天,她一个纸箱都没有收到,这不符合常规啊。都说网上买东西会上瘾的,难不成那家女主人忽然转性了?
当班的时候,她特意留意了一下同设在地下车库的快递柜,那个走路带着一阵脂粉香,手里捧着两个快递的女人不就是13楼的业主?这么看来,问题出在薛琴身上了。
这女人该不会是尝到了甜头,决定自己单干了吧?做阿姨的,工资七八千打底,拿点“抽成”还行,自己亲力亲为,她也不嫌累得慌。
陈翠芬啐了口唾沫,似笑非笑地盯着下来地库倒垃圾的薛琴。后者正要走过来和她说话,结果被突然蹿出来的田小云截在半道:“姐姐,来倒垃圾呢?”一边说,一边还朝陈翠芬挑了下眉,陈翠芬一下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想不到田小云能这么阴!
面上当然不能挑破,毕竟她是物业经理的人,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陈翠芬嘴角噙着笑,接过薛琴手中的垃圾袋,解开袋口,哗啦啦将各色的残羹冷炙倒在了厨余垃圾桶,看到一团纸巾,用钳子钳出来:“啧,这些个人啊,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咋什么阿猫阿狗的东西都往里扔呢!”这话说得薛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田小云倒像个没事人,轻哼了一声走开了。
剩下两个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
“咳,说吧,她给了你什么好处?三七开?四六开?五五开?”薛琴一直没有搭腔,陈翠芬的音调一次比一次高,最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难不成都给你啊?让你在她当班的时候才拿过去?”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陈翠芬气得浑身发抖。这田小云宁愿自己不要钱,也不让她挣点,什么心态?!私藏13楼的纸板箱,也没占她多大便宜,至于吗?
陈翠芬和田小云的梁子就此结下了,陈翠芬总想找补回来。
田小云在所有保洁中年纪最轻,四十岁刚出头的样子,来得也最晚,但似乎和每个人的关系都很好,每天脸上都笑呵呵的。认识的业主也多,基本上每个业主看到她都会热情地打招呼。
“你把我家门口的纸箱去收了吧。”说话的是7栋的一位业主,7栋就是田小云负责的楼栋。
“好的好的,我马上过去,您先上班去吧,等回来,家门口保证干干净净!”田小云边说边做手势,不远处的陈翠芳撇了下嘴:“马屁精!”都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好话谁都爱听,看来自己还有待修炼。
只是好话再好听,这样的关系也浮在表面,连最小的风也经受不住。
7栋12楼的业主家上高中的儿子丢了一双限量版球鞋,这件事情刚开始是从薛琴她们的阿姨圈里传出来的。遛娃的阿姨,没事就喜欢凑在一起,业主家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就像长了脚,不出一会儿全小区就都知道了。所以薛琴眨巴着眼睛,和陈翠芬暗示鞋子到底是谁拿走的时候,陈翠芬已经在脑子里分析过好几遍了。
高档小区,门禁森严,每位业主都只能到达自己所在的楼层,而只有物业工作人员和保洁人员才有特制的卡可以上到每个楼层,7栋是田小云管的,而且她还听说田小云有个上高中的儿子,那么……
但业主并没有报警。原因很简单,对于他们来说,一双鞋子,丢了也就丢了,还不值得大动干戈。这让陈翠芬多少有点沮丧。想要查清这件事并不复杂,家家户户门上都有电子猫眼,一个月前的记录都可以通过手机查看,到底是谁干的一目了然。但又听说12楼的业主近段时间因为出门旅游的缘故,电子猫眼没电,查询不到记录。
电子猫眼,想到这个东西,陈翠芬就有点忿忿不平。前不久她在6栋清扫的时候,因为业主在门口堆了不少东西,她偷懒没有挪腾,直接在外围拖了两遍就完事儿,谁承想,她刚收拾好准备走,“吱呀”一声,门开了,探出来半个脑袋,眼睛往门板上的猫眼一瞟,有点不悦地提了要求:“把东西拿开再打扫一下!”
怎么到田小云这里,电子猫眼就没电了呢?
陈翠芬偷偷观察了几天田小云,希望能抓住她什么把柄。但除了事发当天,她有点沉默外,此后,一切如旧。这事就像夏日里太阳底下的水渍,眼见着就要凭空消失了,陈翠芬决定去找物业经理。
天气热起来之后,保洁和保安休息的时候都会挤到物业办公室吹空调。陈翠芬很容易就把话题引到业主丢鞋的事情上来,并且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也不知道业主怎么想的,那么贵的鞋子丢了也不查一下。”接话的人似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有什么,就像我们丢了一双拖鞋,你会去查监控吗?”
“也是。这鞋子是不是被人拿的也说不准,兴许是业主自己记错地方了。”陈翠芬一边说着,一边瞧了眼正坐在电脑前的物业经理,“就是这个流言,咳……”,说到这里又咳嗽两声,不再继续。物业经理抬头看看众人,也没发表意见。
薛琴的阿姨圈里倒是还三不五时地提起这件事,像是平静的湖面,总泛起微波。
没过几天,田小云就被辞了,物业给出的理由是发现她没有将纸箱叠放整齐,而且用了一个很严重的词,叫做“屡教不改”。
整理垃圾的工作便顺理成章地落到陈翠芬和新来的一个被唤作小黄的保洁身上。一周七天,陈翠芬四天,小黄三天。很公平。
因为这件事情成了,陈翠芬确实高兴了两天,但在第二天晚上,她在小区门口遇到了提着东西正准备走的田小云。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而且背对着,田小云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接了一个电话。
“对,妈妈不做了,你这学期不是高三了吗,比较重要,妈妈陪……陪你啊。”顿了顿,又说,“哦,那鞋子,妈妈攒钱买来的,你放心吧,绝对不是拣的别人的。放心吧。放心吧。”女人两只手各提了一个很大的灰扑扑收纳袋,手机夹在脖子下,用腿搭了一下力,才勉强把东西放到电瓶车上,结果一松手,哗啦啦,杂七杂八的东西撒了一地。一个圆形的饭盒咕噜噜滚出去好远,最后在窨井盖上停了下来。
陈翠芬不知道自己是心安理得还是不落忍,思考了一下正要帮着去拣,女儿来了电话。说的是她怀孕需要住院保胎,问陈翠芬能不能先借点钱周转一下的事。
她嘴里答应着,看到对面走来几个6栋的业主,赶紧挂了电话,脸上堆起笑:“散步回来啦。家门口的纸箱我已经帮您收走咯。”
“应该的,应该的。”
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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