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山,灰白的雾霭,起伏的,渐次隐现青黑色的树影。村子躺在山边上,大大小小的火柴盒,砖红的房子,油绿的平铺的田野。田野在山脚下铺着,山的尽头,无尽的深绿。那里是城镇吧,镇子边上应该是海。浩荡的深蓝,微腥的海风。
烧秸秆的风,浓浓的,土的芳香。
——啊,芳香啊。深吸一口气,清澈的土的芳香。
她站在窗前,碎花连衣裙。圆框眼镜,满眼的晨光。晨光,盖着碎花被褥,柔纱蚊帐。啊,加泰罗尼亚姑娘。——小镇的芳香,淡淡的薰衣草。她丝一样的发。
清澈的土的芳香。躬下腰,油绿的稻香。水田是一面银色的镜子。黧黑的脸庞。模模糊糊的,有几分俊俏。扣上白衬衫,整好领口,搭上绸马甲,戴上方框黑眼镜。镜子一照,有几分书生气。嘿,咱当个先生多好。站在她身旁,对着镜头微笑。
——躬下腰,油绿的稻,插在银灰的镜子里。汗刺剌剌的。阳光盖着颈背,并不灼热,清澈的温暖。抬头,深蓝的天,灰白的云。
汗在脸上刺剌剌的。她白皙的圆脸。体育课后亮亮的汗水。蓝色布校裤。铃儿般的笑声。远远的,扎眼的阳光,盖着眼睛。盖着她的脸。她的圆框眼镜盛满了阳光。
——嘿,阿嫂。嘿,啊嘀嘀嘀嘀,嘿,婴呀。一串铃儿响。伊笑了。
妈粗粗的手,扎着城里孩子的碎花襁褓。颠啊颠啊,飞了,飞了……嘿嘿嘿,银铃一样的笑声,漏风的笑声。来摸摸爸爸的胡碴,扎扎手。她的微笑撩开了一帘阳光。酥酥麻麻的,柔柔软软的,像……像……
——有空来家里坐啊。唉,好,孩子要睡了。嗯,慢走啊。
烧秸秆的风,暖暖的,土的芳香。风里充盈着细碎的言语。他今天傻乐啥呢。
嘿。她生日到了呢。黝黑的手,指缝间湿泞泞的泥土。一年四季不变的黑布裤,白色内兜,皱着几张棕褐色的票子。嗯。汗刺剌剌地,在颈背上烧着。一两缕阳光,从皱的眉疙瘩滑了下来。
她白皙的小手,伸进汗涔涔的外衣兜。攥着……钱。拿着。拿着。
嗯。搓着发脆的白衬衫,喉结一上一下地滑。急促的呼吸冲着领口。那。那。那……
——躬下身来,把头埋向银灰色的水田。油绿的稻香。灰白的雾霭,溶化她的身形。手攥着一束油绿的稻苗,扎向银灰的镜子,搅混了黧黑的书生面庞。
走过湿泞泞的田埂,两旁卷心菜在翻卷。萝卜叶从大地喷了出来。油菜花淡淡的香。嗯菜好香啊。肉也很嫩。那多吃点啊囡。妈黝黑的笑。一摞皱纹叠起的,褐斑,汗,或者有点泪。她坐在自行车后座。链条一圈圈轧着。铃儿般的笑声一圈圈转着。衣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太阳的香味,油菜花的香味。
阳光清澈的温暖。择着菜。浅绿油绿深绿,层层叠叠的,褶皱和纹理,在指间生长。泥土暖暖的芳香。层层的……层层的……泥土中生长的灵气。
——摩托车突突地响着。灰烟混着烧秸秆的味道。村低洼的低洼。莲池。她写的诗:《一池莲》。洁白的衣袖,绽放。骄艳之后,带着泛黄的形体,归于泥泞。拜倒在泥泞的故乡。曾挥袖拂去的故乡。我也可以是个诗人。嗯。好诗。
泥水覆过脚踝。一步一步,愈扎愈深。荷花在池中立着。白中透着淡粉,一叶叶地,渐次展开。外层平铺的匀着泥水,里层的含着浅笑。矜持着。清芳,淡黄的蕊。沁人心脾的清香。毫不矫揉而婉约的美。那是她。深青色裙子,藕粉色绸外衣,溅着泥点子,摩托车突突地在脚下搏动。她挽着裙子向池深处趟去。诗经。大小雅。她的清芳牵动着呼吸。
不要黄的荷。不要粉的荷。要白叶的荷,透着粉的边衬。渐次舒展的叶,浸润着水气的剔透。溶于清水的粉。白瓷碗丰盈着水气。她淡粉色的微笑。白皙的圆脸上,白瓷般的纹理。
——啊,从泥土中生长的灵气。撷着一朵,拈着整个乡村的清雅。
摩托车突突地在脚下搏动着。青黑色的山林,灰白色的雾霭。跃动着,渐次隐现的,起伏的,峰线。田野在山脚下,向深绿处铺着。无尽的深绿。那里,是城镇吧?小城那边,是海吧。浩荡的深蓝,微腥的海风。她在晨光微拂的窗口。她的圆框眼镜。一面盛着深蓝,一面望向深绿。
阿嫂的鸡鸭,暖暖的阳光焙着草窝。热烘烘的蛋,阳光的香味。曲着腿的牛,坑坑洼洼的石圈。波浪鼓一样的笑声。侄子侄女们在村头打闹。火柴盒样的房子。一排排。一摞摞。蓝布包兜着一朵荷。清香牵动着呼吸。你等着。我带着整个乡村来找你。
这朵荷,在家开了二十年,现在憩息在白底蓝纹的瓷缸里。缸里住着爸妈年轻的影子。两个隐喻般非真却真实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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