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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正是人间四月天,花红柳绿的时节。
一切都准备得很充分,水壶,干粮,土特产,最重要的是,找到了一辆崭新的桑塔那。
我要为娘壮行。
年初,娘就一直念叨,她要在八十岁前,去一趟南京,看看她兄弟,也就是我舅舅。娘还说,这以后,就不再出远门了。那年,娘七十八。
了却娘的心愿,舍儿其谁?
桑塔那在铺了柏油的合浦公路上疾行。娘很高兴,我也高兴,母子同行,欢声笑语。
渐渐地,娘不言语了,脸色也变了,失去了惯常的红润。
“娘,你怎么了?”
“头有点晕,”娘的声音有气无力,“胸口好像在作翻。”
不好!这是晕车的征兆。赶紧招呼司机,打开窗户,减速,开慢点。
奇怪,娘过去从不晕车啊。娘在乡下,我在县城,娘经常坐汽车来看我,从未听说过晕车,这回怎么啦。
“呕——”娘忍不住了。
司机连忙把车停下。我把娘搀下车,娘蹲在路边干呕了一阵,却吐不出来。
吹了一阵风,娘似乎缓过来了。
重回车上,我说:“师傅,委屈你了,您就当一回拖拉机手吧,再开慢点。”
司机无奈地笑笑。
从水壶里倒点水,把手帕打湿,让娘躺下,额头敷上湿手帕。
娘听话地头枕在我大腿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2
从10岁起,我和娘就聚少离多。
那是个火红的大跃进年代,放“卫星”后,饥荒悄然而至,但激情仍在燃烧。父母都是做裁缝的手艺人,手工业也要集体化,区里一夜之间办起了被服厂,吹响了裁缝们的集结号。
上午第二节课的时候,娘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教室外的窗户旁。我的座位是在第一排边座,紧挨着窗口。
娘在窗外笑着向我招招手,然后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个碗口大的山芋,我连忙接住,迅速塞进抽屉里。虽然年纪小,但我明白,在这个食品极度缺乏的时期,还是不要让别人看见为好。
娘临走时丢下一句话:放寒假的时候我来接你。
学期中间不能转学,必须要等到放寒假,这个学期刚开学不久,这意味着,我要一个人独自在这里待上几个月。而那时,我只是一个刚从四年级升到五年级的小学生。
娘丢下的大山芋,成了陪伴我消磨孤独的寄托。我把大山芋放在床头枕边,每天睡觉前啃上两口,就两口,绝不多吃。生山芋嚼在嘴里甜丝丝的,嚼着嚼着,仿佛又望见娘站窗外笑着向我招手,于是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寒假终于到来,我又回到娘的身边。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我小学毕业考初中的时候,父母离开了区被服厂。
娘是个有主意的人。灾荒逼出个好政策,农村要实行“责任田”,娘说,这个裁缝不当了,回老家种地去。
家走了,我进了区初中。如果家不走,我是个快乐的走读生,那多好啊。
也是个人间四月天,上午第一节课时,娘突然出现在教室外的窗户边。和两年前一样,娘笑着向我招招手。
我的娘啊,您真神了,怎么儿正在想您的时候,您就来了呢!
下课了,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娘一把抓住我,牵着就走。
镇边有个简陋茶棚,几根毛竹支撑着几片芦席,中间放着一个大方桌和四个长条凳,旁边支着一口大油锅,锅里的油条在沸腾的油花中急剧膨胀,飘出阵阵浓香,我肚里的馋虫一下子就像锅里的油花一样涌动起来。
“坐着!”娘发话,又亲自动手,选了五六根炸相正的油条,用一只大号盘子满满地端到我面前。刚出锅的油条还在冒着油泡丝丝作响,我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根狼吞虎咽起来。
娘笑笑,拎起桌上的大茶壶,倒了两杯茶,推一杯到我面前,自己拿一杯坐在一旁慢慢地喝着。
转眼间一盘吃尽,便拿起茶杯学着娘的样子轻呡一口,这功夫,娘转身又取了一盘端上来。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怯怯地问:“还吃吗?”
“接着吃。半桩子,饭仓子,今儿个就杀杀馋。”娘不容置疑。
终于吃饱了,整整10根,而娘手中的那根油条,这时还剩着小半截。
3
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发出一阵剌耳的气笛声,娘在迷糊中被惊醒。
“娘,您好些了吗?”
“好些了。”娘宽慰我。接着又叹口气:“哎,没福气啊,这个铁轿子也坐不服。”
我明白,娘又在念想着她的花轿梦了。
娘姓唐,出生在石马山下的唐虎村,一户殷实人家。有田地十多亩,瓦房三进。娘的童年是快乐的,至少10岁前是如此。天生俊秀,花朵般的小姑娘人见人爱。
娘的父亲是远近出名的“唐好人”,从不与人拌是非。娘10岁那年,唐好人着了魔道,疯狂地迷恋于赌博,而且逢赌必输。不到半年,家产输得尽光,一家人被迫搬进一间破房子里。
生活也失去来源,族中长老可怜他,凑钱买了头毛驴,打发唐好人贩荒草养家糊口。
唐好人清早赶着毛驴出门,傍晚回来时,毛驴不见了,只扛着一副驴鞍子进家。“毛驴呢?”“输掉了。”说罢,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第二天,唐好人离家出走,从此音信全无。
家中失去栋梁,娘的母亲,这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只好把娘的弟弟送回她娘家,托她兄弟抚养,自己带着娘去给富人家帮工。没几天,东家嫌多个吃闲饭的小姑娘累赘,便想辞工。娘的母亲没办法,只好托人把娘送给我父亲家做秧媳妇(童养媳)。
我祖母去唐虎村领娘过来的那天,娘一路上哭得呼天抢地,引得路人心酸,啧啧摇头:这么好的丫头,怎舍得给人家做秧媳妇!
娘16岁那年,一身青布袿裤,一根红头绳,便同父亲入了洞房。
没有花轿,没有盖头,这个女人一生中最荣耀的一幕,在娘这里被省略了。谁叫她是秧媳妇呢,娘好不甘心!
我曾这样劝娘:如果唐家不败,凭娘生得那般标致,嫁个财主是没问题的。可那也有问题,土改时,娘那个“地主婆”的帽子,是笃定戴上了,而我,也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地主家的狗崽子了。娘这是因祸得福呢!
娘说,是这个理,只是花轿没坐,这个福是不全的。
这次临上车时,我告诉娘,这是铁轿子车,儿子来为您补福呢。
娘听了满心欢喜。
没承想,坐惯了大客车的娘,坐在小车上却犯晕,真是始料不及。
但是我坚信,娘还个有福之人。
4
那日下班后,突然浑身烦躁,坐卧不安,心里老觉得有事,对了,娘好久没来,我该回去看看了。
我到家时,娘正在堂屋里那张躺椅上靠着,见我进门,惊讶得一骨碌坐起。
“你咋回来了?是他们打电话叫你回来的吗?”
“没有啊,我就是回来看看您啦。”
娘摸着膝盖说:“这地方昨夜里突然就疼起来了,一直疼得不消停,正思摩着叫你回来,没想到你……”娘一边说,一边丝丝地吸着凉气。
我二话没说,背起娘,奔向汽车站。
下车后直接到县第一医院,检查,拍片,医生说,膝盖里长了骨剌,并说,这骨剌不好对付,只能保守治疗。然后开了两种药,一个是止疼的,另一个好像是管活血化瘀。
第二天一早,我问娘,药性怎样。娘说,开始还好,但半夜里又疼起来。我一听头就大了,止疼药只能管几个小时,治疗的药看来不对路。
上午我去第二医院,有位亲戚在这里当主治医生。我把娘的病情说出后,亲戚也拿不出好办法。这时,亲戚的一位同事来找他说事,听到我们的谈话,便说,巧了,我这里有一张卡,是哪家药房送给他的,说是进了一种新药,专治骨植增生,你不妨一试。
真是喜出望外,绝望之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千恩万谢地接过那张卡,转身疾步向那家药房赶去。
新药果然有奇效,当天,娘的疼痛大为缓解,第二天娘就能下地行走。
我对娘说,您真是洪福齐天,遇着贵人了。
5
桑塔那蜗牛似地爬行,终于进了南京城。
姐弟相见,分外亲热。中午,娘破例喝了一杯小酒。
午饭后,我用自己带的傻瓜相机,在舅舅家附近,为老姐老弟照了几张合影。娘说了,以后她不会再来,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必须记录下来。
当然,我奉母进京有功,也应该留下见证,便让表弟为我们拍下了文首那张母子照。
下午返程前,我对娘说:“娘,您在这大城市里玩开心了,可不要忘记回家啊,儿还在那个小县城里等您那。“
娘佯怒道:“见你鬼啊,甭想把老娘撂在这里不管,没门!“
“那是,那是,儿永远都在娘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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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