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从下洲到下伊的路似乎很漫长。从下洲到下伊,爷爷走了无数次。从下伊到下洲,奶奶一走就是一辈子。
从汤溪镇往中戴方向走,过了越溪桥头,右边第一个村庄就是下洲。这是一个不足百户的小村庄。据说祖上是从兰溪迁徙过来的,曾祖太公曾在兰溪为官,后举家迁移到此处,植桑种麻,务农为生。家谱中有记载,老祖宗曾留下家训:传家两字读与耕,兴家两字勤与俭。提醒后人不忘读书与耕作,勤俭持家。多少年来,我的祖祖辈辈一直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生生不息。
爷爷出生于民国,因不甘心一辈子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年轻时也曾出去闯荡过,在兰溪跑码头。后来被一枚哑弹炸伤了手,只能重新回到老家。为了让爷爷安心在老家过日子,太公太婆便四处托媒人物色合适的对象。彼时有媒婆人来做媒,说是下伊有一女子,容貌清秀,性格温婉,家务农活样样做得好。且年龄又比爷爷小了整整十岁。于是爷爷动心了,央媒人去提亲后,只要一有空他就去下伊帮忙干农活,平时有什么好吃的也往下伊送,且每个时节都不忘送礼。当年从下洲到下伊的那条乡间小路上曾经留下爷爷无数深深浅浅的脚印。爷爷为人实诚,做事勤快,又孝敬长辈,终于赢得了伊家人的好感,同意了这门婚事。
爷爷奶奶的婚姻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后一直相敬如宾。爷爷对奶奶极好,也不让她下田干重活。但奶奶也从不曾闲着,将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养鸡,养鸭,种菜,纺纱,织布……奶奶自织的土布摸着粗糙,却结实耐用。大块的做成单床,冬天垫着温暖舒适,剩下的零头布做成汤布给爷爷用。每年地里的麦子收割完后,她会用麦杆编制成精致的麦杆扇,她还会变着花样做一些美味小吃:麸浆馃,清明馃,烙饼,麻花烤,粽子,汤圆,饺子,米糕……这些都是她做姑娘时在下伊娘家学会的手艺。总之,我那没进过一天学堂的奶奶没什么文化却聪慧而手巧。
对下伊,奶奶有种深深的眷恋。那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她也常常会向我们说起一些当年的往事:在五六岁的时候,外曾祖父曾经让人给她裏脚,她痛得实在受不了,就没日没夜地哭,哭声凄惨,最后外曾祖母心软了,下跪为她求情,外曾祖父才下令将长长的裏脚布松开,但有几个脚趾头已经变形了,于是奶奶就有了一双半解放的脚。奶奶上面有两个哥哥,都很疼爱她这个小妹,兄妹之间感情非常好。有时候她站在家门前的小坡上往下伊方向眺望,爷爷就知道她想娘家了,于是就笑呵呵地说等田里活空一点,就好去下伊嬉嬉了。
我第一次跟奶奶走路去下伊是六岁那年的六月初一,下伊的保稻节。保稻节的习俗流传已久,关于保稻节的由来,伊有喜老师曾在汤溪风物志的一篇文章中有过详细记载。相传六月初一是五谷神的生日。以前人们会在这一天举行祭祀五谷神的仪式,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然后家家户户都准备好丰盛的家宴,招待四方亲朋好友。年年的六月初一,下伊村都热闹非凡。
农历的六月,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一大清早奶奶就将睡梦中的我唤醒,给我换上漂亮的衣裙,装上一瘪壶凉茶让我背着。她自己也稍稍打扮了一番: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月牙白斜襟短袖,衣襟上是手工做的菊花形布盘扣。黑缎子阔脚裤,脚穿一双黑布鞋。长发在脑后挽一个发髻,一枚精美的荷花银饰用一根银簪子固定在发髻上。然后手挎一只小竹篮,上面用新毛巾盖着,也不知道里面装些啥?我猜大概是给舅公、舅婆或是我的那些表叔、表姑们带的礼物吧。
趁着清晨的一丝凉爽,我们便起程上路。从村口的岗背涉水过越溪,顺着蜿蜒的田间小路经过汤塘村,再走一段长长的机耕路到东祝村。然后沿着路边的水渠一直往前走。田间的早稻都挂满了金灿灿的稻穗。串串饱满的稻穗已将稻杆压弯了腰。而晚稻的秧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看来又是一个丰收年!我们一路走着,太阳渐渐升高,炙热的阳光灼灼地烤着大地。而柳树枝头的蝉鸣声嘶力竭,听得人心烦焦躁。
过了东祝村,依然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脚下的小路向前方无限延伸,感觉路很漫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头。汗水渐渐湿透了衣背,最初的新鲜劲过去了,我开始后悔走这趟路,哭闹着想要回家。于是奶奶就拉着我找了个树荫处坐下歇歇脚,打开瘪壶喝几口凉茶,然后从篮子里摸出两粒薄荷糖递给我,哄我继续上路。
下洲•下伊又走了好久,远远望见下伊村那些灰朴朴的老房子。穿过派溪童村的那些农田,终于到达下伊村。村口有一个小水塘,几只大白鹅在水中悠闲地游着。这时有几个妇女热情地向奶奶打招呼,趁她和她们闲聊之际,我就抓了一把草去喂鹅。没想到那几只大鹅上岸之后非常凶悍,“嘎隆嘎隆”地叫着,伸长脖子就朝我唆来。吓得我赶紧跑,可还是被狠狠地唆了两下,一路哭哇哇地走到舅公家。舅公见了我,问明缘由,哈哈大笑地说:“下伊的鹅也欺生的呢!欺负我家的小客侬,回头我把它杀了吃肉。”热情开朗的小舅婆从厨房端出一些好吃的点心,招呼奶奶和我喝茶。
一顿丰盛的午餐过后,一路的疲惫和不愉快都已经烟消云散。当时我的几个表姑姑除了大表姑已经出嫁,其余三个都还待字闺中,最小的姑姑雪莲也只比我大六、七岁。于是小姑姑就带着我去村上转悠。
庄严肃穆的祠堂、古色古香的戏台、飞檐眺角的古宅、高大的银杏树、狭长幽深的弄堂、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一条清澈的水渠曲折萦洄环绕着整个村庄。与绍兴的鲁迅故里有些相似。古老的越溪从村前缓缓流过,溪中鱼虾成群,越溪两岸是大片肥沃的稻田……这是我记忆中的下伊。
下伊村是个有着几百户的大村庄,常住人口有一千六百多人,比我们下洲村要大很多。长大后才知道其实下伊村历史悠久,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村中有许多明清时期的古建筑,也出过文人和名医。高高的马头墙,破旧的飞檐,苔藓斑驳的石阶都留下岁月沧桑的痕迹,无言地诉说着这个村庄的历史。
我对下伊的感情是缘于这里住着我的亲人。俗话说走亲戚,走亲戚,亲戚之间是要常常走动的。从下洲到下伊的路成了我们家和舅公家的感情纽带。之后,每年正月拜年,六月初一保稻,还有几个表姑结婚,我也曾跟着奶奶多次往返于这条乡间小路上。每一次走都有不同的感受。
多年以后,我再一次踏上了从下洲到下伊这条小路。然,早已物是人非。路,还是那条路,田野依旧稻穗飘香。而爷爷奶奶,舅公舅婆都已不在人世。走在这条路上,除了缅怀过去,更多的是希望这些传统的古村落不会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而我们的后人也不会忘记这些传承了千年的农耕文化。
下洲•下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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