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作者: 奔跑的蜗牛菌 | 来源:发表于2017-07-13 19:35 被阅读0次

    活着
    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余华

    她是我同村的邻居,七十多岁了,按辈分我叫她奶奶。

    我觉得她是我见过的命最苦的女人。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历史的车轮已经向前迈了一大步,但我们老家所在的那片土地,异常贫瘠,“贫穷、闭塞”是它难以扯掉的标签。出生在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守着那片黑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走出大山,改变命运。而这座大山里的女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命运就被定格了。

    上过几天夜校,认识常用的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便数着日子一样,等着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找对象、结婚、生子,在相夫教子中度过平凡的一生。

    她就是如此千千万万大山里的农村妇女中的一个。岁月已经不能在她的生命里惊起一丝波澜,却又给了她最大的苦难。

    从我记事起,她就是那般矮小、瘦削,干燥稀疏的头发无精打采地包裹着头皮,看起来是挡不住生活凄厉的冷风的。她的衣服常常显得宽松有余,总是笼统地将那副皮包骨似的躯体套在里面。除了面相上的柔和,看不出她作为女人的任何特征,毕竟在生活这项庞杂的工程里,男人女人的活儿她都干。

    她养育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儿面相和她甚是相像,但高出她一个头,成年后便嫁去了镇上的另一个村,长年在外务工,忙活生计,逢年过节会来看望她。儿子长得高大帅气,立体的五官,优美的轮廓,如果撕掉“大山”黑色的外衣,其实是个美男子。

    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便娶了同村的女子作媳妇,生下了一儿一女俩孙子。对于这样四面环山的农村而言,“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是青壮年们走出大山讨生活的必然产物。她和她的孙子亦如是。

    她的男孙断奶后便被放在了家里,交由她和老伴抚养。我很小的时候,她的老伴就在村里承包了“小工程”,在农闲时组织村里的人挣“外快”,所谓的“外快”,不过是帮别人家修房子换得每天二三十元的工钱,后来物价上涨,他们的工钱也跟着涨到了六十,八十,一百。

    要知道,干这活计必须“日未出便作,月出方能息”,她和老伴干活去,孙子没人看管啊,只能将孩子带在一起。早些年山村的交通跟不上,车也不好找,常常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有时还要翻山越岭,孙子趴在她的背上,睡了几年的觉才长大。

    她的老伴身体一直都不健康,从我记事起,他就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走路、干活、说笑,后来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走起路来如同快要临盆的女人那般吃力。

    那年我去外地上学了,听家里人说她的老伴死了。听说他死的时候,肚子变得特别特别大。

    因为穷,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对于身体的疾病,他们没有发言权,除了煎熬,只能听天由命。

    她的儿子,性情温和,常常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40出头的年纪,死了。

    儿子的病拖了几年,不严重的时候自己吃点药养着,他走的那年,病情刚恶化的时候,去过城里看医生,住过几天院,面对高昂的医疗费,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家养着,熬了几个月,还是去了。

    老伴头一年冬天死的,儿子第二年春天死的。

    儿子走以后,儿媳妇不肯出钱买棺木,还对她恶语相向,她用生命最后的一点力气抗议,后来儿媳妇勉强拿了钱买了个棺木,很便宜。

    当年儿子们的两层楼房是她和老伴给别人修房子一点一点攒起来的,花了大好几万,如今自己的男人死了,儿媳竟将棺木推诿给七十多岁的老母亲。

    儿媳妇是同村的,自进门那天起,就没给过她好脸色。

    有一年农忙时节,家里请了村里很多人帮忙插秧,饭桌间,因为一点小事和她起了争执,把整张饭桌给掀了。当着整桌人的面。

    在外地打工那几年,也从未消停过,有一次因为和别人发生争执,拿起了砍刀说要杀人,最后动用了警察才平息下来。

    她和老伴帮儿子盖好新房以后,儿媳妇从来没有在老房子与她和老伴吃过饭,家里来客人了,儿媳妇撒手不管,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忙活。

    她的儿子降不住媳妇,一转眼把这段婚姻忍了十多年。

    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别人的儿媳妇,她的婆婆对她特别严苛,她遭受了数不尽的白眼和谩骂。

    我现在偶尔回家看看爷爷奶奶,她还是像以往那样,从我家门前的马路路过,常常背着一大背篓柴禾或者庄稼,佝偻着身影,抬起头和我打过招呼很快又埋下头去。

    她的身体看上去还算健朗,她的脸如同一张缩水了的皮,机械地附着在头骨上,那副原本就很瘦削的身体如今越显单薄,在那身几十年没有改变过颜色的粗布衣服里,摇摇欲坠。

    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余华

    她的腮帮并没有因为极度的衰老而凹陷。前些年她给别人修房子的时候出了事故,牙齿全摔没了,便花了好几千换了副全新的假牙,很白,很饱满。

    我很少回老家,每次我回去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她便会咧开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叫我的名字,对着我微笑。只有那时候我才觉得她的生命多少还是有颜色的。

    几十年过去了,我也长大了,她的身体依然那般瘦小,她的生活依旧那般贫苦,但她还会露出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对旁人笑,即使她的命运一如既往,从未改变。

    上次我回家,又碰到了她,她跟我说起了她带大的孙子,中学没念完就辍学了,之后跟着别人出去打工,犯了盗窃罪,被拘留了,孩子妈不愿拿钱把孩子接回来。

    孩子妈收走了孩子打工挣的所有的钱,孩子饿了,要吃饭,除了偷,没有别的法子。说起这些的时候,她有些着急,但又透着一种明知自己无力改变的悲哀。

    活着

    她的一生,默默接受着命运的一切,也许如今,她没什么可接受的了,因为能带走的命运都给带走了。

    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只是走出了时间。——余华

    我在想,如她一样的坎坷,是否已然不知生活的痛苦,是否已找不到内心的柔软,是否已走出了时间、走出了生活里各种各样的苦难,便再也不会心酸,不会难过,更不会期望,只是活着,为了活着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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