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郁日记

作者: yFUN | 来源:发表于2018-12-19 11:39 被阅读19次

    一篇文章到底要写多久?

    问出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你知道自己要写什么。如果连要写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我们再退一步,问问自己为什么要写?

    写作当然是为了要寄托感情,这感情可以是任何形态任何强度,在于人类的两个特性,一是会忘记,二是需要共鸣,我多么希望我能够克服这两个特性,做一个强大的人类,但是这“强大”看起来似乎也是片面辩证的。当我们还居住在山洞里的时候,是那鲜艳的火焰把人类聚集在一起,这种最初的共鸣造就了我们需要彼此的属性,而印刻在山洞里的图画则是为了留住会被遗忘的记忆。无数个曾经的日夜我都会提起笔来写作,只当是为了记忆,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察觉到自己的记性不是那么好了,倘若尚能唤起当时的人和事,却总会忘记那时的情绪和返回给自己的共鸣,多年之后竟然再找不到彼时的情感,轰轰烈烈的爱情也好,信誓旦旦的志向也罢,终究是会随着年月的琐事冲散在记忆的洪流当中,年月之后留下的只是一幅幅片面的画面罢了,所以写下来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式。

    十一月末的上海,对于我这个北方人来说是暖的,微风徐徐,暖阳高照,听得见鸟语,而不再见蝉鸣,公寓外面的绿树枝叶反射着盈盈的亮点,飞蛾还会趴在纱窗门上,当我置身在这幅美好景象里时,却感受不到些许安逸,因为在我执拗的思维定式当中,冬天就是要冷的,人情就是要暖的,一切事物是会有答案的。我固然承认这是我的执念,这执念也徒增了很多没有必要的烦恼和困惑,但更多的是不安,不安于自己已经无力适应环境的变化,不能再像一个年轻人一样勇于拥抱新鲜事物的美好,只苟活在自己熟悉的肌肉记忆当中。

    年轻时候的我在写作时会更多地钻研技巧,每每读到大师们那巧夺天工的比喻或象征时,觉得世界都被点亮了,平淡的方块字或者字母文顿时焕发了徐徐生机,所以那时候会不断地钻研自己的修辞,总是不遗余力地寻找着那存在着的唯一正确的喻体,姑娘就是鲜花,明灯就是希望,而寒冬就是孤寂,在辞藻中徜徉的日子让我无时无刻不抓住头脑中瞬时出现的情感细丝,变得像诗人一样多愁善感,并深深地享受其中。而如今的我早已不再相信这些修饰的力量,真正的生活就是赤裸裸地摆在那里的,鲜花也会伤人,希望也会熄灭,而孤寂也会安逸。修辞是为了让读者更好地明白你脑中的感受,然而这不也是一种武断么,武断的结果势必是一方产生妥协,妥协便是一种限制,我不想限制任何人和事,如果必须要的话,那情愿是限制我自己。

    执拗的我在这纷繁快速的世界中患上了头疼的毛病,我所理解的是脑神经在不断纠正着视网膜上反映着的现实,斗争着想要占领思维的高地。明明喝的是红茶,偏告诉我这是苦酒,明明看到的鸟语花香,偏告诉我这是杀机暗藏,从未萧瑟的上海冬季,我一味地觉得一切都是反常,一切都不是事物本应该有的样子。我的思维高地现在已经混乱不堪,究竟是应该相信眼睛,还是脑子,亦或是心?

    唯物主义哲学里讲矛盾推动事物的发展,而矛盾之于我来说便是斗争,我们每天都在斗争,斗争就这是这个星球的本质,斗争于生理的需求,于情感的不对等,只有在不停的斗争中我们才得以发展前行,去向从未有过的目的地,斗争是客观存在的,就比如我的思维在不断斗争着现实,不停地朝着新的斗争前进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斗争了,那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矫情,太矫情,迁客骚人,如此多矫情,对于头疼这件事,我就全嘲笑是自己的矫情。就让他人来嘲笑自己的多愁善感和不成熟罢,仿佛他们已经俨然成为生活的赢家很多年了似的。

    人的五感往往容易帮助唤回记忆,在这五种感官当中,我觉得嗅觉的唤醒最快捷也最深刻。时隔两年,当我再次在人群中闻到那熟悉的小众香水味时,她的身线就又浮现在我的面前了。

    那是个炎热而不燥的夏日,在塞纳河边的人群中,我甚至不知道她来自哪个国家,说哪种语言,眼神碰撞之后我们顺利了碰撞了酒杯。这个城市在今天到处都是啤酒和音乐,是一年一度的欢庆日子,也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倒不是属于我们两个外地人的狂欢。她从额头上扶下帮助固定棕发的太阳镜,挡住了棕色的双眸。

    “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她拉着我的手穿过熙攘的人群,在河畔的夕阳下,我的衬衫似乎有些被汗水浸湿,同样潮乎乎的是我们相互拉着的手,我稳稳地跟着她的步伐,迎面飘来她身上的香水味。天生对气味的敏感让我差点当上了一位调香师,然而我对香味的追寻从来都是来自于女人身上,但她的味道却是一个我不曾熟悉的品牌。她不时地转过头来冲我微笑一下,确定我没有跟不上她的步伐,就这样,一双匡威和一双牛津鞋横穿在弥漫着酒精和汗味的人群堆里,偶尔有几个好奇的醉汉偷瞄着这对相互拉着手的棕发美女和亚洲人。

    河边的台阶上,我们坐下来,私人空间扩大到舒适的程度,晚风中她身上的香气纯粹地飘到我的面前。

    “我要叫你什么?”

    “Bruce LEE.”

    她呵呵呵地笑起来。那天我们聊了很多,文学、艺术、价值观,有的没的的话题,当天晚上我去了她住的民宿,接过吻之后我们发现,对彼此的身体的兴趣远没有大过对于交流的需求。于是我们又坐回到各自的沙发上,继续一个聊天的姿势,哪怕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就注视着对方,她笑的样子更好看。

    就像所有艳遇类的电影一样,第二天,总有一个人要坐火车或者飞机离开另一个,但是是否约定再见面就因人而异了,我们除了一个吻以外什么都没交换,她坐上了去马德里的火车,车窗外我看见她挥手的姿势就像是小女孩在和父亲说再见。不知道她在马德里还会遇见另一个Bruce LEE么,总之,我不想追随,那样太傻了。

    那时候的我似乎还是个没什么毛病的人,还能与体内的斗争和平相处。眼前的车流喧嚷把我的记忆拉了回来,刚刚那个熟悉的香水味道也飘走了,上海熙攘的人群使我同他们一样地趋之若鹜,连停下来回忆的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回忆在这个城市里也就变得不值钱了。我看了看手表,距离和心理医生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我加快了脚步,懊恼自己今天为什么也要穿牛津鞋。

    “今天有什么要聊的?”我的心理医生问我,而我则后悔着没在坐下之前去一趟洗手间。

    “嗯,你来告诉我吧。”我说。她今年三十五岁左右,风韵不减,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每周花上高价来这儿的原因。

    她看着我,估计已经习惯我说话的方式。

    “最近情绪好吗?”

    “蛮好的,我在戒烟。”我自己都能轻易拆穿这个谎言,因为我身上的烟味儿足以盖过屋子里的香薰味道。

    “嗯,戒酒了吗?”

    “是的。”这倒是实话。

    “很好,我相信你,你是一个理性的人,也很成熟,和我其他的客户不一样。”

    “你是和所有的人都说同样的话吗?”我冷冷地说。

    “不不,绝不是,我知道那样的套路对你来说没什么用,我是真的喜欢和你聊天。”

    我瞬间被自己的失礼惭愧得无地自容,连忙道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来我这儿也已经有六个月了,你还记的当初为什么找我吗?”她的声音自带性感的沙哑,我知道她不是故意渲染情调,但是如果遇到在这方面抵抗力差的人,哪怕是一句咄咄逼人的句子从她口中说出,你也会不自觉地沉沦下去。

    只可惜,她的胸部似乎有点过大,腰也瘦的不成比例。我倒是情愿一个不具备健身和控制饮食痕迹的自然的身体,年龄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障碍, 但是那些对自己仍然自律的超过三十岁的女人,自然美的身体已经不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了。我盯着她的腰线回忆着她的问题。

    “我当初自己治不好自己了,”我说,“我还是想要找个人说话而已。”

    “嗯,对的,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记得,你说你很难记住一些事情,现在还这样吗?”

    “不了,我现在好多了。”我自己不确定。

    她似乎有些不自在,拉了一下裙子,我赶忙转移开我的视线。

    “所以你每天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困难?”

    “当然没有,我是正常人,能有什么困难呢?哈哈。”

    “嗯,那很好。最近在读什么书?”

    “关于现象学的书。”

    “能聊聊体会吗?”

    “不太想。”

    “那告诉我它对你有帮助吗?”

    “没有什么帮助不帮助的,它是它,我是我,就看咯。”

    她看着我,停顿了三秒,“睡眠好吗?”

    “还好,做噩梦。”

    “关于什么的噩梦?”

    “不记得内容了。”

    又是尴尬的沉寂,我想微笑一下作为缓和,但只是咧了咧嘴角。

    “你是一个很正常人,别把烦恼看的太重,要知道,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自己的问题,连我也一样,完全的心理健康是不存在的,你能做的就是不要把抑郁情绪看成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也不要幻想能根治它,而是要和这只大黑狗共存下去。”

    “嗯,我知道,我都懂,谢谢你。你喜欢上海的气候吗?”

    “喜欢啊,多好,天气多好。”她又拉了一下裙子,然后不自然地把手搭在领口的地方。

    “嗯,我也喜欢,不冷不热的冬天,鸟语花香。”

    “所以好好享受吧。”

    “你的香水是什么牌子?”

    “什么?”

    “你的香水是什么牌子?”

    “我忘记了,是我老公送的,一个欧洲的小众品牌。”

    “嗯,很好闻。”

    当我走出大楼时候,突如其来的冷空气让我打了一个寒噤,黄昏的阳光不如之前那么暖和刺眼,眼前的砖石人行道似乎渲上了一层灰色调,微冷的空气进入我的鼻腔,一瞬间我以为这是北国。

    买张机票吧,这里的鸟语花香太萧瑟,我要回到北方去斗争一会儿。

    在我小时候,每当想要提起笔来写一个故事时,会习惯性地以一段场景描写作为开头,就比如现在,“这架空客320平稳地行驶在万里晴云当中,阳光透过一半的舷窗撒进我身旁的座位,酣睡着的男人把头转向了另一面。”然而这种气氛的渲染是为现在的我所不屑的,因为这作画般的描述之于内容的意义微乎其微,且造作不堪,更谈不上共鸣。飞机外面的蓝天白云和我没有什么关系,让我不自在的是右边的这个脱下鞋子打鼾的男人,相比之下,我左边的女人则更让我难受,她的腿自打坐下来开始就一直在上下抖动,左边抖累了换右边,右边抖十个小节之后再换到左边,从来没有停止过。我暗自叹气,在选择飞机座位时,人们要么喜欢过道,要么喜欢靠窗,中间这样尴尬的位置很少被青睐,而我刚刚为什么要把过道座位让给一个带着小孩的母亲呢?我想着,在很多写作课程中会提到,小范围场景里的人或事物之间都需要构建起联系,从而推动情节的升华,二十分钟之后,坐在我左右两旁动静各自的乘客之间的联系,瞬间建立在他们用餐时的默契当中了,高亢的咀嚼声连绵地环绕在我两侧,奏起了一段美妙的交响乐,啧啧啧,咂咂咂,叭叭叭,哒哒哒。

    算了,反正也不饿,我放下了手中的餐盒,小憩是不可能的,我枕着座椅靠背,思索着“抱怨”这个东西,这种技能似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我们的不满大致是体现在对于安全感的能动性不对等上,当我们力不从心时,抱怨似乎可以作为一种药剂来提醒体内的斗争维持下去,通过怨天悯人的发泄行为来达到身体内部的平衡。我年少时,抱怨过的事物总和大抵能装满一艘万吨级货轮,那时的我有着有限的能力和无限的愿景,在这种不平衡之下,造就出了一个万能的句式:“我以后一定要怎样怎样”,就这样,这个句式一直陪伴着我到现在,我想可能现在的自己已经达到了当初那个所谓的“以后”年岁,可却仍然没能改变什么,只是偶尔还会拿出这个句式来骗一骗自己罢了。

    我下飞机以后一定要去大吃一顿。

    当我来到位于三里屯的咖啡书店时,大吃一顿这件事儿早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这个书店在一栋两层小楼中的二楼,要从侧面露天的台阶走上去,那阶梯的宽度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铛铛噔的金属质感,增添了年轻人所讲究的情调。

    书店里面有吧台和咖啡桌,八方的墙壁贴着高高的书架,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书籍,木质的地板和木质的家具以及暗红色的油漆满满地给年轻人带来所需要的情调。我坐在内厅挨着窗口的一张桌子,礼貌地抬手召唤穿着T恤的服务生。这位年轻的姑娘似乎没看到我,径直地走向我身后的座位,礼貌的我侧身等待她招呼完那位金发碧眼的帅哥之后再次呼唤她,哪知她又径直从我身边走过了,把我期待的目光留给了空气。就这样重复了三次,我只好自己走向吧台,少顷,端回来一杯做的像屎一样的摩卡咖啡。

    同花儿还没到,是我提前了,我从包里抽出那本杰夫·戴尔的 《一怒之下:与D. H. 劳伦斯搏斗》放在红白格子的桌布上,盯着封面。这本书是我在上个冬天从一家轻居酒店的咖啡厅里顺来的,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顺走咖啡店里的书,顺书不算偷,可是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此时,我的内心已经深深地被罪恶感充斥,我做了什么?我在角落里的书架上看见了它,封面上的劳伦斯在平静地看着我,可无论它尘封在那角落多久,我怎么能毫不付出地拿走别人的东西呢?这违背了能量守恒,亦或是等价交换,最根本的是社会本应该有的规则,当时的我,大抵是弓着背,四下环顾,然后快速地把它抽出来塞进我的长衫内口袋,而这一系列动作早已经被无数正义的眼睛记录下来,但我仍然一厢情愿地掩着自己的耳朵,捂着怀匆匆地走了出去。

    太可耻了,太可耻了,我一定要还回去,无论时隔多久,我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还回去。我想象着自己再次走进那家酒店,用最干净利落的动作原封不动地将它放回,如果我还记得是哪个书架的第几层,我一定会把它按最初的样子摆放好,就像它从未离开过那里,就像我从未顺走它似的。好了,我做完了,舒了一口气。但突然,同样的无数正义的目光又从远处再次压过来,全都指向了我,使我瘫倒在地,我无助地颤抖着请求原谅,可无论我怎么哀求,那目光就依然在那儿,从未改变,坚定不移,仿佛五指山一样使我动弹不得。我嚎哭起来,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这便是罪与罚么?

    和“罪”搭配的词语,不是有或无,而是惩罚或者宽恕。

    一个寒颤让我回到了现实,我瞥见封面上劳伦斯的眼神,正锐利地在瞪着我,直视着我的罪过,无论我怎样躲避也逃脱不开他的目光,他此刻就站我的面前,我用尽了所有苍白的语言,对他讲着,诉泣着,可他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我。我不停地说话,像个乞求活路的败将,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神中甚至没有任何愤怒的成分,只有千万的不屑和鄙视,化作炼狱般的黑洞,刀剑的洪流,让我万劫不复。

    我所求的不是宽恕,而是对话,只是对话。

    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来晚了。” 同花儿风衣里残留的凉气扑了过来。

    “我错了。”

    “什么?”她一边把风衣搭在椅背上一边看着我问。

    “我不该盯着她的胸看。”

    “啊?” 同花儿笑着坐下来,双手整理着耳边的头发,“你在说什么啊?” 她的眼神明亮欢快,照耀着我们之间的空气。

    “没什么,是我的心理医生啦。”我总算缓过神儿,向前挪动一下椅子,身体前倾,打起精神。

    “你看你还是这么不正经。怎么样啊最近?怎么突然跑北京来了?”

    “想了就来了呗。你最近好吗?”

    “呦,这么潇洒,我最近还行啊,就那样呗。这什么书?”她拿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书名,“讲什么的?”

    “我从一酒店里边儿顺来的,这书挺有意思,恰到好处,你知道吗前阵子我觉得我好像在新天地那块儿看见这个作者了,但是我不确定。”

    “是吗?上海怎么样?”

    “就还那样呗。”

    “你怎么去看心理医生了?”

    “没什么,无聊呗,犯病玩儿。”

    “你可别逗我了。” 我喜欢和同花儿说话的原因,是因为她可以恰如其分地跟上你所说的东西,做出相应的反应,真实而诚恳,丝毫不会让你感到虚假和费力,就像现在,她把手肘支在桌面上,直视着我,关切而且好奇。

    一点也不像劳伦斯的直视。

    “体验一下而已,我什么毛病也没有。”

    一瞬间的事,我的手开始抖个不停。请别,别凝固我的大脑,别扭曲视网膜上的真实。我看着同花儿美丽的双眼,极力地想要拉回自己到她面前。

    我这是在哪儿来着?

    “我想说什么来着,我忘了,但是我似乎好像没有什么想说的,你看那边有个鱼缸,我不想再抱怨任何事物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你好像从来都不抱怨,你抱怨吗?”

    同花儿困惑地眨了眨眼,“我……抱怨什么……你指的抱怨是什么?”

    “抱怨啊,就是任何不合理的事情,你看我这咖啡,和屎一样,我喝之前它就被做的和屎一样,难道它不应该和其他的咖啡一样吗?飞机上的人特讨厌,左边的人一直抖腿,不停地抖,从来不停下,右面的人还脱鞋,我真讨厌吃饭嘴巴不停发出声音,如果有哪天我也这样吃饭,你一定要指责我,狠狠地骂我,但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我不想再抱怨了,我已经学会了包容,包容不是表面上的,是要发自内心的体谅、理解,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在道德上永远保持立正姿势,道德是什么呢?也是相对的,你有你的准线,我有我的,我不能拿我的准线来约束你,我学到的是,我需要体谅,不,是体会周围的人和事,让我也来试试抖腿的感觉吧。” 我立刻抖起腿来。

    同花儿惊呆的表情不属于我对她印象中的任何一种,顿时,我又愧疚万分。一道隔阂,瞬间耸立在我和她之间,我低下头,看到了摆在桌面上的那本书,劳伦斯,他在蔑视地瞪着我,我没有任何可以阻挡住他目光的隔阂。

    同花儿两手搭在一起,横在嘴前,我突然幻想着亲吻她嘴唇的情景。

    “我错了,我不该找你来,打扰你了。”我看着她,慌不择路。

    “没事啊,”她放下两手,勉强露出我印象中本属于她的笑容,“你能和我说说证明你信任我,但我不知道这些生活中的小事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反感……”

    她不再讲话了,不自然地端起咖啡送到嘴边。她是什么时候点的咖啡来着?

    同花儿,请别离开,别让我和劳伦斯的眼神单独相处,求你。

    同花儿,她从未出现在我面前的座位上。

    抱怨是罪么?是不该属于我的罪么?我的罪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确信的是,宽容对于我来说,是永远得不到的奢求。我揉了揉眼睛,把那本书塞回包里,单独的一个口袋,拉链拉倒底。

    “我们去大吃一顿吧。” 我穿上外套,走出这家书店,走进我奢求已久的北国萧瑟当中。

    在之前的篇章里,我谈到了斗争之于生活的必要性,准确说是占支配的地位,我们自身无法逃出这个循环的牢笼,因为“反抗”本身也是斗争的一种形式。对于一些人来说,这种反抗清晰明确,能够与之和谐相处,就如同一日三餐,摄入之后便消化掉,为了下一次的摄入做准备,而对于另一些人,他们还没能适应,喧哗嚎叫着四处乱撞,嘶吼着冲向看不见的敌人,直至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他们仍处于新生于这种反抗时的状态,直到最后一秒,才能体会到与其共处的和谐,终于不留遗憾。

    我体内的斗争因子在最近几年里不断膨胀,导致了我对于眼前现实的迷失和疑惑,挣扎在自身内部的无限反抗之中,这种挣扎衍生出了必然的副作用——愤怒。

    “我觉得你最近似乎很躁郁。” 双儿看着我。

    “我没有啊,我已经好了。” 我咧嘴笑了起来。

    “这个酒吧太吵了,让你不舒服吧。”

    “酒吧嘛,自然是这样的,不热闹还能算是酒吧么。” 我抽出了一支烟,却怎么也打不着火,双儿从我手里取过火机,帮我点着了。

    “谢谢。”

    双儿不抽烟,我们俩认识了十多年,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个清晰明确的人,从来不迷茫,也不会痛苦,一切想要的目标似乎都能实现,是我自然未曾体会过的人生。

    “最近还在坚持吃药么?”双儿随意地把高档衬衫的袖子卷了卷,就好像那是件廉价的地摊货。

    “不了,我好了,自然就不用吃了,你的生意怎么样了?”

    “就那样呗,已经开始第二轮了。”

    “蛮好的。你喜欢做你现在做的事。”

    “没什么喜不喜欢的,成年人做的事情无非就分两种,一是喜欢做想要做,二是不得不做,但如果想让自己开心点,就尝试着把第二种转化成第一种,我已经度过了这个转变的阶段,这个过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我的性格倒是能允许自己不那么执拗地看待问题。”

    我平静地看了她几秒钟。

    “有了成就感了,自然就喜欢了。”她补充道。

    是的,渴望被关注,这种人性的冲动是古往今来都逃不掉的,它的反作用便是成就感,任何人都在追求成就感的道路上不断匍匐,衡量道路的尺子可以是分秒,也可以是年月,双儿在这条道路上已经游刃有余,从我们还在校园里的时候,她就是光荣榜上的常客,是老师们瞩目的希望,而培养出双儿这样的人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成就。

    你难道想把整个世界也装在瓶子里吗?

    “我知道你喜欢做你喜欢的事情,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是你看不上的,你就一点都不能上心,但是你要知道,任何情况下如果兴趣变成了工作,它就再也不能称为兴趣了。” 她放下手中的玛格丽特继续说,“你承认你是个理想主义吗?”

    “我什么主义也不是。” 我手中装满苏打水的杯子在桌面上拍出了一声响。

    双儿呷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你看那边的老外,他把手放到那姑娘屁股后边了,想摸还不敢摸。” 我笑嘻嘻地示意她注意左边的一个位置,一个穿运动裤的白人把手放在旁边坐着的姑娘臀部后边露出来的凳子上,同时通过和对面的人不停地讲话来掩护自身形态的别扭。

    “是吗。” 双儿只是稍稍侧了一下头,来表达对于这个话题的不感兴趣,“管他呢,你还是喜欢观察别人,找出别人的错误。”

    “错的都是我。” 这句话我记得我和心理医生也讲过。

    “你没必要这么想,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呗,我不是他们,你也不是,如果所有人都没错,那也显现不出来你的正确了。” 双儿把杯底的酒喝完,又要了一杯。

    我深呼吸,“你说的有道理。”

    “我这些年学到的,是我终究不比任何人高明,我觉得这点很受用的。”

    我再次深呼吸,盯着他的酒杯,“你说的对。”

    “人生就是这样,既要出世也要入世,我在高中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了,既然已经明白这个世界是什么样,那么就要去接受它。现在的我,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我似乎走神儿了,她后面说的话我都没有听清。

    “总之,轻松一点吧。”双儿见我不言语。

    又要让我轻松一点?好的。

    “你现在需要……”

    “你男朋友好吗?”我突然打断她的话。

    这种打断对于双儿来说似乎是种冒犯吧,看的出来她极力地控制自己的白眼。

    “双儿,我不知道我需不需要你说的这些话,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高明,但是我都听进去了,我的笑话不好笑,希望你能不累,不迷茫,不怀疑,开心,享受你的人生,我知道你当然会的。”

    “我们走吧。” 我说,我抓起手中的苏打水一饮而尽,畅快了许多,“我可不想睡你。”

    “什么?” 双儿瞪着眼睛看着我,充满厌恶。

    “开个玩笑。”

    “我最讨厌男人在正常聊天时候总喜欢把话题引到这些不正经的事情上,低级,无聊,我是来帮助你的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想赶紧结束和她的对话。

    “你现在需要好好清醒和冷静一下,我不知道我的话对你有没有作用,但是你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什么样的生活是正确的。”双儿抓起了包,利索地站起来,把椅子磨得声响。

    “我不送你回去了,你到家告诉我吧。”

    “不用你送了,晚安。” 双儿捞起外套走出了酒吧。

    我转头看回刚刚那个尝试着抓人家屁股的家伙,此时他已经和那位姑娘成功地嘴唇碰着嘴唇了,之前那支不安分的手现在正报复性地抓的更紧更张狂,丝毫不顾及对面人们的些许不自在。

    “恭喜你。” 我付了酒钱。临走之前,再次抽出封面印着劳伦斯直视的那本书,对抗了一会儿,然后豁然地走出了酒吧。

    我讨厌大段的对话描写,这种苍白无力的转述就像是干巴巴的人工呼吸,被动地带回给文字存活的生机。现实生活中的对话是需要勇气的,在于你要一次又一次地给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来重复相同的事,更有风险的是,你会在这样的重复中变得动摇,迷失了自己最初的位置。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动摇过,与其说那是在和别人在滔滔不绝,倒不如说是一次又一次地与自己自问自答,“我真的这么想么?” “我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的不是我想的。” “我想的又是什么?” 我愤怒不已,这是斗争的反抗带来的结果,我愤怒于迷失在自己的执念当中,与此同时也迷失了自己的执念,如果我放弃了最初的执念,那我还是我吗?难道能定义我的只有我自己的执念吗?

    总之,我喘了口气。交流是徒劳的,嘴巴用来接吻倒是更省力一些,你还可以抓屁股。

    “真他妈的荒谬。” 我向你肯定当时我随口的咒骂要比这难听的多,你可以想象一下此刻的场景,一个躁郁的人像一只被赶着走的鸭子,独自走在人行道的一侧,背着厚重的旅行包,手里没有攥着手机,头也不抬,目光只盯住斜前方两米的路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自己的影子,咒骂虚伪的人性和与自己信仰的背离,如果你不是一个像双儿那样笃定的人,你八成会被这个疯子吓的跑开。

    还好这边的酒吧比较多,才能掩盖住我的“醉像”,而醉态百出的似乎也不只我一个人,无数的男男女女在歌舞笙箫的夜里丢掉了作为个体的社会属性,在酒精的作用下丧失了禁锢本我的枷锁,兴奋,忧伤,卑微,彷徨,这些都构成了他们无处安放却又后悔不已的狂欢。我的本我就是一场愤怒,愤怒于这无休止的斗争,自然也是只属于我自己的狂欢。

    双儿喝多了会怎样呢?应该会当场把内衣送给我吧。

    我的愤怒被一条突如其来横在面前的河截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幻想,我走到近前,盯着静静的死水,幻想着我跌跌撞撞地翻过石雕的栏杆,双手紧抓住河沿的扶手,两脚悬空于河上,仅凭靠手臂的力量支撑着身体,这种悬挂着的动作使我不能够朝下看向河里,只能仰视头顶的天空,我看不到哪怕一颗星星,甚至连飞机都看不到,喧嚣的霓虹灯把低处的天映照的很亮,亮的像一张过度曝光到失真的照片。

    又他妈的是一个无聊的比喻。

    纵情的幻想对我来说就像是一针镇定剂,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挺直了胸膛,目视前方,恢复到了平静当中,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来往的灯红酒绿冲散了呼啸的瑟风,静止的纸醉金迷常态着千百样的人生。我是纸醉金迷的一部分,是唯一漂流在瑟风中的一处纸醉金迷。一切都是幻象,都是脑子里的幻象,劳伦斯的凝视让我把握住现实,在如同治疗剂一样的瑟风当中不断逆流而上。

    我写到此时,大约有一万字左右了吧,你可能会发现——如果你一直在跟着我读这篇文章的话——它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个个微妙的片段,环绕在我思维的主干周围,交错着出现,其中的人物,自然也是虚构的。我想要表达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即使文字与结构再晦涩难懂,其实质也不过是单纯的思维斗争而已,我的写作只是一个斗争的过程,我的每一次敲击每一次修改,都是在奋力地舞动着千丝万缕,放肆着愤怒,重重地击打着冲撞着眼前的屏障,势必要在白纸黑字间跌落的粉身碎骨。当我的文章完成时,我的这一场斗争便结束了。

    但如果没有一个起承转合的故事作为依托,谁又会想要看呢?我的执念是只属于我自己的,不是同花儿的也不是双儿的,也不是我的心理医生的。要让人懂其实也是一件费力和徒劳的事儿,我不想无意义地冲撞进这种徒劳,如果要写一篇直观的让人明白自己的文章,那便仅仅是一个句号就够了,连标题都不用。

    因为一切皆徒劳。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不停地敲打键盘拓下万字呢?我所希望的是,在读到我的这些晦涩言语的同时,你也可以和我一样经历一个斗争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一定原原本本是我所经历的,而是属于你自己的,你可以批判,可以不屑,也可以感动,无论怎样,哪怕这种斗争产生过一秒钟的时间,也足以了。

    而我将要继续斗争下去。

    “我不屑于体验你这种斗争。” 同花儿冷冷地对我说,“你知道所有人都很不容易,没有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不经历迷茫,难道你还在成长吗?成熟起来吧。”

    是的,不成熟,这不是同花儿一个人对我的定义,无论他们是否直言不讳,但是从那些眼神当中我仍然能清楚地看到一种审视着一个还未跨越成长丘陵的成年人的模样,哪怕是表现的再同情再关切,我也感受的到那种居高临下的低视,倘若尚有耐心,他们还会像双儿一样指导我怎么样去入世。

    “你如何定义成熟?”我问同花儿。

    “就像那句话,‘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

    “罗曼罗兰,我知道这句话。”

    “那你能做到吗?”

    “我不想骗自己,也不想骗任何人。”

    “没人要你去骗自己,这不是骗,是理解和包容,是为了一个伟大的事业卑微地活着。”

    “你确实看了不少书。”

    “都是你推荐给我的。”

    “任何事情都是有定义,而定义是相对的,以及辩证的。”

    “那你就不要去管那些定义。”

    “我很累,头疼。”

    “别再折磨自己了。”

    “这话听起来像一句歌词。”

    “不论像什么。”

    “你冷吗?上楼去吧,我该回去了。”

    “我也该休息了,那我先走了。”

    “这是我带给你的礼物。”

    “谢谢。”

    这次同花儿是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因为我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她转身上楼睡觉去了。

    午夜之后的街道静谧了许多,唯一还闪耀着的只是那些公交车站的灯箱,一幅幅好看的面容和灿烂的微笑无情地刺痛着我的视觉神经,我走着,想着,如果我也可以拍成一张海报放到灯箱上,那样子肯定会凄楚不堪,还是拍张背影吧,我佝偻着像一只被赶着走的鸭子背向镜头,旁边赫然写着比我本身还要大的字:“还在玩味着不成熟的游戏吗?快醒过来吧。” 字体会经过周全的设计,绚丽无比。

    当我醒来时已经快十点了,酒店房间里还沉淀着浓烈的香烟味儿。这一宿我睡得很沉,梦里我还亲手把自己的那张海报安装在灯箱上,然后欣赏着大笑起来。

    门外的走廊里有人经过,对话声不经意间传进了我的耳朵。

    “你老婆什么时候回来啊?”

    “嘘,不要问,我现在不想提她……”

    十分应景,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可能是因为幸福着的女人的歌唱都大致相同,而不幸的女人却有各自的不幸吧。我暗自笑道,思索着我为什么不能也痴痴地活在当下,享受这种快意与快感呢。我对着镜子整理着潦草的头发,看着自己,评判自己是否对女人有吸引力。“Bond, James Bond.” 我对着镜子自娱自乐起来,想象带着我的艳遇女郎离开赌场,走进我的房间,从容不迫地关上门,细致地检查一遍屋子的各个角落有没有被暗中装上了窃听器,然后转身面对她,眼神中的魅力势不可挡。

    “Take them off.”

    她在我男子气概的威慑下,没有任何抗拒的余地,欣然地服从,我满意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而正当我也要除去领结时,她突然叫道:

    “不,停下来,不要这么做,你还不成熟。”

    吃早餐去。

    戏剧学里的规则是,如果第一幕出现了一把手枪,那么第四幕就必须要有一场凶杀案。为了符合这一规律,我接下来要描写的场景似乎会很合读者的胃口。

    由于时间不早了,餐厅里只稀疏地坐着几桌客人,我拿好满满的一盘食物,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抬眼看到不远处那桌对坐着一对男女,女的面朝着我的方向,正往嘴里塞着全麦面包,她的面孔很熟悉,年龄三十五岁左右,风韵不减,只可惜,她的胸部似乎有点过大,腰也瘦的不成比例。如果你还记得第一章里面的内容,那么你应该对这身线还有些印象。

    我示好地走过去。

    “李医生,这么巧。”

    她被这突然的招呼愣了一下,惊慌地抬起头,嘴里的面包差点没噎住。

    “哦……是啊,好巧,你也在北京啊。”

    “是呀。” 她换了另一种牌子的香水,我闻得出来,“您来公出吗?”

    “我来……我来休假。”手足无措可从来不是她该有的样子,除了现在,她对面坐着一位年龄相仿的男士,没有涂发胶,有些发福,还穿着酒店的拖鞋。他回避与我的眼神碰撞,只抱怨地瞪着我的心理医生,一言不发。而她则瞬间恢复了镇定,建立起以私人时间为名的社交防御,不再主动说话,只用着眼神来让我滚蛋。

    “什么时候回上海啊?”我天真地问。

    “我还要再呆一阵子,”她望了望对面的男人,随即面向我,“你呢?”

    “嘘,不要问,我现在不想回去。”

    我祝了他们开心,回到座位上享用自己的早餐,嬉皮笑脸地耻笑自己的不成熟。“Bond, James Bond.” 我自豪地扶了扶从未解开过的幻想中的领结。

    得了,这心理诊所看来是没法再去了。我得快点吃然后赶紧回去退房,免得在走廊里再次撞见他们。

    婚姻这东西和忠诚挂钩,这是我的执念么?偷情这事儿就是四十度高温里的一整块冰块儿,快感在于你捧着它时那唾手可得的激动和咽下去之后的空灵爽朗,而咀嚼的过程,麻木而刺痛,偶尔也会担心嚼不碎而堵了食道,那种机理上的斗争带来的是神经上的新鲜刺激,要不然怎么说出轨是会上瘾的呢,不过这真是个差劲儿的比喻。双儿告诉过我要体谅别人的不容易,多半是因为她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吧,不同的是她还未有婚姻的限制,所以双儿在评价这种事儿上多了一些理直气壮,就好比一个见习工程师在火箭事故的新闻发布会上做发言,只作为事故的见证者而不必是责任的承担者。

    别人的事儿我管不着,我只暗自地告诫自己不要在三十多岁的年纪也发福,如果这也避免不了的话,那至少不要在酒店的餐厅里还穿着拖鞋。

    喜欢上面的一幕吗?双儿可是嗤之以鼻的不行,“你管别人干什么?人家有人家的自由,轮得到你去数落么?”

    “我没有数落啊。”

    “你以为你没有在数落,在你看来这样的事情很有意思,你喜欢嘲弄人性,还有自嘲,但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没人要为你的乐趣买单。”

    “我知道了。”

    “真是无聊,你就不能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当做没看见吗?”

    我也觉得我自己挺无聊的。双儿说的对,我生活中最大的爱好,可以说是唯一的乐趣,就是喜欢抓着别人的窘态不放了,就好像我自己是一个游荡在人格广场上的观察员,丝毫不松懈地监视着每一个人,而我本身也处在被自己监视的队伍当中,如若谁有所怠慢——包括我自己——暴露出赤裸裸的人性上的弱点,我便会吹响流氓一样的口哨,拉来最近的人,声情并茂地讲述着窘态的缘由和自持能力的匮乏,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人们都能够在同意人格的局限性,以及在欲望束缚中的人类的无能为力这一前提下,感受到斗争的乐趣。可是很多人并不能感受到这种诙谐基调,因为他们从未觉得斗争这件事是值得玩味的,他们会觉得这种行为是直愣愣的诋毁和讽刺,和对于隐私的窥探,那些在我的窥视下的人性们,他们连抖腿和吃东西发出声音都是错的,就更别提出轨与偷情了。而对于我讲述的那些入骨三分的自嘲,他们在惊讶于我的神经质的同时,还贼溜溜地听着记着,不知不觉中倒成为了别人的谈资和笑柄了。

    “谁给你的权利去评论别人?你就是一杠精。”

    “我只是希望所有人都不会打扰所有人,这样生活就会轻松不少了。”

    “过你的隐居生活去吧,装什么清高,世界又不是你家开的。”双儿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我真是没有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初冬的阳光温柔刺眼,我吸了一下鼻涕,像是一个刚接受过老师批评的顽童,内心尴尬不已,还强挤出坏笑看向周围的同学,来给自己营造无所谓的台阶下,哪知却没有一个家伙会想要回看我来予以赞同的暗示,他们都纷纷厌恶地转过头去,像好学生集团一样结伴聊着正义的思想品德,故意留出一个区别开来的形象,等待着老师拿来作为表扬的楷模。早晨十一点钟的太阳底下,我的红领结顿时黯淡无光了。

    “你似乎经常把形容词当做动词来用。” 顺子扶了扶眼镜,并没有从我的手稿中抬起眼,“还有这里,‘常态着千百样的人生’,常态不能用来做动词吧。”

    我喝了口水,“嗯,我脑子里想到的就写出来了。”

    “你这样我是没办法发表的,还有你的故事写的太乱套了,你看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对情节的推动根本没有任何帮助,这样的故事是没人想要看的。”顺子放下我的手稿,正了正领带,目光炯然。

    “好,那就算了。”我把稿子拿回到自己面前。

    “就比如你写你心理医生那段儿,像是无聊的恶作剧,你得写的再全面点儿。”他伸出手越过桌子点着稿子,“之后他们发生了什么,为各自的生活带来哪些影响,更细致的描写。”

    “之后什么也没发生,发生了我也不知道,我就只是当时在场而已,之后走了。”

    “那样就不是小说了,只是一篇日记。”

    “我写的也不是什么小说。”

    “那你写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顺子无奈地看着我,用我之前说的那种低视着不成熟孩子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的教导主任。

    “你回去再改改吧。”

    “你有多久没回老家了?”我问他。

    “十一时候刚回去过给我侄子办百岁宴。”

    “家里人都好吗?”

    “挺好的。”他清了清嗓子,“你为什么开始写作呢?”

    “想写就写了呗。”

    “你懂得写作的方法吗?还有建筑结构以及叙事技巧。”

    “不懂。”

    “你应该多看看,多修改修改,写作不是谁想来都能来的。”他又正了正领带,“平常多想一想怎么写,不能说你不喜欢修辞就完全不用修辞,那样的东西是没人看的,看了的话也看不懂,就像你自己在里面说的那样。”他挪了挪椅子,身体向前探,一只手支撑着座椅扶手,肥大的屁股似乎装不下他那份尊尊教诲的诚意。

    “我知道了。”

    “别那么任性。”他开始声情并茂地为我好,而我此刻只想拿起餐刀狠狠地戳进他的大肥手里。

    “主要是要有中心思想,有内容,有前后联系和发展,还要有矛盾冲突,一级的二级的。”他谈回到技术范畴,“不能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意识流那种东西不是谁都能达到的,我知道那看起来很酷,但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没有在写意识流。”我冰冷地回答。

    “你这个就是意识流,还是不怎么成熟的意识流。”

    好了,他的另一只肥手也已经被餐叉钉死了。

    顺子清了清嗓子说:“我看得出来,你比较喜欢写女性,无论是你的心里医生,还是同花儿双儿,你都能引到很多情欲方面的联想,那为什么你不清晰展现出来呢,猥琐?不,只要你能用恰当的方式来表现,就一点都不猥琐,反而会显得很浪漫,留的住读者,人毕竟是七情六欲的动物,你需要表现的再深入一点,让读者看到他们想要看到的,明白吗?”

    他说话时,我倏地拔出了插在他右手上的餐刀,这是一把尖利牛排刀,太棒了,我用刀尖儿缓缓地刺进他的双层下巴,他毫无感觉,还在不停地讲着女人和情欲,带着窥视的神情与姿态。我缓慢地毫不费力地隔开一道口子,就像是在切一块豆腐,仅用二指的力量就能完成,瞬间,他脑子里五彩斑斓的污秽都随着淅沥的脂肪像融化的黄油一样倾泻下来。这个比喻我是喜欢的。

    “我都明白了,谢谢你的指导。” 我坐直了身子,墩了墩书稿,放回到包里,腾出来上菜的空间,巧了,端上来的是一块豆腐,和一块黄油。

    顺子是我久不联系的一个老同学,上学那会儿话不多,性格内向但执拗,不合群儿,体态胖,是那种我们印象里会被一群学生欺负的对象,虽然我那时也经常被戏弄,但是因为市场定位不同,命运并没有连结起我们俩的友谊。后来的几年我都没怎么见过他,前阵子他倒是联系过我一次,是在上海出差,我才知道他的职业是出版社编辑,倒是比以往健谈了许多,越来越像一个教导主任,我希望他能走好成年后的人生,而不是活在对过往岁月的报复中。

    “你真的得了抑郁症了吗?”他一边往嘴里递送牛肉一边贼溜溜地看着我。

    “瞎写的。”

    “别总给自己搞心理暗示,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玩这种忧郁,现在这玩意儿没市场了,小孩子都不看。”我看着食物残渣从他嘴里溅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他擦了擦嘴,收起了贼眉鼠眼,换成了之前那副导师的模样,“写作还是要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的。如果真的要写抑郁症,那还是需要去找那帮人聊一下,体验一下生活才好。”

    谢谢主任。

    “不过话说回来,” 他低下头切牛排佯装不经意地说,“你真亲过外国人啊?”

    我打心底里被他逗乐了,“意淫。”

    “我说的嘛。”顺子释怀的样子就好像我刚告诉过他我从没和他媳妇握过手一样,“但是如果你要是想写的话也得有类似的体验才行,不然像你写的那样,一整宿什么都没发生,你自己信吗,一看就知道是意淫的,谁会看啊。”

    旁边经过一位短裙少女,顺子贼溜溜的眼珠子跟着她的大腿走了一整个过场。我趁这功夫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完了。

    “好看是吧?”我逗趣道。

    “什么好看?”顺子慌忙正义地瞪回我,好像我刚犯了什么错误,那便是无情地揭穿他伪装自己的最后一件披风让他赤裸在公众当中,“总之,你需要多积累素材,体验生活,多观察,多阅读,知道吗……”

    我们在饭店门口道了别,他一只手潇洒地揣进裤兜,带起的外套衣襟使肥硕的肚子显露出来,和我握了手之后,他转身走向地铁站,飒爽倜傥,中途顺便与一位金发美女擦身而过。

    伪善的我,吸了下伪善的鼻涕,背起伪善的背包,飒爽倜傥。我在想如果我要是真的想要发表些什么,可以尝试着去写一些侦探推理小说之类的,如果把剧情描述的紧凑一些的话或许还会有人去看,就比如写一个躁郁的人,毕生都在和人性当中的污秽面做斗争,而今天恰巧在餐厅里用牛排刀谋杀了一个肥胖的杂志社编辑,导致其污秽留出过多致死。

    我觉得这篇文章无聊透了。

    两天的光景,什么样的矛盾冲突都没有发生,没有故事,也没有高潮,不存在循序渐进,峰回路转,亦或是皆大欢喜,没有一个完满的答案,唯一不停运作着的是我自身的一场场戏谑般的斗争。

    在这章里,我们让所有人都登场吧。

    我拿了机票,准备过安检,同花儿的声音叫住了我:

    “小傻子。”她笑盈盈的样子宛如少女,“我很喜欢你的礼物,但是我舍不得拆开,撕开包装之后就不完整了,能告诉我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那是一个封闭不透光的盒子,里面有只可怜的猫,它既是活着的也是死去的。”

    “真棒,我可以把它丢在一边不去管了,包装纸还蛮好看的。”

    “我的礼物呢?”双儿扯着嗓门儿,“你也太偏心了吧。”

    “没有睡你不就是给你的礼物么。”我嬉皮笑脸地说。

    “你这色狼!” 尖皮鞋踢得我屁股疼的跳起来,顺子借机偷瞄着双儿抬腿时候的裙底。

    “回去赶紧振作起来,别老想那些有的没的的东西。”双儿塞给我一个礼物,从包装的形状来看,我猜是她的内衣吧。

    顺子清了下嗓子,缓缓经过女生们走上前,严肃正经地对我说:“文章改好了就发给我,我帮你校对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真是有劳你了。”

    “哪儿的话。”他正用余光来确认自己伟岸的形象是否吸引了姑娘们的目光。

    “来,拥抱一下,我们上海见。”我的心理医生也突然冒出来了,不由分说地给了我一个坦荡的拥抱,似火,似焰,似盛开的冰霜雕花,看呆了顺子。

    “好,谢谢你们来送我,我撤了,拜拜。”

    我挥一挥手,他们就全都不见了。

    我吃了点儿东西,就赶到了候机区,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打瞌睡。这个时间候机室的人还不是很多,我斜倚着背包,也不管样子雅不雅观,小憩了起来。

    “妈妈,为什么那里有个先生在睡觉?”睡梦中我听见小孩子嬉笑的声音,赶忙睁开眼,一对姐弟正蜷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笑呵呵地看着我,他们的妈妈告诉他们要注意礼貌,父亲则在一旁打点行李。姐姐一张圆圆的小脸上带着副圆圆的眼镜,放大了一双笑眼。弟弟则淘气地爬上爬下,古灵精怪。

    我冲他们俩回以微笑,弟弟马上兴奋起来,咧嘴露出还没长齐的牙齿,而姐姐则稳稳地坐好,回报给我一个外交礼节似的微笑,来证明她的知礼和懂事,只不过这礼尚往来的氛围营造的不是太成功,她稚气的小脸上徒增了些轻松的童趣。

    “谁要吃果冻?”母亲说着拿出两个来。姐姐打开一个递给弟弟,“看,这是芒果口味的!”弟弟满心欢喜接过,大口吮吸起来,姐姐终于疲倦于端正的坐姿,慵懒地斜靠在椅子上,慢慢地享受自己的那份甜点。两个幸福的人时不时地微笑着看着我。

    “作为一个八岁的人,你应该懂得自己去坐飞机。”弟弟大声地说,姐姐二话不说,揽过弟弟的小脸,使劲儿地亲了一口,他不耐烦地再次露出一口没长齐的牙,我被逗乐了。

    “我们该出发了小家伙儿们。”父亲说。

    小姑娘收拾起弟弟和自己的垃圾扔进垃圾桶,然后推着自己的行李箱,用唇语认真地和我说“au revoir”(再见),我也微笑着点头。然后继续打盹儿。轻松愉悦了不少。

    这趟飞机上的人不多,我总算还保留着过道的座位,悠哉地抖起腿来。一位老大爷停在我身旁,由一位美丽的空乘搀扶着。

    “来,小伙子,让一下。”我立刻起身,老人家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如释重负。虽然已经鹤发如丝,但目光仍然神采奕奕,格子呢外套,斜纹领带,皮鞋也擦得锃亮,只是背稍有些驼。

    “先生,这位老人家身体不大灵便,还麻烦您帮忙照顾一下,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空乘附身在我眼前低声说。

    “我身体好着呢。” 老人家等空乘走远了之后对我说,“年轻的时候我可是常常坐飞机。上海是有年头没去了。” 老人摘下眼镜,取出镜布擦了擦,然后又戴上,“小伙子也是北方人?”

    “嗯,东北。您老高寿啊?”

    “我今年六十九!”

    “您身体真好。”

    “身体什么的,得服老,这是自然规律,但是心不能老!”

    我自然明白,三十左右岁的我,还未能体会到人逾古稀时的境遇和心态,年岁的刻钟就是飞在你眼前的蝴蝶,你追赶着想要抓住它,你可以爬着追,也可以跑着追,亦或是跳起来,但是它永远都在你眼前不远不近的距离,任你潇洒还是落魄,终究是得不到手的,它偶尔也会在你疲惫之时飞到近前调戏你,给你带来不属于当下的偏差的诱惑,但请你记住我的话:不要去触碰,那些都是让你放弃追赶它的陷阱!不要停下,因为那与腐烂无异!

    “您心态真好。”

    “心态好不好是自己给的,我年轻的时候,也就像你这么大的岁数,那时候我得了场心病,用现在时髦的话讲叫躁郁症,那段日子可真是让我看起来比现在还要苍老。” 他淡淡地说,“我几乎都不与人讲话了,因为没人想要听我讲话。”

    “您身边的朋友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碌,你的事终究是你自己的事,如果非要拉住他们唠叨个没完,那便是打扰,而且我也没有什么想要和他们聊的,现在想想,我真庆幸当时没有给周围的人带来太多的负面情绪。”

    “是什么原因让您得病的?”

    “唉,心病这个东西,要是能的找到原因,就能对症下药去解决了。我现在全当自己当初是闲的抽风。” 老人家哈哈大笑起来。

    “小伙子,” 我看着身旁过道位置的年轻人,他的眼神中透露着不安与疲惫,以及对于斗争的执着。我继续和他说,“生活就是在那儿,人和人的想法都不一样,但是你不要忘记当初的坚持,我并不是叫你一味地执着下去,只是希望你不要在斗争的洪流当中迷失自己,如果你说你记不住事情,是因为事情本身不值得你一味地留恋。这个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但大多是一些不好不坏的人,他们在好的时候会放任一些无关自身痛痒的坏事来满足欲望的平衡,在坏的时候则会为了一些一厢情愿的好处而一意孤行,与其说他们不好不坏,倒不如说他们活的不明不白。”

    “怎样算活的明白呢?”

    “清醒。”

    他听着我的话,若有所思,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我知道这其实帮不上他什么忙,但他也不会直言反驳回我,谁叫我看起来德高望重呢。

    “快起飞了,把安全带系上。”

    轰鸣声开始响起,爬升带来的机理差异感分担了我起伏的思绪,我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脑子里飘来一句电影台词:

    “Your mission, should you choose to accept it.”

    是飞机上正在放着的电影,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身旁的老者,他正在安静地端详一张相片。

    “这是您年轻时候吗?”

    “你醒了?对,是我当年在巴黎的时候,也是我得心病的时候,每天都要做很多的运动来缓解不断肆虐着的情绪,你看,这是我在做单杠。” 他把照片递给我,一个健硕的年轻人背对着镜头,双手紧紧抓住单杠,两脚悬空,仅凭靠手臂的力量支撑着身体,这种悬挂着的动作使他不能够朝下看,只能仰视头顶的天空,后面是流淌着的塞纳河。

    “拍的很好。”

    “是一个不认识的姑娘抓拍的,那天正好是一年一度的音乐节,她似乎也不是本地人,我当时甚至不知道她来自哪个国家,说哪种语言,眼神碰撞之后我们顺利了碰撞了酒杯……”

    我惊讶地把照片丢还给他。

    “她叫Chloé,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一篇文章到底要写多久?我的这篇文章该结束了,这不是一个故事,也不是一篇日记,更不是什么个人秀,只是用寥寥草草地斟酌下来的字句记录了平凡生活中点滴不断的斗争与反抗,在一个躁郁症患者的头脑里,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已经好了,什么事情都没有。”

    我寄出了这篇稿子,并未做过多的改动,也没有太多的附加期许,不出所料,几日之后它便自行返了回来,封面赫然地印着“退稿”二字,我重新拿起这薄薄的几十页纸,掂了掂,苦笑自己还真有够无聊的,顺子说的对,我写的这些东西什么也不是,它对于读者的价值微乎其微,不存在任何共鸣,哪怕连我自己都没有重读一遍的心思,也就像我说的那样,它的生命力只存活在被敲打出来的那段过程当中,搭载着跳跃着的愤怒和不安的执拗,结束于我完成它的那一刻,归根于斗争中的寂静与和谐。

    “都他妈是放屁一样。”我愤怒地一页接着一页浏览着被退回来的稿子,“太能扯了。”

    “是的,你太任性了。” 同花儿告诉我,“等你清醒了的时候再看看这些有的没的的你所谓的斗争,就是和扯淡一样。”

    什么样的时候算清醒的时候?

    “没人有绝对清醒的时候,” 我的心理医生说,“我们每天的行为,言语,抉择都承受着约束的边界,所以等同于人类生来就是被约束的,因为意志和能动的不对等,资源的不均衡,以及欲望的不断循环,这些都会是导致你的思维斗争的原因。而清醒本身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当一个人一味地认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时,那他早已深陷在固执的幻象当中无法自拔了。”

    那我要怎样才行?

    “和别人一样,”双儿说,“让你愤怒和反抗的原因,别人也有,并不只有你具备发现丑恶的眼睛,但只有你自己会同情你自己,除此之外没人会同情你,你生气,你抱怨,你甚至诉之以拳脚,和最恶毒的言语,可是你终究改变不了什么,你能选择的,是到底要继续瞩目于那些令你不悦的事物上,还是只瞩目在美好的事物当中,也包括你自身的好的一面。Your mission, should you choose to accept it.”

    “就像我喜欢偷瞄漂亮姑娘,”顺子哼哼唧唧地说,“你也可以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美好事物,来忘记那些丑恶,我知道我的样子对你来说是丑陋不堪的,你以为你的清高被掩饰的很好吗,可是我并不怪你。但是我清楚的是,瞩目于那些让你不快的人性的丑陋面会给你带来快感,你觉得这就是你应该干的事情,如果不做这些,你便会一无是处,你会丧失生机,你喜欢沉沦在其中,沉沦在那些让你作呕却不能失去的污秽当中。”

    这世界就没有一件事情是绝对的吗?

    “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是最接近于绝对的状态。”六十九岁的我自己缓缓说道,“那便是爱,和逻辑。”

    那我算是什么?

    “伪君子和胆小鬼。”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你们呢?

    “我们都是。” 所有人都无所谓地笑着。只留我一人在那里愤怒和不甘。

    被我幻想出来的人和事都悉数收场了,他们什么都没改变,只是帮助我更清楚地看清了现实,作为伪君子和胆小鬼而不敢去面对的东西,那些曾被我一味地认为是辩证与相对的事物。我曾经一度因为惧怕被假象蒙蔽灵魂而紧闭着双眼,而当我想要再次看清一切时,我的灵魂却早已经被黑暗所蒙蔽。

    我整理了很久都没有打开过的邮箱,是实体的邮箱,需要用钥匙而不是密码开启的那种。拿出厚厚一叠广告册和缴费单,即掉落出来一张明信片随,那是同花儿从法国寄来的,日期是三个月之前,封面是一座随处可见的城堡的照片,背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是一首诗:

    《 那午后,阳光正好 》

    那午后,阳光正好。

    夏末秋初,她抹胸外面搭一件外套。

    姑娘你惆怅地坐在站台,

    等着谁来把你拥抱。

    香烟灼烧着情调,

    咖啡刺激的味道。

    公车司机在大吵大叫。

    可能是因为没睡午觉。

    是谁在无理取闹乱了阵脚?

    为了保持体重,

    塞满黄油奶酪面包。

    那午后,阳光正好。

    晚风一如既往地暧昧,

    二十个肉包子刚刚好。

    我回到上海的公寓,拉开纱窗门站在阳台,外面正飘着连绵细雨,偶有零星的雪花落下。我又拿出同花儿的明信片读了一遍上面的文字,脑中冒出了想要找个相框裱起来的想法,或许我也应该寄回给她一张什么东西,尝试着用同样的语言基调和情趣,写一首不那么正经的诗,可能需要过些阵子吧。我把明信片收了起来,抬眼看见两只松鼠飞速地穿梭在参天大树上,前面的在逃,后面的在不懈地追赶,却总是抓不到。突然,前面的那只在半路拐到了侧分的树杈上,后面的停了一下,随即放弃了追逐,径直飞升上大树顶端的梢头,隐匿在茂繁的枝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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