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天了,白杨的树叶还保留着绿色的最后矜持。陪伴白杨的一排排矮松也老了很多,看上去苍翠得就像一株株只有颜色没有水份的干花。
天蓝得有些清奇,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放肆地铺满田野,照得黄豆的金黄都有些黯淡,玉米的叶子还都没有完全垂下来,有气无力地支楞着。
而包着玉米的那一层层皮,像一位母亲紧紧地抱着她的婴儿,紧紧的没有一丝缝隙。
当玉米钎子把层层叠叠的包裹划开后,那一棒棒的金黄就跳了出来。真鲜艳啊!
一堆堆的玉米棒子在地垄沟摊着。从收割机里蹦出一粒粒溜圆的黄豆,像倾泻而下的黄色瀑布似的,被装进一个个形态各异的袋子里。
扒包米的,收黄豆的,机器声,说笑声,夹杂着秋风送来的凉爽,提高了每一个人心脏的位置。
"耗子,唱一个!"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的,然后又有几个人就七嘴八舌笑嘻嘻的跟着起哄,"树人,来一个,唱一个你最拿手的,那个啥了地?对,对,那个,‘为了谁!’"
耗子清了清嗓儿,中午在老夏家喝的烧酒还在体内发生着作用,有亢奋也有迷糊,飘飘然的。只有这时,耗子才感觉自己在人堆里不矬。
他的那双一年有十一个半月都通红的眼睛此时半闭着,坐在刚刚停下奔跑的四轮车坐上,"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满腔热血化作青春无悔——为了谁——为了秋的收获——为了春回大雁归……"
秋风把耗子苍凉而又有些沙哑的歌声传出去很远,田野起到了扩音器的作用,零落在田间的那些灰头土脸的人们,像木鸡一样呆着,忘了手里的玉米和黄豆。
耗子用仅记住的这几句歌词,忘情地唱着,好像整片田野都属于了他,不单单是那些在空中飞翔的鸟。
白亮的日光把每个人的身影都拉得好长,清晰地印在黑土地上。
"哈哈……哈……哈……六子,六子,再唱一个。唱得怪好听的呢。赶上那农民歌手大衣哥了。"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说话声。
"咱们给六子也整个网红名,‘就叫小衣哥吧!’"人群里一阵哄堂大笑。一帮小青年正举着手机给耗子录着像,发到了朋友圈里。
耗子的眼睛还闭着呢,那张几天没洗的脸上,空白的地方也因动情地歌唱扇动得血脉贲张,"为了谁,为了秋的收获,为了春回大雁归!"
耗子又重复了一遍歌词,声音又高了许多,一股悲凉的气息像冷冽的喷泉一样从耗子的口里喷涌出来。
听得人们心里就像捅进了无数的玉米棒子,堵得沉闷又苦涩。有的人眼里竟然有泪花在闪。
"为了秋的收获,为了春回大雁归"唱得多好啊!挨着边儿的这几年,秋天哪有收获啊,打不出粮食,能怪天老爷吗?能怪谁呢,靠天吃饭。天一翻脸,地就遭灾。苦巴巴的在地里刨食。难免有刨不出来的时候。
就在今年,今年!秋天真的赏了咱们这张松树皮一样的老脸,那褶皱里被风吹进多少尘土。滚过多少汗珠。鬼才知道呢。
耗子的歌声把人们心里浓郁的激情点燃。灌了铅的身体也轻盈起来。不一会儿,就都在阳光的看护下投入紧张的秋收中。
耗子唱完了歌,依然坐在四轮车上,他扭着方向盘,在地垄沟上笔直的向前行驶着,有人喊,停!耗子就停下来。有人喊,走!耗子就向前开去。一道道深深的辙,在田间穿梭。镶嵌进黝黑的土地。
一筐筐的玉米棒子倒进了四轮车的后斗里。随着耗子方向盘的左右扭动,包米棒子在车后斗里蹦得老高。发出"咔,咔,"的脆响声。灌进田野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就像节日里的鞭炮。
"我想唱歌啊,我就唱,唱起歌来心情多么舒畅——"不知又是哪方神圣,又来个高歌一曲。
"没整啊,这是唱的哪门子歌啊!"老娘们乐得豁了口的嘴咧得像个瓢。
"日落西山黑了天哎,有个小妖下了山,小妖要吃唐僧肉,猪八戒的耙子飞上天。"哈哈……哈……哈……这都是些什么呀。
日头真的落下去了,西边的晚霞红得像新娘的嫁衣。老实的白杨树也羞红了脸。秋风吹来,不出意料的带着深深的凉意。也带着欢喜。
2
今天耗子是来老夏家帮工的,在老夏家吃过晚饭,耗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回了家,并不平坦的土屋地下,两只鸟笼里的各色鸟类,灵活地啄着谷粒。耗子掀开鸟笼的一扇小窗,往先前放水的小水盒里放了点水。就一头栽倒在火炕上。顷刻就睡着了,连衣服也没脱,就打起鼾来。
耗子睡觉的屋子是里屋,外屋是做饭的地方,只所以不说是厨房,因为厨房这两个字对于耗子来说有些高大上。他那极简的炊具配不上厨房两个字。
一口八印的大铁锅妥妥地落实进土灶台里,斑驳的铁锈在有水潴留过的地方泛着黄。
柴堆高高的,以至于摞到了被烟熏得糊了巴黢的塑料棚顶。(蒙塑料的地方是去年夏天漏雨,用拇指粗的柳条撑起塑料布固定到棚上去的。
因耗子的个头太矮,以至于这塑料布也是村里人帮着蒙上去的。)干柴的样子很新,像是刚刚从田间地头拾回来的。
菜板子上有切面团的痕迹,可能切过面片儿。一口小二缸里蓄满了自来水,村里去年才引进自来水。外屋地下虽然坑坑包包的,柴禾没有拖拖拉拉的,看上去很整洁。
耗子蜷着腿睡在火炕上,火炕因没有烧柴而在老秋的时节愈发生冷。可耗子喝了酒的身体对冷暖很钝感,耗子在空闲的时候,除了爱打鸟,更爱喝酒。
时常喝了酒的耗子,把该干的活干完,然后就一睡不起,屋里来人了,咳嗽几声,好意地暗示一下他,他是不会捋你这份胡须的。
白天的时候(冬天除外),耗子的房门经常敞开着。西下川的人如果缺东少西的来借,看到耗子在睡觉,可以拿了东西就走,不用跟耗子打招呼的。
忙季的时候,谁家人手不够,用得着耗子的时候,就像今天老夏家忙不开,没人开车,就把耗子找来帮着开车。
耗子个子小,在力气上与村里的壮汉是不能比的。只要耗子能帮上忙的。耗子都是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耗子乐意帮忙,酒是蹭了点喝,不给酒喝也全力以赴。就像现在耗子喝了酒,多大动静都惊不醒他,只要你一嗓子:"耗子,帮我干点儿活去!"耗子立马就把做到半截的梦硬生生扔到旮旯胡同去。
3
一秋带八夏的,耗子除了种西下川两户人家的小园外,(因出去打工荒芜了的小园),大田一亩也没种,不是耗子不种,掉眼子他五哥把田地都承包出去了,把耗子的田地也拐走了。虽然分家另过,钱分的清,田却没分得清,田地承包出去所得的钱,耗子一分也没捞着。
不知道是被冻醒的,还是被伴着雷鸣的雨声惊醒的,反正耗子醒了,对于耗子来说,喝了酒又能在几个小时之间醒过来,真是少有的事儿。
他的头有些疼,口干舌燥的,浑身冷得直起鸡皮疙瘩,他下了炕,往铁锅里添了些水,自打安了自来水,水可方便了呢,水笼头一拧,水就哗哗往下流,耗子心里满足着呢。
他往灶塘里填着干柴,用火机点燃,火噼里啪啦地着了起来,火光照红了耗子那张神似耗子的脸。
他蹲在那儿,从破烂不堪的衣兜里掏出根皱巴巴的烟,抽了起来,头愈发疼得厉害,他用添柴的手摸了摸头顶上那条长长的疤痕。那条曲蛇(蚯蚓)一样的疤,爬过的地方再也没长出头发。耗子在这个雨夜又想起了这条疤的由来。
4
去年冬天傍腊月门子的时候,李七子从外打工回来有几天了,西下川这几年人剩得没几个了,打工出去的就是连过年的时候也很少有人回来。而耗子却是常住沙家浜,谁在不在,耗子依旧在。
他住在爹娘留下的老屋里,耗子只有一个人的家,谁都愿意来,这天下午两点多钟,李七子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抱着膀来了,李七子回来的这几天,总跟耗子在一块儿了。
"晚上在你这里喝酒。"李七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白干和几根香肠。
耗子的笑容很浅,脸上一直挂着这种淡淡的笑,像他的身高跟孩子的一样,笑也一样。
身上穿着一件不搭调的棉袄,身下穿着一条女式的棉裤,是原先住在他家后院,现搬到城里的老关头后找的老太太托人捎给耗子的。
"我给你捉摸两个菜,咱们再把夏老九也找来,听说他昨天晚上回来的,一整年没见了,咱们好好喝喝!"
耗子从门前的一口破大缸里掏出块用雪埋着的猪肉,这是前几天他大姐大傻丫头从家里带来给耗子过年吃的。
耗子把冻猪肉放在水里化着。又找了几个土豆,土豆是有的,大田没种,小园里种的也够耗子吃。白菜也有,秋天的时候,白菜稀烂贱的,耗子也存了些。再说鸟笼子里还有鸟呢,耗子掏出几只个头大的。打算做完饭放进灶塘里烧了,当下酒菜。
耗子做了几个菜,鸟也烧了。七子拿来的香肠也切得像那么回事儿似的。在盘子上摆成了花型。
屋子里顿时就弥漫着鸟烧焦了那种糊香糊香的气味。
天也眼擦黑了,小木头桌子一放,三个人就盘腿大坐地喝了起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菜也都见了底。除去七子带来的那瓶白干外,把耗子平时喝剩下的散装也喝得差不多见底儿了。
三个人喝得舌头也大了,话也就多了起来,李七子也有四十六七岁了,夏老九比七子大一岁,数耗子最大。
刚开始李七子还六哥六哥的叫,叫得耗子心里甭提有多舒坦呢,夏老九呢,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不时的插上一句。他喝酒时藏了点奸,没怎么太醉。
"耗子,你这一天天独守空房,寂寞不寂寞啊?哪天兄弟领你去城打个鸡,别成天就知道打鸟。"李七子醉醺醺地,似笑非笑地打着趣儿。
"七子,跟六哥说话客气点儿。"夏老九一本正经地说。
"我跟耗子开个玩笑,你也他妈多嘴,开个玩笑不行啊!"李七子把空酒瓶子使劲往桌面上顿了顿。
李七子打了个嗝儿,接着又说:"我这是开个玩笑,不像你们老夏家竟干些不是人的事儿。想当年你大哥要是不把我老婆拐跑了,我他妈能打光棍子吗?"
"七子七子,咱们好好喝酒!来,跟六哥再走一杯。"六子说完就举起酒杯。想打个圆场。
"你个耗崽子,长得跟个耗子似的,五大郎那个头都比你高,哈哈……人家五大郎管咋地还娶过潘金莲呢,你连个女人味都没闻过。你这辈子活的,咋说你呢,活着都不如死了。"李七子又把矛头对准了耗子。
"七子,能不能好好喝酒?你是不是喝高了?"夏老九虽然脸上也泛了红,可头脑还清醒。
"我说你还没说完呢,你狗戴帽子装啥人,你哥把我老婆拐跑了,自己却跑回来了,自己又没脸见人,喝药死了。"
"七子,这是干啥呢?老九他哥都死好几年了,还提这些干啥。"
"我就提,你一边去!哪有你的事儿。"李七子冲着耗子喊。
"七子,咱们这是哥三儿个高兴,才到一堆儿喝几口的。你喝酒了也没喝猫尿啊。怎么说话跟吐枪子似的。我哥是不对,他都死了,你总提这事儿有意思吗?"
"再说你后找的老婆不是也跟你离了吗,那也能怨到我哥吗?是你自己没用。"老九的脸拉了下来,说话也变了点味儿。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李七子就把那个喝空了的白干酒瓶子摔到了地下,紧接着就去扯老九的衣领子。
"七子,这是干啥玩意儿呢?!"耗子一边用手去拉李七子,一边来了态度。
"能不能好好玩耍了?"耗子来了一句网红语。不知道是从哪讨弄来的。
"呵!呵!你还没个豆儿大呢,竟然敢来教训我呢!我整死你个耗崽子。"李七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说。
"老七,咱们喝酒喝人肚子里,没喝狗肚子里吧?"耗子的小红眼珠更红了,眼角处还出现了白色的分泌物。
"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灭了你,你敢骂老子。就你这小样,我一把掌能把你扇南天门子去!"李七子说着就去扇耗子的耳光。
"你给我滚出去!在我家里,你还敢打我。我就骂你怎么着。"耗子也来了硬气。
"你以为我不敢灭了你,是不是?"李七子说完就从火炕上跳了下去。直奔外屋地下(厨房)。
还没等老九和六子反应过来,耗子已倒在血泊中了,李七子看耗子脑袋上直往外冒血,傻眼了,吓得酒也醒了,手抖动着,菜刀滑落下来。
不大一会儿。屋里就聚了很多人。夏老九的媳妇把耗子抱在怀里,看到那一直往出冒的血,就开始惊慌失措起来。下意识的用手去堵耗子流血的头部,一直的哭腔又加上了呼嚎:"快去找双喜儿的车,村里整不了了,赶紧上县里吧!"
这时不知是谁把村里的赤脚医生找来了,帮着简单的处理了一下伤口。就坐着双喜的车往县城飞奔。
"妈呀,把我吓得这心脏病都犯了,脑袋瓜子缝了二十多针啊!这都是他妈李七子干的好事儿,把好好的耗子给开瓢了。耗子人小命大啊,没咋地儿。"
"都说把李七子逮起来,让他进监狱呆着去,他这是行凶。可耗子说都是乡里乡亲的,都是喝酒惹的祸,不怨李七子。"
"你们说这耗子虎不虎。要是赖上李七子,李七子咋地也得赔耗子几万块大洋。二十多针的伤口啊!"夏老九媳妇从县城回来后跟村里的老娘们一次次的这样说。
这时耗子还在县医院住院呢。耗子是五保户,医疗费是公家给出的。李七子一直在医院照顾着耗子。
病好了以后,头上就留下了这道疤,只是在阴雨天的时候,脑袋就提醒一下耗子这道疤的存在。
5
耗子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水烧开了,炕烧热了,夜雨还在下着,有雨透过房顶滴落在外屋棚上撑起的塑料里,兜住的雨水随着塑料往下垂。
耗子蹲在灶塘边,看着塑料里兜住的雨水,寻思:"可别把塑料坠下来!要是再坠下来可怎么办呢。"
耗子越想越急,索性来个掩耳盗铃,进里屋就上了炕,把被子蒙在头上,耳不听心不烦。心想,"下吧,下吧!反正天老爷谁也说不听,反正村里的庄稼都快收完了。"
耗子这么一想,竟然睡着了。
等耗子醒来的时候,雨真的停了。就听房子周围好像来了好多人,耗子立马就下了炕,他看见这些人手里都拿着家什儿。冲着他的房子比比划划的。
耗子傻眼了,吃惊而又胆怯地问道"我没得罪你们吧?你们谁家有活儿我能帮的都帮了。你们这是来扒我的房子吗?这是我老爹老娘留下的呀!"
这帮人嘻嘻哈哈地打趣道:"就你这房,都东倒西歪了,还舍不得啊?再不给你扒了,哪天再下大雨把你埋了你都不知道。"
"你们把我房子扒了,我住哪里啊?我哪有钱盖房子啊!"耗子变成了哭腔。
"那你就住露天地去!"大伙儿说完哄堂大笑起来。
看耗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就不再逗耗子了。今年没出去打工的李七子一本正经地像宣读圣旨那样:"王树人请听旨——现共产党要为你盖起全砖的新房一栋。"
耗子泪流满面,那双像耗子一样的眼睛红红的。哽咽着做了个躬身,说了句:"树人接旨!"
网友评论
唯一有点商榷的是在处理人物名字的时候,你没有在开始交代清楚:耗子,六子,树人,其实是一个人。树人还好,只在最后才出现,也不难理解。只是耗子和六子在前五分之四的部分里,交叉出现,稍有走神就以为是多了一个人。可能是你的一种故意,想抓住读者的注意力。但是,对于我这种脑袋不喜欢拐弯的人,要回看好几次,所以……当然,这么写更贴近生活,我懂的。
真想去通肯河边望一望,看看秋天的白杨。
这里有点小失误,我猜是:……就打起鼾来。不知是否?若是,可改一下。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用你的生花妙笔去为黑土地及黑土地上的人民,尽情呕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