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
展此信时我已经远行。
望吾儿但行好事,惜爱生命。
存折密码是你的生日。
不要找我。
安定下来自会报得平安。
——老夏
我放下信纸,看到了桌上的存折,并没有打开便把它放在了抽屉里。窗外一朵白云悠然驶过,像一匹自由的马,马头向着北方,义无反顾的模样。我在父亲的书桌前坐下来,眼前展开了一张夏天的全景图。
一
那是老夏常常想起的夏天,他和祖父母刚刚搬到北山胡同的第一天。那一年他十五岁,喜欢读书,喜欢踢球,有很多朋友,穿着的确良白衬衫,是一个阳光少年。
由于祖父工作调动的缘故,父亲随全家搬到了北山胡同58号。当时58号大院里已经住了四户人家。搬进去的时候,祖父的书籍装了好几箱,祖母的衣物也有两箱,加上一些日常杂物,大大小小好多箱子落在了这个小院子里。院里的邻居闻讯都出来瞧看,男人们帮忙搬这搬那,瞬间就热闹了。张家的媳妇倚着门嗑着瓜子,吐一口皮,说了句:“这回可是搬来家知识分子哟。”老张从屋里出来挤了她一下:“进屋待着去吧。我看你闲得慌。”说罢跑下台阶,也挽起袖子帮起忙来。
祖母切了个西瓜,大伙扇着蒲扇,坐在自家小板凳上,酣畅淋漓的吃了起来。忙活了半晌也算是把各家的状况摸了个清。老张家有三个女儿,老李家有一儿一女,老邓家有一儿两女,老韩家没有子女。
傍晚时分,火烧云从西边蔓延开来。一切算是尘埃落定。祖母关上门拉上窗帘,这个院子从此有了第五户人家——夏家。
二
十五岁的夏冬从学校放学回到北山胡同58号。这儿对他来说还是个陌生的地方,比起原来那个住处要小得多。不过邻居倒是多了,各家的灯火亮着,他心里像是也亮了一处火,噼里啪啦的不冷清了。夏冬在院里转了一圈,在各家听了一听,市井人家的嘈杂和夜晚的安宁让这个少年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满足。
他坐在门前台阶上玩着抓来的蛐蛐。伴着晚饭的香气,蛐蛐儿好像醉了一样叫得更欢了。
“诶,小桃儿你们老师今天来上课了吗?”
“没来,都一星期没来了。”
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大门那边传来,夏冬抬头看去,只见几个中学女学生欢快的跳进了他的视野。
在她们当中,有一个梳着两个麻花辫的姑娘,椭圆的脸蛋,桃儿一样粉红的两颊,汗毛在夕阳映照下根根晶莹,一双圆圆的丹凤眼,好奇的看向夏冬。
夏冬愣住了,在他眼前,傍晚的光是橘色的,女孩儿的脸是红彤彤的,她的头发染着夕阳的余晖色,一些自然的茸毛近乎透明的反射着光线。她看向他的时候,仿佛是慢镜头一样,与其余的女孩在不同的时空里。
“你是谁呀?”其中一个短发女孩问。
夏冬回过神,站起身,被几个女孩子围住上下打量,他不知所措的笑了笑。
“我是新搬来的。”他盯着那大眼睛女孩儿的辫子,她的发绳是红色的。说罢急匆匆转身回了屋。
但是十五岁的夏冬在这个夜晚第一次难以入眠了。他满脑子都是那个梳两个辫子的女孩儿。
后来知道,这个大眼睛的姑娘叫小桃。李家女儿李萌萌的同学。
夏冬和小桃不在一个学校上学,出了院门,夏冬往北,而小桃家住向西的两条街外。
夏冬从第一天看到小桃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的世界完全变了。曾经他只是一个活在男孩中间的小男孩,现在他觉得自己终于像一个男人世界里的男人了。他会骑着自行车每天绕两条街去学校,只为了能看见小桃一眼,运气好的话还可以跟在她身后默默走一段路。
那个年代,男女孩之间懂得保持刻意的距离,夏冬看着小桃的背影,粗粗的辫子,甩来甩去像一只拴在树上的秋千,红色的发绳若隐若现,甚是好看。夏冬笑了,阳光从树叶间倾洒下来,小桃变成了镶着金边的梅花鹿。
这一天早晨,有一些轻轻的薄雾,到了小桃家的街口,夏冬跳下自行车缓慢前行,搜索着小桃的身影,有些期待有些沮丧,想着也许今天见不到她了。突然,前方雾气里勾勒出一个女孩儿的轮廓,他看清了,欣喜若狂。小桃转身回头也看见了他,什么都没说,仿佛知晓一切的骄傲,又像不谙世事的羞怯,她只是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两个酒窝被嘴角弯弯的弧线带动了起来,随即便回过身,加快脚步,消失在雾气里。那一瞬间的对视,似乎把周遭的叫卖声,行车声,行人的嘈杂声,都隐去了,把街上所有的建筑,砖瓦,连同一湖的水都抹去了。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夏冬的心在春天的风里奔跑了起来,怎么都没法平静。
三
夏冬偷偷的藏着和小桃的秘密,他如此明确,就是一个眼神确定的秘密。
小桃偶尔还会来四合院找李萌萌玩。这是夏冬最盼望的事儿。
那是他唯一能够近距离观察和接近小桃的机会。
日子长了四合院五户人家都熟识了。邻里之间常常来来往往。老张家包了饺子,老李家做了面条,老夏家做了油饼,都会招呼孩子们一起来吃。
夏冬知道萌萌跟小桃关系好,每次去李家蹭饭时会套来许多小桃的新闻。萌萌每次都乐此不疲的为夏冬传达。
小桃家是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师。小桃是家中的独女,家里还有一个外婆。她喜欢印着花的信纸,喜欢用旧布料缝一些小玩意儿。她希望有一天能去北京读书,将来做一名小学老师,陪伴可爱的小孩成长。
小桃在夏冬的世界里慢慢立体了起来。她成了夏冬梦想的未来里面最重要的角色。
后来,两个人慢慢熟识,夏冬便有了更多的时间和小桃待在一起。那个时候,夏冬,小桃,萌萌还有邓家的二虎子,四个人常常一起爬北山,一直爬到望天亭,四个人一起旁若无人向远处的草原呼喊,然后再去北湖边玩一个下午,他们划着小船,唱着《友谊地久天长》《山楂树》《长城谣》一直划到傍晚,晚风把四个少年的心事吹走了,飘到了一无所知的远方。
小桃说:“我听说甘肃有一个地方叫甘南,那里有一片油菜花地,特别特别美。”
二虎子说:“等咱们长大了就去。”
萌萌撇了二虎子一眼:“你啊,永远也长不大。”
夏冬看着小桃,什么都没说,他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深情的注视。他的头发随风荡漾着,洋溢着少年的俊美。小桃被这长久的目光深深震撼了,羞涩的低下头。萌萌默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夏冬下定决心,他要努力学习,去北京读书。他要永远与小桃在一起。
四
“完了完了!夏冬!”从外面跑回来的小萌边敲着夏家的门边喊着。
夏冬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从屋里飞奔出来。
“小桃她爸她妈也挨斗了!”小萌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小桃怎么样?”
“小桃拒绝参与批斗。”
“怎么办呢?”
“我让她搬我家住一阵子。”
“好。”
历史进入了一段极为黑暗的岁月,曾经的蓝天一瞬间变成了灰色,满世界飘着标语,大字报。高喊的口号和满街的罪人。一切都变了。曾经被折成纸船的理想被团成团丢进了肮脏的化粪池。
一切都完了。
夏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不能上学了,大部分老师都在被批斗或即将被批斗。夏冬的父母也难逃此劫。
58号大院除了老张家老李家,其余三家都有挨斗的。每天白天批斗的人挂着罪名去游街,晚上各家家门紧闭,无声无息,只有老李家媳妇会给每个游街回来的邻居送去一碗白米粥。
小桃的父母有海外背景且出身不好,被批得尤为厉害。
小桃父亲慢慢染上了酗酒的恶习,那是寒冬的一夜,小桃父亲挂着罪名牌,冻死在花园里的一棵大杨树旁,他身下是六瓶白酒。小桃母亲悲伤过度,加之无法承受的子虚乌有之罪,重压之下病倒。不久也撒手人寰。
小桃的世界崩塌了。她在短短几个月里成了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她只有一个外婆了。
她回到被砸得不堪入目的房子,蹲在一地碎片上,无法控制的大哭起来。夏冬站在门口,也留下了眼泪。二虎子更是哭得不能自已,不停的拿袖子擦拭眼泪和鼻涕。萌萌在屋里忙活,她想帮小桃尽快把一切重建起来。
冬天就这样悄然结束了,北湖上面不再有行人。再也听不见那溜冰的青年们爽朗的笑声。人们相互看着彼此时都是冷漠的,他们的眼里仿佛已经看不见任何事物了,唯有活下去,生活下去。
五
转眼到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期。北山胡同58号里各家的孩子都要准备下乡了。老张家有三个女儿,应由大女儿下乡,因为张家媳妇不喜欢二女儿,硬要二女儿顶了下乡的名额。老李家由哥哥下乡,妹妹留城,萌萌留了下来。
夏冬作为长子也要响应号召,他要去东北开发那片北大荒了。
这一切都与夏冬十五岁时的设想渐行渐远。他只有满怀一腔嫁接的热情,为时势奉献青春。
走之前,夏冬去小桃家告别。
外婆给夏冬做了一碗面。夏冬坐在小桃面前,这一年他们已经十七岁了。夏冬的胡须在他越发有棱角的脸上格外明显。小桃的面容也褪去了稚嫩变得越发温柔。自从父母去世以来,小桃再没有开怀大笑过,她美丽的小酒窝再没有出现。她只是淡淡一笑。
“桃儿,你等我回来。”夏冬郑重的看着小桃。
小桃摇摇头。
“为什么?”夏冬皱紧了眉。
小桃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夏冬。那是一封国外寄来的信,小桃的小姨将要回国把小桃和外婆接到英国。
一切都结束了。那一刻夏冬绝望了,梦想和爱情全都离他而去。
他从兜里拿出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精致的英雄钢笔,把它交到小桃手里。
“这是我唯一能送你的东西了桃儿。”
“夏冬……”
夏冬回过头,小桃笑了,眼里含着泪花,酒窝绽放着。
“再见。”
“再见。”
两个青年,在各自的背影里收紧了各自的忧伤,倔强的隐忍着离别的眼泪。
六
在冬季漫长的东北,夏冬无时不刻在思念小桃,他为她写了很多信,每次都在结尾写着无论你在哪里,只要你告诉我你愿意等,我就会想尽任何方法飞到你身边。
可是他却未曾收到过一封回信。
四年后,高考恢复,夏冬考取了北京一所大学,萌萌也考取了本地的大学。二虎子去了南方。
一个暑假,夏冬回到家乡。他见到了萌萌。萌萌还是一头短发,俏皮可爱的样子,他们相约在北湖划船。
“毕业打算留在北京吗?”萌萌问夏冬。
“还没想好。”
“回家来吧。”
“为啥?”
“为我呗。”
夏冬歪过头看着萌萌那张可爱的脸,他仔细的打量她,一个这么有趣的女孩,这么多年竟然从未发觉。
毕业后,夏冬回到家乡在大学教书,与李萌萌结了婚。第二年萌萌怀孕了,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我。
七
母亲一直知道父亲年轻时深爱着小桃。但母亲从未提起这些往事,父亲也未曾在母亲面前提及小桃半点。
三年前,母亲去世了。母亲生病的那段时期,父亲无微不至的照料。他们恩爱了三十年。从未大声吵嚷,从来都是相敬如宾。我们家的氛围总是非常温和。
母亲去世前对父亲说了一件事。她告诉父亲,那些年他在东北给小桃写的信其实都被她藏了起来。她没有交给小桃也没有邮给小桃。后来小桃去了英国,家乡的一切都没带走,只带走了我父亲的那只钢笔。
母亲说:“对不起老夏,这辈子我就对不起你这一次,因为我舍不得你啊。”
父亲忍住眼泪继续给母亲喂食物。只说了一句:“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好好吃饭。”
“老夏啊,小桃她早都回国了。”
“好。”
“她在甘肃那边的一所藏族学校教书。”
“吃饭吧,老伴儿。”
“她一直没嫁人。”
父亲不再说话。
冬至那天,母亲走了。她走得很幸福,父亲一直陪在她身边。
三年后,父亲接到了一封信。邮戳来自甘肃甘南。
信上说:“请你来甘南看油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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