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让你一个人

肖天

复读的时候，他给我换过一次水，就这么开始说上话了，在此之前，不知道他叫什么。

高考失利的时候，不想复读，想着听天由命吧。老师劝我，你只差几分就上二类本科了，复读吧。家里人也劝，不要担心钱，还是再努力一年吧。

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去复读了。

一个班一百三十多个人，过道很窄，胖子基本就钉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我选了离家比较远的复读学校，全班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我很满意。大家互相之间认识的也不多，课上课下都很安静，全体一致的笑点都来自于普通话极其不标准却还要坚持说普通话的语文老师。

我常常听不进去课，看天看地看窗外。就是那个时候学会偷偷买烟抽，像男的一样躲在厕所抽。

他坐在班上很后面，走来给我换水的时候，走了很久。给我换完水之后，他看着我很怪异地笑了一下，我不明所以，他指了指嘴巴，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刚刚在厕所抽过烟，他闻出来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我没理他。

后来他就说，他以为我是那种很酷的人，理都不理人。

“不过，你是挺酷的啊，还躲在厕所里抽烟。”后来我不在厕所里抽了，因为他让我跟他一起抽。

我们那种学校，连天台都没有，台湾片里演的场景，我们没法演。

我们等晚自习下课之后，躲在树下抽。他问我为什么抽烟，我说无聊。他说无聊有很多事做啊，干嘛非得抽烟？我说，做什么。他说，无聊可以谈恋爱啊。我说，跟你吗。他说，不要，我才不要跟抽烟的女生在一起。我说，哦。

过了一会，他不满，“你要不要这么酷，说话就两三个字，会不会聊天啊？”

我懒得理他，“无聊。”

他除了很爱说话还很爱唱歌，各种乱七八糟的歌。有段时间我们学校中午经常放《一万个舍不得》，他就经常哼哼，女声女气的。

也唱粤语，像模像样的。唱的最多的是五月天的，他说最喜欢那首《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我不想讲话的时候，他就待在我身边唱歌，唱完会撒娇让我请客喝汽水。我喝水，他喝芬达。喝完，他伸出舌头给我看，“快看，橙色的舌头！”

后来，我把常说的“无聊”换成了“幼稚”。

他成绩比我好，这一点我一直没想通。我的成绩从入校就没怎么变过，不听课但也没退步。他很多时间跟我待在一起，还会跟我一起逃自习课，为什么成绩还会有进步？如果有那么聪明的话，又为什么会来复读？

还没等我想明白，我先被班主任叫去了谈话。他开门见山地问我，“你是不是跟肖天在谈什么恋爱？”

我说没有。

“还瞒着！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经常一起逃课！”

“逃课不是去谈恋爱。”

“你顶嘴啊还！你有理了还啊！”班主任气的脖子粗了。

我:……

接着，他又语重心长道，“你跟肖天不一样的，他是高考考英语的时候睡着了，比平常少了百来分，就那样，人家还是上了二本，你跟他谈恋爱，他成绩还是好，你就不一样了你知道吗！”

“我们真的没谈恋爱……”

“你啊！你……你以后有的亏吃！”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默默退出了办公室。

一走出去，肖天在外面等我，八卦的嘴脸，“怎么啦？找你什么事？”

我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突然有点生气，他怎么可以偷偷摸摸比我聪明那么多啊！

“你也挺酷的嘛，高考还睡觉。”我阴阳怪气。

他挠头，“他干嘛跟你说这个啊？他找你谈话说我干嘛？”

从那之后，我开始逼自己听课，下课也坐在位置上做题，他来找我去外边吹风，我就说没空。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我了，就开始讨好我，给我买各种口味的口香糖。我问他干嘛老买口香糖，他说，以前经常抽烟的人，突然不抽了，都会很想念烟，那这种时候就需要口香糖了。

“谁跟你说我现在不抽了？”

“啊？你还背着我一个人去抽烟啊？”他用酸不拉几的语气。

……这个傻子，怎么会比我聪明呢？

他还在上课的时候，给我递纸条，上面写着：和好吧。

他都不知道我生什么气，就和好……和好个鬼。

但他因为给我递纸条的事，也被叫去谈话了。谈完之后，笑嘻嘻地过来找我，“班主任怀疑我俩谈恋爱呢……哈哈哈”

我翻白眼，这个事有什么好笑的。

“他还说，硬是要谈，让我努力把你的成绩提上来，不然他就叫家长，哈哈哈哈哈哈”

我忍了忍，没忍住，跟他一起笑了……班主任这么可爱吗？

他又说了一次，“和好吧。”

“神经病……谁跟你吵架了吗？”

他又笑，跟个傻子一样，“呐，你要哪个？”他一手拿出烟，一手拿出口香糖。

我拿了口香糖。

“乖，我也觉得你应该拿口香糖。我还要帮你搞学习咧。”他像老大哥一样拍我头。

搞学习就搞学习……他竟然堂而皇之去跟班主任说要换位置坐到我旁边，班主任竟然也同意了……

从此之后只要我上课走神，他就用手掐我。好像他上课的时候完全不用听，专门对付我就行了，结果，就这样，我不会的题他还是都会。

我很不爽，“你天才吗？什么都会！”

他非常得意，拿手指着自己头，“没办法啊，天生的脑子好使！”

“你干嘛要考试睡觉？”

“困了啊……就睡着了啊。”他无所谓的样子。

“哦，真他妈酷。”

“嘻嘻嘻，彼此彼此。”

跟个傻子一样。

我成绩有变好一点，但跟他的差距还是很远。月考试卷发下来，他叫我把所有错题重做一遍，我不想做，他就一道题一道题给我讲，逼我听，再找同类型的题给我做。我周围的同学都很羡慕我，她们没见过哪个复读生这么厉害又这么闲，天天给人讲题目。

我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说，“这就叫对你好了？也没有吧，就给你讲了几个题嘛，怎么了？感动了啊，我这个人吧，就是这样，心善，你不用太放在心上，我也没觉得对你多好嘛，关键是我聪明，这些都太简单了，你知道吧……”他碎碎念了很久。

我又想再说一次，他真的很像个傻子。

圣诞节的时候，班主任给我们放了一节课的假，他说过过节吧，然后给我们发了很多包香瓜子。他说，嗑瓜子唠唠嗑，有利于解压。

于是，洋气的圣诞节，我们全班一百三十多个人，一起嗑瓜子。

肖天这个傻逼，磕着磕着，自己站起来跟所有人说，我给大家唱首歌吧！

全班哄笑一堂，他自己也笑，标准的傻笑，边笑边走上讲台，大家齐刷刷给他鼓掌。

他先唱了一首周杰伦的《七里香》，唱完之后，他又自己说，怎么感觉不过瘾呢，我再唱一首好了。于是他唱了他最喜欢的那首《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唱到后面，几乎是全班大合唱，不知怎么地，我身边还有几个女生哭了。

可能是歌词很煽情，可能是太难得了。

我终于承认，肖天，是真的很酷。

过完年之后，离高考只有一百多天了，班主任又找我谈了次话，他对我说，“你啊，要对自己要求高一点，我看得出来你还没使多大劲，你现在是稳妥能上二本了，但我对你的要求是起码一本，还有一百多天，完全来得及，你给我加把劲啊！不听我的话你好歹也听肖天的话啊，你不跟他考到一起去，异地恋肯定会分手的！”

我哭笑不得。

回去之后，我问肖天，“你会考去哪？”

“北上广深吧……随便哪个，反正要是大城市。”

“为什么？”

“小城市没意思啊，你说是吧，还是大城市待着舒服。”

“那你这次别睡着了。”

他哈哈笑，“肯定不会啦，你以为我想再复读一年啊，你当我傻啊？”

“你就是傻。”

“我靠！你还没见识到我的聪明吗！”

“你说这话就显得你挺傻的。”

“…… ……”他一脸委屈。

论说，他是说不过我的。不过我也知道，他常常让着我。

离高考刚好一百天的时候，班主任搞了个百天动员大会，要求每个人都上台说一下自己的雄心壮志，互相鼓劲。

肖天很臭屁地说了句，“我的目标就是，不要在考试的时候睡着！”

轮到我了，我说，“谢谢班主任，谢谢肖天。我会对自己要求再高一点，我会努力去大城市。”

班主任很欣慰，肖天……肖天的表情怪怪的，大概没想到我会在这种时候提到谢谢他吧。

又过了五十天，我感觉自己上升了一个阶段，考一本应该是没有问题了，同时也觉得，只能到这个份上了。那段时间，全班都挺浮躁。原本很安静的教室，变得时常有各种讲话的声音。我在肖天的督促下，尽量稳着，但他有时候也绷不住，会跟我聊天。

我们又开始会在晚自习下课后约着出去抽烟。有一次，他突然就笑了，“我怎么会是跟个女生一起在抽烟呢？”

“有什么，你又不把我当女生看。”

“我没有啊，”他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捻瘪，“是你自己不把自己当女生看。”

我没说话。

过了一阵，他又突然说，“其实我觉得，我们好像跟谈恋爱差不多。”

“哪里差不多。”我吸完最后一口，也把烟屁股捻瘪。

“你看啊，人家谈恋爱不就是两个人成天腻在一起么，我们也是啊，我们上课吃饭抽烟都在一起，白天一整天都在一起。”

“人家情侣在一起，又不是只上课吃饭抽烟。”

“那还干嘛？”

“还牵手拥抱接吻啊，你是不是傻？”

然后，肖天猛地一下拉过我的手，把我抱了过去，动作极快，极粗鲁。

我懵了。

他心跳很快，抱着我一动不动。

过了几秒钟，感觉过了很长时间一样，他把我放开，眼神直直看着我。

附近很暗，月光也很暗，我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但我听到他吞咽的声音。

“你他妈的，不会还打算亲我吧！”我觉得自己体温突然升高了。

他立马就怂了，手放了下来，“什，什么啊，鬼咧，我才没有！

他说完，我们之间就冷场了……

“回……回去吧。有点晚了。”他小声说。

所以，我们半途而废地谈了下恋爱，只拉了下手，抱了一下，没有接吻。

那之后，我们谁都没提过这件事。还是照旧上课，做题，吃饭，回各自的宿舍睡觉。

六月份一到，整个班已经没有人在学习了，也不知道成天在干嘛，好像每天都过得很快，又好像每天都很漫长。肖天每天都午睡一段时间，严格控制在半个小时之间，到点了我就要喊他，他说这样生物钟就没错了，到时候考试不会睡着。

我问他，害怕吗？

他说，倒不是，可是……会有一点紧张。

我笑，带了点嘲笑的意味，一副“原来你也会啊”的这种表情。

“干什么啦，我又不是神，我不会紧张的啊！”

“我就不会紧张。”

“你那么厉害？我不信。”

“是真的。我很平静，我觉得……我就是这个样子了，不会很好，也不会差，就这样。”我浮在桌上，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

他听了，没说什么，跟我一样趴伏在课桌上。

天气很热，教室里的风扇转不停，我什么也没想，就那么趴着，旁边是肖天。

是啰里啰嗦教我做题的肖天。

是很爱讲话很爱唱歌的肖天。

是非常聪明一定可以去大城市的肖天。

是很酷的肖天。

是帮我换过水的肖天。

是晚上跟我一起抽烟的肖天。

是只属于这个夏天的肖天。

是马上就会跟我分开的肖天。

是抱过我的肖天。

我看着他，我跟他说，“认识你，挺好的。”

他也看着我，他笑，他用口型回了我三个字：我也是。

然后，这个漫长的夏天，就过去了。

肖天考试很成功，没有睡着，是全校第二高分，去了北京。我上了一本，但我选择留在本省。

填志愿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里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北京。

“我这个成绩，去北京很尴尬的。”

“……那你要去哪？”

“哪也不去。”

他不说话，大概有点不高兴，半天嘟囔了一句，“没劲。”

我不知道说什么，然后我突然哼起了歌，“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在人海浮沉，我不愿你独自走过风雨的时分，我不愿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世界的残忍……”

“鬼啦……你唱的根本不是你想的。”他又高兴了起来。

我没理他，又多哼哼了几句，他说，“哎呀唱的又没我好听，让我来让我来”然后他就打断我自己唱起来。

那就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听他唱这首歌。

他唱完之后，我们陷入长久的沉默，握着手机，好像握着最后的联系。

“那……我们到底有没有谈过恋爱啊？”他问我。

“你觉得呢？”

我想我们只是，都不愿让对方，只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