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译世
我很害怕影子。
我指的不是小孩子那种因为害怕黑暗而顺带产生的影子恐惧症,也不是类似于小丑恐惧症之类的由于恐怖谷效应所引发的恐惧。我只是单纯的害怕影子,比如楼房的影子,汽车的影子——尤其是人的影子。所以当你们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宁愿被石头绊倒也不愿意低头看路的青年男性,那多半就是我了,不过按照现在的状况来看,大概也没有什么人能够看到我了。
不过我比其他患有各种形形色色恐惧症的人幸运一点,我知道自己的恐惧来源于哪,它来自于我的童年阴影。这件事在我看来简直不堪回首,我时常因为它而从噩梦中惊醒,但大多人都觉得我反应过度了,认为我只是一直害怕着童年做过的噩梦。他们听完后经常是撇一撇嘴,耸一耸肩,然后拍一拍我的肩膀,敷衍着安慰我两句,最后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己重视的事情不被别人重视,这估计是世界上最无助的事情了,所以我不愿意讲这事。可每次都架不住别人想听,我就得一遍遍重复这个过程,感觉挺憋屈的。但现在只剩我一个了,没有别人带着安慰的面具嘲笑我了,我觉得我应该写一写这事。当然我知道些东西这会被“他”拿去记到观察记录里,拿就拿吧,我不在乎,我这是写给自己看的,至于“他”要干什么,我管不了。
这事简单来说,一句话,我爹在我小时候化成一道影子消失了。
是不是感觉挺搞笑的?可这话一写出来,我就想哭,但是眼泪却被吓得躲在眼眶里不敢出来,因而单纯从外表上来讲,我没哭,只是想哭而已。
小时候我不懂怎么讲故事,就这么直白的一句话。虽然我说的挺悲痛,但我的小伙伴们似乎感觉不到,他们只是一直在笑,一直在笑,笑到我又气又急,从教室里跑出去为止。
后来我学聪明了,懂得添油加醋了,再加上我语文水平的提高,这件事就从一句话变成了一段话。这段话效果还是很不错的,至少他们表面上不再笑了,至于他们心里是不是在憋笑,我不想管。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正午,天气很好,太阳很毒辣,天上有一点薄薄的云,让我想起我爹电脑上那个Windows95的开机画面,我很喜欢那种淡蓝色的天空和飘逸的云,看起来很舒服。
我爹工作的地方在城市的边缘,处于新开发的地段。街道两边刚移过来的树还没长大,太阳就肆无忌惮地把水泥马路晒得发烫,走上两步就开始感觉脚底烫的不行,我就在心里悄悄祈求各路神仙能想个法子让我凉快一点。我爹很讨厌我这样做,他总是跟我说世界是由科学驱动的,不存在什么神仙鬼怪,也没有孙悟空猪八戒,那些都是编出来骗我们小孩子的。但是我爹的说教没有《西游记》里的故事好玩,所以我不听他的,只是在心里悄悄祈求,时不时瞟一眼我爹看看他有没有发现我的小心思。
我想我的话大概是让妖魔鬼怪听了去,就在我祈祷的时候,一阵凉风嗖地吹过来,我下意识抬头一看,看到我爹痛苦地跪在地上,他的影子从地上攀附到他的身上,逐渐包围了他,把他变成一个纯黑色的人型。随后人型开始奇异地扭曲起来,像是一滩有生命的淤泥在地上翻滚,然后这团黑色的物质逐渐收缩,收缩,最后消失不见了。
我爹就这样没了。
我不记得我爹有没有发出哀号或是别的声音,我只记得蝉鸣吵得我耳朵痛,太阳晒得我头发晕,然后我疯狂地跑,我的心脏疯狂地跳,我的血疯狂地窜动。
自此以后我开始害怕影子,我觉得它们像一只只潜伏在地上的大章鱼,随时准备伸出藏匿起来的触手,攀到我身上,缠住我,把我拖到黑暗的地下,拖到恐惧的深渊里去。
死亡对于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来讲或许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可无论再怎么模糊,我还是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我知道我永远失去我爹了,于是我那个暑假都没有再看过一集《西游记》。
一般来讲我这种幼年丧父的情况被称为单亲家庭,人们普遍认为单亲家庭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出点心理问题。我也有,两个,一个是已经说过的影子恐惧症,另一个是固执,我认定了的事,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比如写作文,题目是描写自己的父亲,有的同学写“我的父亲”,稍微感情丰富一点的就写“我亲爱的爸爸”,就我题目是“我爹”,因为我不喜欢“父亲”和“爸爸”这两个词。老师跟我说我这个题目太口语了,不适合写到书面的东西里去,但我不管,我就要用这俩字。就算老师当众批评我,拿我的作文当反面典型,我也不改。现在也一样,就算人类文明已经毁灭,就算我现在写下的是人类最后的文字,我也要用“我爹”这俩字,去他的书面语,我不管。
那些心理医生,他们总是认为我记忆中的景象只是自己的想象,是我将当时的一些细节放大了,或是受到了自己或他人的诱导而形成的虚假记忆。他们详细给我解释了人如何靠自己的想象补充细节,如何受到引导产生虚假的回忆,又是如何对脑补的东西深信不疑。他们说的很有道理,其科学性值得肯定,从逻辑上讲我应该认同他们,但我不信。
唯一相信我的是我高中时候的物理老师,他跟我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有些事情之所以我们认为不可能,要么是概率太小几乎不会发生,要么是它源于某些我们难以想象或是尚未发现的理由。他相信我,所以我也相信他,可是他解释不了我父亲的事,只能鼓励我自己努力,超越他的水平,往更高处寻求可能。
他告诉我有关超自然的现象最好找理论物理来解决,它研究的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事情,于是我大学就选了理论物理专业。物理老师说的没错,理论物理玄之又玄,某些东西乍看上去简直就是玄学本身,比如概率云和量子纠缠。我知道那些不是玄学,那是我爹时常挂在嘴边的科学。
大学里东西教的很多,图书馆里的东西更多,但它们都解决不了我的问题,反倒是我随着学的东西愈来愈多,渐渐开始怀疑我的记忆到底是否是真实的。
直到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新闻,标题写着“震惊!杭州一男子光天化日变成黑泥,吓坏周围群众!”我点进去那个视频,和我的记忆几乎一样。愣要说有区别也有,就是视频里的人是直接倒在地上抽搐,很快就不动了,没有我爹那么痛苦。
这点区别不算什么,我知道我的记忆没有错,这很好,也很糟。
好的是我可以继续在物理的海洋里畅游,既然记忆没错,那解释就只是时间问题。糟的是从那个视频里我想不到任何能够解释它的理论。
我的物理老师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学术最高的人被称为博士,博士者,博学之士也,所以如果我解释不了一个已经发生的现象,那么一定是我掌握的知识还不够丰富。我觉得这话在理,于是我也会经常去数学和化学等等邻近领域求教。
可惜那会我还不知道“他”的存在,只是自信满满地觉得只要我的知识足够丰富,就能搞清楚这种事情的原因。我也脑补过许多回等我找到原因后,站在那些心理医生面前大声宣布他们是诬陷我的场景,不过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场景应该是没有机会发生了。
当时的我在“他”看来大概是个在上帝面前卖弄表演的小丑吧,一想起那时自己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我不能,我得坐在这写完这些字,否则万一“他”反悔了,我这些自诩为“人类最后的痕迹”的文字可就没了。
我向“他”问过,除了一开始我爹那次影子是个操作失误,后面正式的第一次影子就是我看的那个新闻上那次,我暂且把这第一次叫做开端吧。
接下来的事情在“他”那里应该是有记录的,但我觉得我作为整个流程的参与者,有必要自己也写一下所有的事情,不然便成了一家之言,我不能任由“他”随便记录,我不相信“他”。当然这些事情是以我的视角记录的,可能含有大量主观因素,这一点还请后续的阅读者注意。
在开端发生之后,世界各地时不时就会发生几个类似的新闻,有人化成影子的,也有宠物或者汽车之类的其他东西化成影子的,新闻的标题起得十分惊悚,里面的内容比标题更加惊悚。说实话这事挺吓人的,谁也不想好端端地走在大街上,忽然一片影子包住自己,自己就和融化的雪糕一样在地上扭曲变形,不断收缩变小,最后缩成一点消失不见。
人们开始恐慌,活了这么多年,邪门的事情都是都市传说里听听就得了,结果现在怪谈里才会发生的事就光明正大地在大街正中间上演,这不是神的惩罚是什么呢?很快媒体就不许用惊悚的标题了,他们只能把标题起得尽量温和,但内容还是那个内容,惊悚得很。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宗教是否借着这些有所兴起,不过我确实碰到过不少在街上悄悄祈祷的人们。我特别想告诉他们这世上没有神仙,所有的一切都是科学,可科学现在解释不了这些,就只能先由各路神仙顶上。
大概是瞧不下去我继续蔑视神明,“他”现身了。现身这个词可能用的不太合适,事实上“他”没有真的使用什么实体出现在我面前,只是把一些东西强行灌输到我脑子里。
这种沟通感觉很怪异,某一个时刻我的脑子里就会毫无征兆地出现一个想法。比如第一次沟通是告诉我我所在的地方将会出现一个大规模影子,要我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害怕。这个想法就那么直接出现了,它并不是一种预测或是一件自己相信的事,我就是单纯的知道它,就好像我知道正弦函数的泰勒展开式一样。问题是一般来讲顺着记忆找下去总会有其他记忆,比如从公式回忆起课堂场景,但这个想法没有,它的周围一片空白,给人感觉很不舒服。或许时常灵光乍现的人习惯这种感觉,反正我不是很喜欢,但通知是单方面的,由不得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一开始就规划好了要找一个人作为和人类沟通的桥梁,还是单纯地临时起意想因为我爹的事补偿我一下,无论如何,我成了唯一一个从影子里出来的人。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刚刚接到通知,还沉浸在那种怪异的感觉中,影子就降临了。周围迅速变黑变冷,我感到一阵坠落,然后狠狠地从黑暗中摔到另一片黑暗中,我的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耳朵也听不到,只有触觉可以起作用,我能摸到我身下是粗糙的水泥地面。我试图喘气,但是呼出去的气消失在黑暗里,吸不回来了,我努力地鼓张着肺部,但什么也没进来,然后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就那么晕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周围围着几个人。我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时间只是过去了半个小时而已。警察带我去做笔录,我就和其他目击者坐在派出所闲聊,他们告诉我整个大学都没了,现在是一片平地,他们看见我的时候我就躺在宿舍楼的地基上,周围全是断裂的水管和电线。
一整座大学消失了自然是瞒不住的,但因为又出了个从影子里存活的我,所以他们就拿我造势,宣传有人存活,很快就能研究出解决办法,让人们安心。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他们确实在努力研究解决办法,对我进行各种检查,试图找出我身上的某种特质,假的是对于那个传说中的解决办法,谁心里都没谱。
没谱归没谱,研究肯定要继续。可是下一次通知又来了,三个月后,河北石家庄的新华区。
这是唯一一次他们不相信我,至于后果如何,我不知道,我那会还被关在研究设施里,供研究人员做各种测试。
但我大概能想象出来。
又过了一个月,新的通知来了,两个月后,美国田纳西州的诺克斯维尔。这次他们进行了大规模的疏散活动,电视上报道着喜讯,一幕幕画面展示着人们逃离灾难后开心的笑容。没人提石家庄的事。
可很快人们又笑不出来了,影子的胃口越来越大,从一个城市,到一座山,再到一座岛,难民越来越多,身边的研究人员也是眉头紧皱——他们已经拖了太久了。
那些研究人员慢慢被调走了,大家心里都清楚研究我其实没什么意义。然后最后一次通知来了,是大半个欧亚大陆,连同下面的地幔地核,形成一个巨大的锥体。
在这里回忆电视上播出的大规模撤离活动以及灾民安置活动似乎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没有经历过战争,甚至连战后动荡时期也没经历过,我是完全生在和平年代的,所以不知道这情况和战争到底哪个更加残酷。最后一次通知到达之后,我就被“他”接过来了,在上面看人们祈祷,看他们焦虑不安,看他们互相争斗,然后看各国联合采取措施,看他们在澳洲修建的巨大避难所,看他们在俄罗斯搭建各种探测设备,最后看影子笼罩在地球表面,看海水倒灌入满是岩浆的巨坑,看地面塌陷又隆起,看巨大的冲击波顺着地幔传到全球各地,摧毁一切,余波来来回回围绕着这颗已经没有文明的行星荡来荡去。
人类没了,跟我爹一样。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从来都是“他”单方面地通知我,这个地方也没有别人,我只能在心里不停折磨自己。直到昨天“他”终于有动静了,说允许我问三个问题。
于是我问第一个问题,我问影子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我真无情,人类都灭亡了我居然还在关心影子到底是什么,但我爹这事不能过去,我得搞清楚我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给了我一个提示,我就明白了。
观测。
有些事情其实本质上挺简单的,但人们就是想不到,就比如数学题,常常是看一眼答案,就会惊叹思路原来这么简单,可在看答案之前,经常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当然是观测,我早该想到的。我一直以为概率云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是没有工程上的前途的,可现在看来这反而是制约我思路的盲点了。电子自由自在的时候,呈现出概率云的状态,其实时位置和动量并不固定,而是按照概率分布在一个空间范围中,而这样的电子一旦受到观测,它就会按照概率分布随机选择一个单一结果表现出来,称为概率坍缩。如果在某一个时间对一定范围内所有的微观粒子全部观测,所有电子都选择一个位置呈现出来,原子间的共价键的存在基础就被破坏了,于是原子核相互靠近,电子俘获光子脱离原子核,最后原子核离得十分紧密,电子逸散,物体从宏观上看就好像消失了一样。也就是说影子里的物体并不是消失了,而是缩到很小,几乎看不到了而已。
“他”跟我介绍他们的文明,说他们在宏观空间上比我们高一维,所以对三维空间内的所有粒子进行直接观测是很方便的,他们管这叫完全观测,轻易不用,因为用了就会像影子这样造成严重的后果。“他”说不能和我讲具体的技术细节,并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能说——连看我一眼都要小心翼翼地,又怎么能跟我讲更高级的东西呢?
我又问第二个问题,我问“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针对人类。“他”给了我一个很容易激起无能狂怒的答案,“他”说因为我们注定会灭亡。
“他”说他们是文明的记录者,每当一个文明马上要因为宇宙的灾害而灭亡时,他们就在灾害来临之前赶来记录下这个文明。
完全观测本身一个测试。如果一个文明能顺利挺过大规模完全观测,那么就证明它有能力面对接下来的灾害,如果这个文明没有挺过去,那么在接下来的灾害中也必定灭亡,与其就这样让一个文明淹没在宇宙中,不如让他们记录下来永久留存。
“他”说完全观测的精度很高,高到可以直接复现一个文明,让我可以开心一点。我质问为什么不保护人类而是要选择这样冷酷的方式,“他”反问我他们为什么要保护我们。
我问能不能把人类文明复现出来,“他”说不行,虽然在我们三维生物看来没什么区别,但是四维看起来很明显,“他”说被观测的人已经定格了,停止了,就那样了。
行吧,随便说,我不信就是了。
我又提到我爹,“他”说我爹是由于操作失误,在没搞清楚人类生理结构的时候就贸然启用了完全观测,导致我爹死的很痛苦,不像后面的人会优先对神经进行完全观测来免除痛苦。“他”还说我现在之所以还活着,就是想补偿我,好为自己的失误埋单。
然后就剩最后一个问题了,可是我还有什么可问的呢?于是我问我能不能死。
“他”说死活自便,决定了说一声就行,但是“他”不建议我死,因为那样一来我爹就白痛苦了。我想想这话说的真对。
“他”的话给了我灵感,我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这就是我现在坐在这里写字的原因。我不知道“他”说的灾害是否确有其事,也不知道“他”说复现出来的人是定格的这事是真是假,反正我不信,无论是处于愤怒或是固执,我都不会接受这套说辞,我说过我很固执,我认定的事,一百头牛都别想拉回来。
只是现在也没人拉我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继续写多久,指不定我什么时候就疯了,我不奢求能长命百岁,我只想死之前能做个梦,梦里有晒人的大太阳,有路边遮不住太阳的小树苗,有Windows95上的蓝天白云,有烫脚底板的水泥马路,还有在前面走的飞快,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我丢了没的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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