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就是从那晚开始的,在学校里我总是不知不觉地开始在意她,目光总是包围着她,而极力地装作自然,掩饰着不让旁人发现。说来也奇怪,我竟然没有再迟到过,也没有再旷过课。我不再贪恋寝室,早上按时到教室,希望能早点见到她。我能感觉到她也随时在注视我。我出奇地老实,坐在教室里不再扰乱课堂。这让班主任和各科老师都对我这骤然的改变而感到惊讶和狐疑。讲台上的老师见我老实下来,就常常抽我回答问题,而我的一问三不知和胡说八道似乎是无情地打消了他们认为我已经决心改邪归正的念头。
一到了周末,回到家中,我身体里的那匹向往奔驰的烈马就会顿然复活。是这样的,一种抑制不住要去见她一面的情绪折磨着我。我不打算再这样被折磨下去了。我找到了她的家,真是幸运。
诚然,一开始我是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的。我注意到,周五放学后,我们相隔不远地走在街道上,在街上的唯一一个十字路口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这天周末,我登上自行车,朝着街上十字路口的另一个方向,期待着能遇到她,然后装作是偶然的样子。但是那条路布满了岔路,岔路上又是岔路,找对方向的概率在成倍减少着。即使这样,我身体里的那匹烈马依然精神抖擞。然而,在探索了一条条岔路,张望过一座座房屋,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后,我开始有些气馁了。因为,即使是找到了她住的房子,她要是在屋子里,我也不能确定眼前的房子就是她的家。身体里的那匹烈马的冲劲,不允许我去这样想,逃避着这个现实。
终于,在一个路边的二层小楼前,我看到了希望。
因为当我抬头打望时,我发现在二楼阳台上晾晒的一堆衣服中,有我熟悉的她的衣服——是一条碎花裙子和黑白条纹的T恤。我兴奋极了,马儿欢快地跳跃。
门口坐着一个老奶奶,双手支靠在立在脚前的一根红木拐杖上,纹丝不动,透着几分威严。我丝毫不惧,把自行车胡乱地停靠在路边,凑上前去。
“乐诗思在家没?”
“你是?”老奶奶没有抬头打量我,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
当我走近,我才发现这位老奶奶双眼浑浊,似乎是看不见人。
“我是她同学,我想跟她借一本书。”我几乎没有思考,就迅速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不等老奶奶回答,乐诗思从里屋走了出来,也许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
只见她一身连衣淡蓝色长裙在她那婀娜的身段上飘动着。见到是我,陡然停住了脚步,惊讶地把双手捂在脸颊上。我觉得我应该先开口说些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是把借口贯彻到底,说我是来借书的?显然,她不会相信,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需要书,怎么骗得了她。我只有傻笑着,摸摸后脑勺。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局促。双手从脸颊上放了下来,笑着迎我进屋,并跟老奶奶说,确实是同学。
她好像要比在学校开朗了很多,也更健谈。在上二楼的楼梯间跳跃着楼梯,忽而转身问我,怎么找到她的家的。我正在为怎样回答她问我为什么来找她而绞尽脑汁,没想到她却没有这样问。
“没事做的,到处转转,看见你的衣服晒在上面的,我就停下来问问,没想到这儿真是你的家。”正在为我的这个回答,能掩饰我不是刻意来找她而感到满足时,她转身狡黠地笑着说:
“是吗?”
真是可笑,她年龄只比我大两个多月,却比我要高出半个头。况且我们在这楼梯间,她还站在我前面的楼梯上,更加方便地俯视着我。她这狡黠地反问,让我陡然感到耳朵有些发烫,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感让我乖乖地站在原地无所适从。但回想起来,那是多么美好的窘迫啊。当我在学校被老师痛批时,也不曾产生过的感觉。还好她没有追问,仿佛是洞穿了我的窘态,迅速转身引我上到了二楼她的房间。我故作自然地径直坐在了靠窗的书桌前。
“你爸妈没在家?”
“没有,这个是你写的?”她从书桌上的课本里翻出一张漂亮的信笺纸递给我后,抱着枕头坐到了床沿。
我疑惑地接过,尽管一眼就知道,这不可能是出自我手,但还是未置可否地读了读上面的文字。
我到郊外玩玩,
爱上蝴蝶翩翩;
诗情画意无限,
思念藏在心间。
“哈哈,”读着读着,我忍不住笑起来,“谁会写这么傻的诗?”
“哦,我还以为是你写的。”
见她眼神里有些我读不懂的失落,我仿佛是站到了她身前的楼梯上,俯视着她。使我瞬间从先前的窘态中回到了平时的流里流气里,不再畏畏缩缩。
“怎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这是藏头诗?不过写得也太差劲了吧。哈哈。”
“还好,挺押韵。”她冷笑着说完,从我手里夺过,放回到书桌上课本里夹着。
我读到了她的低落,我以为是我一如既往地无礼本色让她感到了不适。旋即以体恤的口吻问道:
“哪里来的嘛?我帮你分析分析。”
她重新回到床沿,抚着大腿两侧的裙摆,脱掉拖鞋,盘坐下来,一边把裙摆掖在屁股下,一边若无其事地叹了口气。
“不晓得是谁放到我书里的。哎呀,不说这个了。”
“真不是我写的,我怎么可能写这么浅薄的诗?况且,这算诗?顶多算顺口溜。”我一边说着,一边拿指尖在那本桌上的夹着这顺口溜的书上敲得笃笃作响,“啥子到郊外玩玩,这说的就是上周的春游嘛。还蝴蝶翩翩,鬼蝴蝶都没见到,真他妈会扯。”
“你别奚落别人。”显然是听我说的烦了,她仰头支着那小巧的下巴以命令式的口吻打断了我的话。她似乎是还想说点什么的,却没有继续下去,蓦地停了下来,看我的反应。
我明白,她后面估计是想说“你写得出来吗?还说别人”,但我想是因为她考虑到我毕竟是客人,才停止了言语。于是我嬉笑着回答了她想说而没说的话。
“我是写不出来的,前人说过的嘛,没有痛苦算不上啥子诗人。嘿嘿,我又不痛苦。”
“莱蒙托夫说的,这你都晓得嗦?”她饶有兴致地瞪着大大的眼睛,对我说道。
我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来什么夫”是谁,但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口中的前人。那句话我从何得知的,我也不知道了,也许是看电视看来的。
“我瞎说的。”我想立刻结束这个话题,避免在她面前露怯,即使我清楚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先回去了,万一你爸妈回来碰着,咋办?”
“啥子咋办?你小小年纪,脑袋里都在想些啥子哦?”
不就是比她矮半个头嘛,就说我小小年纪,说得就像自己是个大人一样。我气得撇着嘴不语。
“我爸妈在外地。”她似乎是在挽留我。
我没有追问下去,很久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和奶奶一起住,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
其实,我也不愿意马上就离开,好不容易才见到她。尽管我不想如此直白地承认,但我心里确实是感到非常惬意的,那种想见到她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后的幸福,我深刻地体会着享受着。
但是,真的就跟她呆在了一起了,我却不知道该与她谈些什么了。我站到了窗前,靠着窗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了起来,问她:
“不介意吧。”
她抿嘴一笑,未置可否。
我慢悠悠地吐着烟雾,是在无声地告诉她,我还有很多时间,我还不想离开。见她确实也没有了话,我拼了命地在脑海里寻找、构建话题,不想让气氛再如此冷却下去。但平时的那个“从善如流”的我,此刻却好像是刻意躲藏了起来。是的,不得不躲藏,如果“他”一旦站出来,又说一些流里流气的话,我猜她是不愿意听到这些的。
这时候,她奶奶上了二楼,站在门外说:
“该吃药了。”
我赶紧把烟头扔出了窗外,知道她奶奶看不见东西,手舞足蹈地把房间里空气中的烟雾往窗外扇。
她应了一声后,见我这般狼狈模样,捂着嘴笑着走了出去。
独自在她的房间里,我才仔仔细细地开始品味起她的房间来。从一进入这房间,我就闻到了一股淡淡地清香,跟她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我真是后悔,刚才为了掩饰尴尬而抽了烟,毁掉了这股味道,尽管她没有在意。床头柜上只一个闹钟,书桌上是一盏台灯和一个立着的小相框,靠墙整齐地摆放着一些课外书。那个相框里的照片吸引到了我,背景是蔚蓝的天空和海洋,远处还有几棵笔直的椰子树。我知道这是镇上唯一的一家摄影馆的套路,这照片上的景色在我们这个地方是不会有的,明显它是摄影馆里专供拍照用的背景幕布上的图案。看样子这张照片是在冬季拍的,她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搭配着浅色的围巾。像是突然间的回眸,那齐肩的短发甩了起来,摄影师抓拍住了这一刻。吸引我的是她的笑容,如果用蜂蜜来形容这笑容,我想未免太老土了。我只知道,见到她这样的笑容,我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毫不夸张地说,这笑容让我对一切都充满了积极的希望。
回过神来,我很想打开她书桌的抽屉,拉开她的衣柜。我想里面一定有令我感到喜欢的东西。但背着她去翻她的东西,这恐怕不合适。可是,我多想更多地了解了解她啊。正当我没法说服自己不要去翻动她的物品时,她走了进来。尽管我依然是靠在窗台上,但我的思想早已在拉动书桌抽屉的边缘了,于是我还是被她的出现,吓得一怔。慌忙中问道:
“你吃啥子药?生病了?”
“没事,老毛病。”
我没有在意,见她的奶奶跟在她身后,扶着门框,往屋子里侧着耳朵。我随手在书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书说:
“这本……”我仔细看了看书名,“红楼梦,借给我看两天。”
她笑着从我手里夺过,低头看着手里的书,用无名指把低垂着的挡住脸颊的头发拨到了耳后,声若蚊蝇地说:
“没事的,别装了。”
我有些难为情,叛逆的性格没想到在同龄人面前表现了出来。
“怎么?你以为我看不懂?看完了还你。”我一把把书从她手里夺还回过。
她无可奈何地说:
“好吧,不要折,不要弄脏。”
我嗯了一声,见她奶奶一直在门口守着,我明白我应该离开了。即使勉强赖在那里,也不会再有好的话题。当着大人的面,我们应该是很难自然地交谈的。于是跟她道别离开。
她把我送到了家门口,我一手握着自行车手把,一手把那本《红楼梦》捂在胸前。自行车欢快地在路上摇摆着S型。
“别摔了!”身后传来她的嘱咐。
我举起书向他示意,没有回头的嬉皮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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