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踪我很久了。
秋叶缤纷,把家门前石椅子浅浅盖住一层,我将新买的颜料纸张置于椅上,腾出手来开门。
“别躲了。”身后怯怯的影子一顿,还是随我进了门,立在院角几簇夹竹桃下不知所措。
我终于正眼瞧他,少年辨不出年龄,生得倒唇红齿白、眉眼如画,一袭白衣飘飘然,跟着我在山野里钻了半日,依旧白得晃眼,实在是只漂亮的妖怪呀。
“要我为你作画入册?”这些滞留人间的妖怪多多少少心怀执念,若有一天放下念想,便来寻我,画本体于妖册,自可超度。
少年摇头,先前垂着的眸子上扬,望向我,“不,我只想见一眼那册子。”
心下明白又是一个为别人成妖的呆子,挥手翻开桌上厚册,一页页叫他寻去。
“世上之妖外貌变化多端,唯这册上存有本相,其经历则各有诡妙。”我捡一块桂花糕细品,翻页的手顿了顿,指一指纸上立于雪中的清丽女子:“雪女,居于深山,借美貌勾引迷路的男子,取走灵魂食用。千年后她爱上其中一个,诞下孩子名为雪童,后来夫君老死,她入了册,而雪童仍在人间,年年冬日携来第一场雪。”
下一页画有葱茏巨树,“此树为丧妻情种所植,他将妻子之首埋入土中,四十九日后长出一树,百日开花,十二月结果,果实皆为妻子头面。骇人景象惊动官府,意欲围剿妖树,最后那丈夫与此树一同葬于熊熊烈火,可歌可泣。”
往后则为白骨苍苍:“骨姬,对爱人的眷恋与痴情撑着逝者的灵魂返世,附于骨骸相见。爱人所见所感仍是生前的音容笑貌,因而成为他人眼中紧拥一堆腐朽骨骸痛哭的疯人。”
天色尚早,闲来无事,我慢慢翻动那册页。少年默立一旁,听我絮絮叨叨,一直不曾开口。终了,我好心问他:“你要寻的是谁?”
他转头望一眼窗外晴空,像在努力回想些什么。午后寂静,三两云雀穿过夹竹桃细长的叶,往南飞去,留下叶尖簌簌颤动的轻响。
“那是很久以前的旧事了,秦淮青楼里有位养白狐狸的舞女,人称白狐姑娘,后来遇见程家的三少爷,两人不顾世俗硬要在一块……”
“富家少爷爱上风月楼里的姑娘,真个俗套故事,后来呢,不会誓死相伴双双殉了情吧?”
少年微微摇头,神情却落寞下来,“他们终是在一起了,程家认她入门,婚礼盛大,才子佳人,成就一段佳话。”
“第一个元宵节,他们相依赏灯,万千灼灼灯火之下,他指着她怀中的白狐狸,笑语:往后我陪你,取代了这狸猫似的小兽,可不是‘狐狸化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若是美满至此,定无化妖执念,我随少年目光转至窗外大好的晴光,等待下文。
“可世间负心郎何其多也,三爷本性风流,仍旧留情四处,不肯避讳。婚后不过一年半载,又张罗纳妾,连跟来的侍女也皆千娇百媚,当初发誓非娶不可的妻子到一时冷淡下来。她不曾生养,也没娘家可回,日日怀抱白狐垂泪,熬到第五个元宵节,溺死在城门口浮满荷花灯的水池中。”
少年声音愈低,不再往下言语,我已猜到八九分:“你是程家三少的魂魄,觉得对不起她,死后来寻她?”
“不,是她一直在等他,等他来寻她。”少年终于与我对视,茶色眼眸里蒙有一层滟滟的水光,“我不过是那只白狐罢了,在这世上游荡千年,想找到当年向我诉说心事的女子,告诉她三少爷早就忘记了,前世忘了,今生也忘了,一切到头来竟是她自己不肯忘。”
“既然至今未入册,我将往更深的山野中去寻她。”
少年向我深深一拜,转身离去,白衣翩跹,一只雪色狐狸窜出窗,在日光底下闪烁细密的金光,刹那间向森林密处消失了,留下轻飘飘一声——
“你若有缘见着她,叫她不必等了。”
此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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