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黄豆上场以后,几个太阳一晒,就变得干爽爽、脆崩崩的。
晒干飏净以后,奶奶便把黄豆,装进瓮里。那瓮土黄色,上面潦草地画着金龙。过年招待来客,全家一年餐桌上的豆腐卜页,都指望这瓮黄豆了,合共百十多斤。
大瓮装满以后,奶奶总要留下二十来斤。她拿着一个簸箕,一颗一颗挑选,拣去瘪粒、破瓣,还有留着虫疤的“蝇口”。留下来的豆,个个圆圆滚滚,颗粒饱满。
看到奶奶拣着豆子,我便缠着奶奶,要吃炒黄豆。奶奶笑着骂一声:“没见过这么馋的,看你长大了,能有什么出息?”
话虽这么说,奶奶还是抓起两把黄豆,放在铁锅里炒。黄豆声音,由发闷,到脆响,炒着炒着,香味就布满了厨房。黄豆炒熟,舀进大碗,还不等冷下来,我便伸手去抓。奶奶生怕我烫着,一把打开我的手,“看你这个馋相!”
吃了炒黄豆,奶奶便让我帮她拣豆。她告诉我,这些黄豆,留着做“酱油豆儿”。奶奶说的“酱油豆儿”,就是农家自做的豆豉。
奶奶开始关注天气。秋天,下雨很少。奶奶估算着,接下来须有连续多个晴天,才能开始做豆豉,但又不能等天凉下去,那样,豆子会发酵不起来。
煮豆那一天,她早早起床,把大竹匾擦干净,放到外面暴晒。然后,把那些挑拣过的豆子,淘洗干净,放在大锅里面煮。大火旺烧好一会儿,捞起来,摊到门外大竹匾里,晒。
煮出来的黄豆,颜色变淡了,胖嘟嘟的,全身像被油浸过。诱人的豆香,弥散得老远。煮熟黄豆的香,比炒的显得温润,显得浓稠。在摊晒之前,奶奶会用磁碗,舀出半碗,专门留给我吃。同时关照:“晒豆的时候,千万不能往竹匾里伸手,手汗沾到豆上,得罪了豆豉娘娘,这酱油豆儿就会变成烂酱,想吃也吃不成了。”奶奶说得庄重严肃。
她所说的“豆豉娘娘”,就装在一只陶罐里。罐子狗头大小,四个耳孔,细绳系着,可以提起来。其实,这位“娘娘”,就是上年留的豆豉老卤,加了重盐、密封存放,第二年拿它做“引子”。看到奶奶这么虔诚,我觉得,那个小罐非常神秘,真像有“豆豉娘娘”住在里面。在曝晒熟豆的时候,不敢捏一颗豆,往嘴里送。
好太阳晒上一两天,等到豆皮儿打皱了,奶奶就把大竹匾端回来,在它上面盖上胡萝卜缨,厚厚的一层,这是奶奶春天洗净晒干,留着现在专用的。然后再在上面盖上一块大青布,用干净的刷锅把,往布上洒冷开水。
大竹匾里的熟豆,现在开始发酵。此后的十几天,除了奶奶,谁也不能去碰它。过十天左右,奶奶会经常掀开竹匾一角,拿出几粒豆,对着太阳,仔细看,伸到鼻子下,仔细闻,还把邻居李奶奶喊过来,两人一起看,一起闻。
我伸过头去一看,我的乖乖,奶奶手中的黄豆,全都变成了羊屎蛋儿,乌叽巴黑的,还长有细毛。
又过了两天,奶奶再把几粒“羊屎蛋儿”,在掌心捻开,看看芯里的颜色。这个时候,奶奶才说,“差不多了,可以泡水装坛了。”
这一天,奶奶又忙碌起来,先是把早先埋在墙角的生姜,挖出几大块来,仔细地刮皮,然后切片,切得比牛皮纸厚些。接着,开始烧水。烧出一大锅后,盛在大桶里,让它变凉。待到开水全部凉透,便把那些发霉了的豆粒,装进坛子,一层一层的,放上姜片,撒下细盐,掺杂一些早先省下来的白糖,再倒一两瓶酱油,最后,才把凉开水倒进坛子。
到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仪式开始了。奶奶小心翼翼地,请出那个小罐,打开封头,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把上年留下、她看得非常神圣的“豆豉娘娘”,倒进大坛。然后,拿出木柄铜勺,在这个坛子搅和,盖上木盖,最后找出一块油纸,把盖子扎紧。
她关照家人,要等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开坛,少一天都不行。然后掐着指头,算算时日,报出一个日子,让家里人帮她记住。
入冬,开坛的日子到了。坛子一打开,满坛酱香,就四下散逸开来。伸进铜勺,捞出豆豉,原先的黑色,全不见了,豆米又恢复原样,黄霜霜的。 我们用筷头拈上几粒,放在碗上,当下饭小菜,那豆粒软乎乎,香喷喷,一粒入口,齿颊留香,那种味道,一言难尽。从此,一个冬春,早晚饭桌上,有了一碟酱油豆豉,作全家人的咸小菜,就足够了。
奶奶离世后,我们家就吃不到“酱油豆儿”了。那一年,奶奶病得很急,不久过世了。可能她没想到这么早就走,没有来得及把技艺传给母亲。后来,母亲也尝试做过几回,终因不得要领,最后都成了豆酱。
奶奶去世几十年了,她做的美味豆豉,我们至今难忘。她的音容笑貌,也从未从我们眼前离开过。(2022年9月25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