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始
我抑郁了。不要问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是知道。
之前,如果谁跟我说你这个精神病,我十有八九认为他在骂我,并回赠他一句你才是精神病,你全家都是精神病。
现在,我主动跟别人说我抑郁了,他们分成两派。无先生自成一派,他看我三秒,然后去忙自己的事,留下我独自凌乱。虽然他嘴上没说,我知道他一定认为我太闲了,以致于只剩无病呻吟。
另一派,毫不吃惊,好像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回我:我也抑郁了。你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吗?因为我总想哭。
听了这话,我也想哭,心情坏到不能再坏。这世界怎么了?抑郁的人何其多,而我只是他们其中的一个。谁给我们贴上的标签?难道不是我们自己吗。
我明白了,我的情绪,跟别人说得着吗?别人会关心吗?每个人都很忙,谁有时间关心别人的事。不要说别人,自己何尝不也是这样。情绪永远只是自己的事。
更要命的是,我出短差两天回来上班后,才发现我的身份证、工资卡外加一张火锅城的会员卡同时没了。在那一瞬间,我的脑袋简直要炸裂了。
因为出短差,我每天都是当天返回。我回想了一下,万分确定这两天里我没用过身份证。想到这,我头更疼了:身份证和工资卡一起失踪,不会是出差时被偷了吧?想到要补身份证、还要去挂失工资卡,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补好,我的心堵得满满的。
我翻遍了我办公区域内所有的柜子和抽屉,以及柜子和抽屉的每一个角落。很快我被我翻出来的,林林总总,用的上的用不上的东西包围起来。
我以为它们会把我淹没,我会消失。可是我还在,失踪的身份证等依旧没有找回。我内心极度渴望它们在某个瞬间突然出现,就如同它们突然消失那样。意外没有出现,结果大失所望。
于是,我开始回忆出差前到现在每一处细节、每一个时间节点,妄图回想起我最后一次使用身份证是什么时候。可是我很快惊出一身汗,那段记忆消失了。记忆被时光小偷偷走了,走丢了。
当然,也不是全部没了,恍惚有个印象在,不是特别清晰,就是特别模糊,都像真的,又都不像真的。这真是一件怪异的事,越想记住,应该记住的事情越记不住;不想记住,应该忘记的事记得越牢固。
我想我下一秒就要崩溃了。生活中处处充满意外。在我崩溃前的一秒,我的工作笔记解救了我。我从工作笔记上查到我最后一次使用身份证日期的铁证,让人高兴的是我甚至标明了具体时间。
接下来要做的似乎简单多了。我来到保安室,本着好说好商量的原则,央求保安调取那一刻之后的所有监控录相。保安看了看我,答应了我。也许是我脸上的焦急打动了他,实际上是我财务部工作的身份起了作用。
前两天出差的时候,太阳很大,我成天带着墨镜,其实不仅仅是太阳,我更想隐藏我自己,戴着墨镜让我安心,有安全感。况且,墨镜很漂亮,又适合我,戴上我也很漂亮。
谁也不是神仙,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预料到,物极必反。出差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我的眼睛开始火辣辣地疼,不停流泪。我心里害怕极了,我不会看不见了吧?想起几乎每个晚上黑暗中那些看手机的日子,当时手机的光有多明亮,现在我的心就有多灰暗。
保安在旁边监视着我,我看着监控,倍数从二倍,调到四倍、八倍,然后是最大倍数。画面切换之快,以致于我可怜的眼睛片刻不敢离开电脑屏幕,一下也不敢眨。
监控室里唯一的一把椅子有主了,我只能站着。我维持这种姿态看了二百四十分钟的监控,画面在我面前不断地切换,心一直不断地下沉,直到坠入谷底。我一无所获。
回到办公室,我发现新来的下属伊云,在一个我已经讲过八百遍的审核问题上,又一次犯了低级错误。我的怒气腾一下窜到顶点,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开始对她进行一轮无情的批判:
“你已经来三个月了,这个问题怎么还不会?我不知道你成天都在想什么?
有时间去交人,没时间把工作做好。你想想别人跟你好,是因为你在财务部的身份还是因为你这个人?你想想你要是没在这里工作,别人还会跟你好吗?你把工作做好了,把本事学会了,都是你自己的,比什么都强,其他的一切都没用。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就差没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你是猪吗,但是威力已经足够。
伊云白得发光的皮肤迅速镀上了一层绯红色,她委屈地咬着嘴唇,看得出她在极力隐忍,泪水却仍然不受控制,吧嗒吧嗒地落来。
“你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要是哭有用,我也好想哭。心累。
“安姐,你别生气。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错了。”她在抽泣。
看着她伤心欲绝,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我心头一震,我的善良同时找回。我放缓语气:“我没有什么好生气的。别哭了,没什么好哭的。你回去吧。”
伊云又在我办公桌前停留了一下,才抽着鼻子离开。
我像烂泥一样瘫在座位上,有些于心不忍,心里反复地骂自己变态。我开始反思,自责。别人做得如何,是别人的事,与我有有何相干?人家又不影响我吃饭。我的怒气,不过是我借题发挥,找到一个引子,拼命将其发挥到极致。我可真够阴暗加阴险的。
可怜的小白兔伊云,做了替罪羊。就算她不是那么无辜,我也没有权力迁怒于她。
更何况,就算我说的对,伊云也不想听我说教。我确定以及百分之百确定,我做了一件无比愚蠢的事情,出力不讨好,只能让伊云更加疏远我。我暗下决心,下次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
下午,桌面上一片狼藉,被无限自责包围的我,无比头疼地,开始审工资表。如果说有一件事情是压死我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我崩溃,无疑是审工资表。
我对这件事的排斥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让我痛苦的必让我疯狂。为此,我经过常期不断地受折磨,总结教训,终于找到窍门。
我的对策是拖延,无限期拖延,一直拖到快开工资、实在无法再拖之时,才使出浑身解数去做这件让我身心俱痛的事。每一次审工资表,我的心里都有种大楼即将倾倒,下一秒种我会崩溃的危机感。
什么玩意儿,这工资表分明是没有脑子的人做的。我重振旗鼓,没用。我身体从里到外都在抗拒,不想再去看工资表一眼。
我拿起电话,给做工资表的资薪部的同事叶明打电话,语气是一如既往地生硬,不带任何温度:“十一号上午上半天班,工资表为什么全部按零点六天做?要是下午上班半天,只能做零点四天了。”潜台词是他们会认同吗?你怎么这么蠢?
叶明果然如我所料,根本答不上来,嘴里唯唯诺诺地说:“要问一下班组长。”没长脑子,愚蠢至极。
我气呼呼地放下电话,身上的力气似乎被抽干殆尽。
就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拿起来一看,是总经理。
“安心,到我办公室一来一下。”
领导找我肯定没好事,我忐忑不安地来到总经理室。总经理告诉我,八月份的工资开了一半,让我把余下那一半工资表做一下,准备开工资,并且特别提出,不用叶明做。
还有,总经理特别强调,让我亲自去各个部门去核实今天出勤的人数,不在职的人员拿身份证领现金工资不打卡。
我一听这个脑袋都要炸了,每个月工资表是叶明做,都是我按照打卡考勤和各部门主管考勤反复审核过的。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总经理一直怀疑工资有问题。
一想到这,我特别气馁,这不摆明了说我工作没做好吗?劳而无功,得不到领导认可,是职场最大的败笔。
可是谁让他是总经理,官大压死人,我无力反驳。
总经理似乎看透我的心思,挑着八字眉问我:“你做不了吗?”
我想了一下,叶明发的八月份工资表邮件在我邮箱里,半个月的银行打卡工资表也在伊云那,我能做的。可是......
"我怕叶明有想法。"我低着头说出了我的担忧。
“有想法就有想法。”总经理无所谓地说。可是,我却无法像他那么洒脱,我不想当炮灰。
最后,我承诺总经理今天做完,明天交给他。
就算我答应总经理,心里也认为他是多此一举。可是既然答应了,我就不能不做。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全公司好几百职工,我要重新核对,做出他们的工资表。什么也别说了,闷头干吧。
我迅速在各个部门之间穿梭,通知主管,把今天出勤人员名单交给我。他们虽然奇怪为什么不是叶明管这件事,神色中多有疑惑,但是谢天谢地,聪明地没有问。要不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也舒了一口气。
跑了一圈回来,我找出叶明发给我的工资表,对照上半月已经打卡的工资,还有考勤表,专心致志地做下半个月工资表。
这其实是一件特别没有智商的事情。我在心里禁不住地想总经理真是多此一举,我要用行动来证明他是错的。
那边叶明又打来电话,询问我工资表怎么做。我只得拿话搪塞他,我还没想好。
想什么想,我只是没有跟他说实话的勇气,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
事已至此,我只得认命,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中。
我这个人对数字天生敏感。小时候还没上学时,经常被家里派到小卖部买东西。当小卖部老爷爷还在算帐的时候,我早就心算出数字告诉他。
我从来没做过工资表,难免心慌。不过,没吃过猪肉也看见猪跑,我审工资表的经验帮了我大忙。
我在总工资表上,对照已开工资的数,飞快地改着数据。
叶明又一次打断我。这次他直接到闯我办公室,闷声问我:“工资表怎么做?”
我不敢抬头看他,看着空气回答:“叶总说工资表让我做。要不你也做一份,我们核对一下。这是出勤名单……”
叶明没再说什么,拿过出勤名单,扭头就走。我心虚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都九月份了,天气还这么热。
经过三个小时的奋战,我终于完成了工资表。
叶明也适时把他打好的银行打卡、现金工资表拿给我。
我开始核对,咦,这两个人的工资数据怎么跟我做的不一样?已开的工资表里他们的数据也不正确,难道是银行打错了?还有,这个人总工资表里怎么没有呢?
我没多想,立即给叶明打电话,说出了我的疑问,问他是不是银行打错了?叶明没有吱声。我恍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下班之前,叶明来找我,他红着脸告诉我:“那两个人的工资是我做错了,一个人多做了十天,一个人多做了二十天。”
我继续追问:“多出来那个人的银行卡号是从哪来的?”
叶明脸刷一下白了,一口咬定:“我也不知道。”
我沉着脸反问他:“你不知道谁知道?你想想你怎么跟叶总解释。”我真不是吓唬他。
叶明低着头离开了,他一直挺直的背,突然变得佝偻。我叹了一口气,再一次打开邮箱,找到我最后一次审核完工资回复给叶明的工资表。
幸亏,我自作聪明,每次审完工资表,都邮件回复给他,如今才有据可查。只能说是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
我一看,那两个人的工资果然如叶明所说,最后叶明改完工资有问题的地方,工资表重新发给我和叶总的时候,一个人多做了十天,一个多做了二十天。
当然,这肯定不是像叶明说的,他是无意的,而是有意为之,多做的工资他打到了多出来的那个人的卡里。我百分之百确定,八月份根本没这个人。
长久以来,我每次审工资表,总觉得天都塌了。叶明的工资表总是漏洞百出,让我不胜其烦。
我一直认为,叶明能力不行。可是直到这一刻, 我不得不承认,叶明比我聪明多了,他这招移花接木玩得太漂亮了。
反正我是想不到,也做不出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永远不敢相信。如果这次不是把邮件、考勤表还有最后开资的工资表、银行打卡的工资表放到一起对照的话,恐怕永远也没人会参透其中的奥秘。
我一直自诩聪明,可是这一切全都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发生的。
我其实一向瞧不起叶明,他不过仗着自己是叶总弟弟,不学无术,在公司里一向颐气指使。看来,是我错看了他,就叶明这智商,这手段,一百个我也比不上。
我突然感到人性的复杂。叶明需要钱,可以找他哥叶总要,何必大费周张,浪费这么多脑细胞,搞这么一出。
而叶总,想必今天有这一出,也是早对叶明起了怀疑之心。
为什么两亲兄弟,一个不能明说,一个不能多给予对方一些?非要闹到兄弟阋墙?
我突发其想,不会是叶总考验我吧?我想多了,没有必要。如果这只是一场考验倒好了,叶明也没有中饱私囊。
算了,不想了,这世界真的让人绝望透顶。我的三观彻底崩了,世界也塌了。内心受到的冲击不比这件事是我做的少。
叶明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我从来没想过。之前叶总说工资有问题询问我的时候,我还信誓旦旦地替叶明打保票。我又能保证什么呢?我连我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
更为可怕的是,我突然发现了我不喜欢审工资表的原因。每次看到比我工资挣得多的人,我都十分不爽。
在这之前,我已经跟叶总三次提过涨工资的事,他嘴上说要考虑考虑,事实证明,他根本就从没有真正考虑过,我的工资一直特别稳定。想到叶明为了工资铤而走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到现在为止,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怀疑,把所有人员的考勤与工资表又重新核对了一遍,这次我看得特别仔细,每一个人的考勤天数都要与工资表的天数对上。一直到晚上十点半,我才全部核对完。
我长舒了一口气。有问题就那两笔,金额没有超过五千元,不算太离谱。
离开公司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这件事我应该怎么跟叶总说?
回到家,我一下子把自己扔到沙发上。坐了足足有十分钟,才想起我还要找身份证。
我望着凌乱的房间,地面上蒙着一层灰尘,沙发上到处堆着得满满的,衣服,化妆品,各种盒子……他们面目狰狞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吞没。它们把我的心堵得满满的,地上落满的灰尘也落在了我的心上。
我一阵心烦意乱,开始在沙上翻找起来。我也不确定它们到底流落在哪,但我总不能不找,总要从一个地方开始寻找。
我扔起一件衣服,又撇开一件衣服,赫然发现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安安静静地躺在一个鞋盒子上面,那张火锅城的会员卡却不见踪影。
我一把抓起来,却一点也不高兴。这也没按套路啊,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我分析不知道哪一天,他们从我的包里滑落到此,我却没有发现。想到我没有身份证却出了两天差,我开始莫名紧张。
我上床的时候,无先生已经睡着。黑暗中,我看着天花板,却无法入睡。事实上,我什么也看不到。身体很累,却睡不着。
突然手机响了一声,我拿起来一看,叶明给我发微信:我也解释不清楚,从我工资扣吧。
今夜睡不着的远不只我一个。我没理他。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他,心里无限凄凉。我打开百度,搜索:发现同事贪污,怎么办?
百度给出的答案总是出乎意料,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样。
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请假来到医院。医院到处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不明白生活越来越好,医院怎么像是不花钱似的,总是人满为患。
我来到精神疾病科,这里跟其他科室相比,安静太多,除了我再没有其他患者。
一个年轻女医生穿着白大褂,低着头,端坐在座位上。
看见我走进来,女医生头也未抬。
我拘谨地坐下:“医生,我好像得精神病了。”
女医生抬起头,她脸上的大口罩挡住了她整张脸,只露出两只大眼睛死盯着我:“先来做一下心理测试吧。”声音没有一点温度,像在空中飘浮。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纸,刚看了一眼,呆住了。这是画符还是天书,写满了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没前病……字迹还蛮工整的。
我吃惊地看着女医生,想知道她在唱哪一出。这时,闯进来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一把薅起女医生:“你怎么又跑出来了?赶紧跟我们回去。”
一个人经过我的身边,看我发呆,冷冷丢下一句:“她是从我们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我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生活太特么劲爆了,太劲剧了。那个女医生一边挣扎,一边回头大声地冲我嚷嚷:“我没有病,我没有病……”
我如梦方醒,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落荒而逃。
外面耀眼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真患者遇到假医生。我不就想看个病嘛,不对,我就想知道到底是我病了,还是这世界病了,怎么这么难。
回到公司,大老远就看到叶明在大门口搓着手走来走去。我扭头想往回走。
他迎上来,哀求我:“安心,你能不能别告诉我哥?这次开资把钱扣出来。我哥要是知道,会骂死我的。”
我不理他,低着头一个劲地往里走。
他跟上来:“你别忘了,他是我哥。就算他知道,也不会把我怎样。你别出力不讨好……”
我捂住耳朵,不听不听。跑回自己座位坐下,心砰砰乱跳。
电话突然响起,我吓了一跳。办公室的同事通知我,叶总让我下去。
我把昨天晚上打印出来的工资表、班长写得考勤人员名单全部拿着,像一个奔赴战场的战士,颇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
我把这些东西放在叶总面前。偌大的办公室里很静,除了叶总跟我,其他人都出去了。就连叶明也不在,不知道是不是无法面对叶总躲开了。
叶总看着工资表的数字,反复询问我,核对数据。这些数据都装在我的脑子里,我对答如流。
叶总继续核算、询问,他何时曾关心过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我看着他头上的白发,心里一酸,瞬间做出了我自己的选择。
“叶总。”我缓缓开口,鼻子一酸,眼里有泪即将溢出,“工资是有问题的。我们去你办公室说吧……”
叶总没有意外,站起来,迈开大步,我跟在他后面,一起向他办公室走去。
外边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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