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扬鸿
道者,继天立极之道;统者,圣贤相传之统。自有天地以来,即有是道,圣人体天道而立人道,贤人尽人道而体天道,天人不二,道自有统。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圣圣相传,道之盛也,统之久也。至东周而王道圻,邪慝作,道之衰也,道之衰,起于道术之裂,统者合之而贯天人之道也。昔在战国,百家蜂起,庄生哀叹曰:“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百家起于道术之裂,各得一察以自好,而蔽于一曲,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见而得之,则继此道也。羲黄以来,皆帝王传道,东周以后,圣王不作,道移于士,孔子传之,孔子殁百年,孟子传之,孟子死,汉魏晋唐汩于辞章训诂之小道,溺于佛老之异说,而道统不得其传。至有宋政教休明,周子始继千载绝学,下启二程,朱子集其大成,如皎日之丽天,而道莫明于宋。朱子以后,王阳明、顾泾阳、刘念台、王船山皆有于斯道之传,岂可忽哉!
而陋者或以道统出自韩文公之杜撰,如浮屠之法统,且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文武之于孔子、孔子之于孟子,以何而传?”究何知于道统之渊源哉!夫道统之说固自昌黎,而其渊源则自孔孟。孔子曰:“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则夫子以继文王自居也。又曰:“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欲继周公之业也。《中庸》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或曰:“其文在兹,其道耶?”曰:文者道之显也,文以显道,故礼乐制度,道之应用于政治人伦也;文章典籍,道之载传于后世人心也。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此则道统相传之谱序也。昌黎由此而作《原道》,谓吾儒之道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相传之道也,“轲死不得其传”。朱子继之而提道统二字,其《中庸序》曰:“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宋明儒皆以为然。
儒家道统与佛氏法统有别,非必亲传,由默契道妙,而继古圣心法。如周公不传其子,孟子不传其徒,不能默契其道法,虽亲授业而不得其传,默契其道法,虽隔千年,犹能直接往圣绝学。孔子隔周公几百年,孟子隔孔子百年,周子隔孟子千年,皆非亲传也。孟子所谓“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则必有所传也;人亡政息,而道固不息也。程子以己之心无异圣人之心,扩充此心以传圣人之心,圣人之心传,则圣人之道亦自传矣,岂如浮屠之密室相授哉!夫名由实立,谓唐以前无道统之说,而曰道统为杜撰,则以孔孟之前无仁义之说,而谓仁义为杜撰乎?
难曰:默契道妙,吾与孔子孰默契道妙?俗子亦曰默契道妙,然乎?曰:默契道妙非由自诩,乃群贤公认也。如朱子称周子默契道妙,表彰其《通书》、《太极图》,群儒皆以周子接孔孟之传。
又曰:然则文武心传于孔子,孔子为文武之转世乎?孔子心传于孟子,孟子为孔子之转世乎?曰:呜呼!斯言何其鄙哉!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陆子所谓“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东海、西海、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此心无时之隔,无地之疆也。此心非人心也,乃道心也,道心,一本也;人心,万殊也。尽其道心,而自暗合古圣先王之道,岂如密宗转世之陋哉!
又曰:然则老庄、墨子、申韩亦有道统乎?曰:夫道者,大中至正之道;统者,一以贯之之统。老庄薄仁义,蔽于天而不知人;墨子毁礼乐,蔽于用而不知文。申韩惨刻,过于义而伤于仁。此异端偏至之道,未能一以贯之也。此道,亦《中庸》所谓“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之道也。人所共由之道,不可须臾离也。孟子曰:“圣人复起,不易吾言。”此为大经大本,不可易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程朱政教学术有异,而其大本大经则一也。
或又疑道统之说截断众流,千年得传,亦已久矣,而又排他。曰:道自在天地,古今不易,千年万年,未尝息也,虽人类灭亡,而天地在,则此道亦在,非天地毁,则此道永存!道何尝息,惟其或晦或明,人之初生,此道晦;圣人生,此道明。圣人殁,此道晦,众贤出,此道明。道之晦也,人欲蔽之,百家裂之,俗学小道泥之,异端惑之。战国蔽于七雄百家,汉唐魏晋溺于辞章训诂佛老。而其中亦有拔出之豪杰,如汉之董江都、扬子云,隋之文中子,唐之韩文公,略见斯道,惟无与道统之传耳。道之全体,非大贤莫能见也。道统既立,而人益知道之常不可易,道之高不可亵,道之广无所遗,道之精无不一。而有心者,则欲卫此道,守此道,辟异端,孟子距杨墨,程朱辟佛老,俾知正道歧道之别。五四批孔,熊十力守之,孟子所谓守先待后也。仁者当天下有道,则以道济世;勇者当天下无道,则以身殉道。圣贤君子汲汲纲维世道,正人心,诚知此道之常不可易也。有志者,则欲继斯道,弘斯道,《中庸》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励有志之士也。张子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忧道之不传而以道自任也。王船山曰:“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毅然担传道之责也。儒者道统之心,固自古而有,一脉相承也。战国杨墨横,而孟子以继禹抑洪水,周公猛兽,孔子作《春秋》自任;唐宋佛老猖,而朱子以继孔子修六经,教群生自任。而道之相传多赖此刚毅有志者,岂非哀于道统之衰而愤悱不已哉!吾华夏文化连贯相传,儒家之学至今复苏者,诚由道统之立也。凡道统之心强者,道皆昌明,清之汉学以考据自鸣,而攻道统之说,道术乃郁而不章,晦而不明者数百年,如黑夜之暗灯也,长此昏沉,西学之侵,速溃其防,五四文革之祸,文化几于浸灭,寻其源,则有清汉学之大罪也!而道统胡可不倡乎!民国熊十力始探道术之源,曰:“上天以斯文属余,余忍无述?”呜呼!道之晦也久矣,吾曹有志之士亦恶可不自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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