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没人假装生活

胡小曼还记得第一天参加保险职前培训的时候，戴着眼镜，一身西装的培训师在台上声嘶力竭：“保险不是人干的，是人才干的！“你要想成功，你就要和成功的人在一起！“你只要想发财，那你就能发财！“保险是一份大爱的职业”！关键在于你想不想把爱传递给大家！”

培训室里黑压压的人大概都心潮澎湃，他们在本子上认真地做着笔记，胡小曼却无动于衷。她来干保险，是冲着保险只上半天班这个好处而来的。她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背景，干别的也不容易找工作。可是胡小曼又热爱深圳不愿离开深圳，对深圳有一种偏执的感情，很多人都说深圳压力大，节奏快，是座没有温情的城市，胡小曼不这么觉得，深圳压力大节奏快没错，也许也不是那么有温情，但是深圳有别的地方没有的自由，这个城市是包容的，起码胡小曼四十出头未嫁人，在深圳可以活得很自在，不必听太多的闲言碎语，不必给别人解释为什么不结婚，因为大家都能理解，周边大把这样大龄未嫁的，也都能明白，大家都懂未嫁不过是种生活状态，是种选择，无关好坏，但是身处其他地方可就不一定了，起码在胡小曼的老家就是个问题，胡小曼的母亲宁愿她嫁过再离婚也好过从未婚，在她看来从未嫁名声是不好的。也有这个原因，胡小曼都不太想回家。

胡小曼干保险也是一个机缘巧合，有个周末，她到住处附近的茶餐厅吃饭，碰巧遇到一个前同事，当然她不知道这个巧遇也是他同事特别制造的。他是王卫东，他比胡小曼早两年离职，东北人，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中气十足。他知道胡小曼由原来的公司职辞后，就花心思要把她拉进来做保险，因为胡小曼以往的工作能力很强，在深圳很多年，人脉圈还是有，做保险杀的不就是熟人，因此他经常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吃饭聊天，但是胡小曼每次都拒绝了，所以他了解到胡小曼的住处，也知道胡小曼单身平时吃饭都喜欢在茶餐厅解决，他就经常开车到胡小曼住处附近的茶餐厅制造机会。胡小曼也知道王卫东离职后就进保险公司工作了，胡小曼觉得两人以前做同事时都没什么好聊的，现在估计更聊不到一块就次次拒绝了。这天他看到胡小曼在茶餐厅吃饭，就远远地一付痴笑奔过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久别重逢的情侣，到这会儿份上了，胡小曼也不好拒绝他一起吃饭。本来胡小曼已点了一份青椒炒小黄牛饭，王卫东一来，就招手服务员过来，加了三四个菜，什么肥肠干锅、白切鸡、清蒸东星斑、烟筒白菜，说是难得遇上，一起好好吃一顿聊聊天。

这一天晚上很晚了，饭也吃完了，菜也扫光了，该聊得也聊了，不该聊得也聊不起来，就招手服务员拿着账单过去结账。王卫东问胡小曼：“姐，找到新工作没？”

“没呢，现在也不知道找什么工作，再说也还没有休息够。”胡小曼笑笑答。

王卫东红光油面，脑门上那两条抬头纹，不仔细看只能看到浅浅的两道，纹路像快被油光填平了似的。

“想干保险不？挣的钱多，还不累，上班自由。”王卫东掏出一个普拉达的长钱包，把一叠100元的红大钞从钱包里掏出来再两指一搓一搓抽了几张给服务生。

就这样，胡小曼进了保险公司。王卫东成了胡小曼的推荐人。胡小曼对保险这份工作的态度，好比两个因无聊约会的男女，吃饱喝足，去逛商场费钱，逛公园又太老套，就干点男女间该干的事，不干好像有违约定俗成的礼节。胡小曼看到王卫东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好像很是激动，当然胡小曼去了保险公司上班就知道为什么她答应去保险公司上班时王卫东那么激动，因为每招来了一个人，单每个月的管理津贴一项他就有几顿大餐的饭菜钱，他没理由不激动。

按进保险的惯例，胡小曼首先开始漫长的公司大小培训，从职前班开始，接着岗前班——衔接班——新人班——转正班——成长班——服务单等培训，学习保险知识，了解行业资讯，背话术，打陌生电话。白天约客户，晚上在家看书学习，开始还有一点接受新知识的热情，但很快就被课里、小组里各种方式的催单、很多不成文的规矩、动不动的罚款泯灭了。

开始的前5个月，基本没赚上什么钱。都是靠亲戚开的小单维持，朋友的单是做不成的，至从胡小曼进保险公司，平时很热络的朋友都好像见到鬼似得避开她，就算有见面的，不等胡小曼开口讲保险，就先说自己已经有多少份多少份保险不会再买保险，有的甚至是特意向胡小曼了解清楚保险后找别人买。胡小曼，四十来岁的人了，就算不能说完全读慬人心，但看懂脸色还是八九不离十的，所以胡小曼再也不跟所谓的朋友们讲保险。直到公司下发服务单，胡小曼终于拥有一批客户名单开发。胡小曼凭借着真诚专业，不给客户推销最贵的，只推销最合适的，业绩终于有点起色。

陈厚德是胡小曼第一个客户，他是一个科技公司的小老板，胡小曼在公司配发的服务单名单里找到的他。胡小曼按着名单给客户一一打电话，这天是胡小曼给陈厚德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是接下来为他服务的客户经理，他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就对胡小曼说他在出差，让她三天后再给他打电话，他打算给他儿子做一份保险计划，胡小曼很开心，三天后又准时给他去电话预约上门，第一次去他公司，陈厚德公司不大，在一个科技园工业大楼的三楼，左边是开放式办公室，公司员工卡座很多，但在办公的员工只有三四个，右边有三四间独立的办公室，分别是财务室，总经理室，会议室，老板陈厚德在中间一个独立豪华的办公室。

“陈总有人找。”留着马尾发的一个甜美姑娘敲了门说。

“您好，我是胡小曼。我给您打过电话预约的，就是您这边不是考虑给您儿子做份保险计划吗？”胡小曼很有礼貌地对从电脑前抬起头的陈厚德微笑着，但没有迈进办公室，只是在门口先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进来坐。”陈厚德说完又低头，继续在电脑上敲打了几行字，才从大班椅上起身。然后招呼胡小曼坐到会客沙发上。他有点冷淡但又不失礼貌地寒暄了几句，一边给胡小曼泡了一杯功夫茶。然后就切入主题，胡小曼详细了解了他和他小孩的情况，按他的预算加了15%做了一份性价较高的产品给他参考，陈厚德看胡小曼还挺专业，又比较真诚，对价格倒也没有什么异议，就当场签了，一切比胡小曼预想的顺利。

办妥手续后胡小曼道谢告辞，并帮陈厚德轻轻拉上办公室的门。出了科技园园区，她长抒了一口气，庆幸生活好像有点转机。

之后的几个月里，胡小曼时三差五还会去拜访拜访，陈厚德倒也厚道，偶尔也会给她介绍新的客户，新单子成了，胡小曼也不忘给他的小孩买些礼物，包个红包什么的。渐渐有了一批稳定的客户，客户也给她介绍了新的客户。随着业务的熟练，王卫东对胡小曼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天天暗示胡小曼拜访客户，要记得请客户吃饭，请泡澡，请唱歌。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知道吗？把客户当朋友，吃了喝了也就不好意思不签了。”这是王卫东常挂在嘴里说。请吃饭请泡澡请唱歌，对他当然是家常便饭的事，他是主任级别，不用怎么拉单，靠管理津贴和下属的业绩提成就可以拿几万块，而像胡小曼这类大多数的展业员，天天奋斗在保级保钻的路上，一年下来盘点了一下，却发现从开发的二十来个客户买单拿到的佣金扣掉一年下来要自己维护的大大小小的一百多个服务单客户的几个节日的礼品费，客户要求的返佣提点，加上自己置办体面的商务装，交通费，应酬费等等，到手的钱还不够交深圳单身公寓高昂的房租。

胡小曼使劲儿点点头，今天下了早课接连拜访了四个客户，正值大姨妈光顾，全身上下酸痛得感觉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到了家，一头扑在了沙发里。王卫东却发微信语音来说：“胡姐，你准备一下，明天二早给伙伴们讲讲资产的四大配置。”，她“嗯”了一声，心里咒骂了一句：“丢你老母！”她还没调整好舒适的姿势，眼皮就耷拉了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梦见了很多场景，课长在讲台前扯着尖细的嗓音大骂，你们的人品这么差吗，让你的亲朋好友出个小单支持一下有这么难吗？梦里胡小曼备受打击，亲戚的单做完了，朋友的单她的确做不到，她自己都开始怀疑她的人品是不是真得这么差，可是跟朋友吃喝玩乐的时候也没人说她人品差啊，又梦见乔·吉拉德说在每位顾客的背后，都大约站着250个人，这是与他关系比较亲近的人：同事、邻居、亲戚、朋友，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得罪哪怕是一个顾客，母亲叮嘱今年一定要嫁出去，再不找对象就不要回来过年了。最后的场景是，她居然在关山月美术馆翻看一本博多·舍费尔写的《财务自由之路》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