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话

开学时送我上车的人是母亲。

后来接我回家的人还是母亲。

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离家去二十里外的学校求学。那段时间，接送我成了母亲的重要任务。而且必须守时守点。母亲也乐意。她总说：“我走一段山路，就当是锻炼，主要是你学习要吃苦，苦后才会有甜嘛。”

母亲是想告诉我：学习是件苦差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开学仅两个多月，我就回家十多次，母亲在我求学的路上跟着奔波。

从此，我不能认真听讲，按时完成作业。从刚开始的鼻涕串流，头晕脑涨，到后来的鼻塞气闷，头痛欲裂，记忆力一度下降。我终于扛不住了。

医生告诉我：这是严重的鼻炎，需手术治疗方可根除。我确实吓懵了。惧怕的既不是手术，也不是疾病本身，而是突如其来的辍学。

晚上，母亲把枕头为我垫高，枕边炕棱上放着两大杯水。我眼睛闭着，脑子醒着，心却亮着，母亲的话在耳边回响：“孩子，喝点水，努力睡会，别多想，天就快亮了。”我始终没吱声。

其实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天就快亮了，太阳就要出山了。”在母亲心里，万物生长靠太阳，太阳一出山，一切都有希望了。那段日子，母亲总是自言自语：鼻炎听说不算个大毛病呀，可怎么就折磨的我娃不能睡觉不想吃饭呢？就算砸锅卖铁，这手术也得做，一定得做！

尽管母亲忙里忙外，但她说这话时一定会进屋，因为那段日子，我几乎足不出户。

直到有一天，我心烦气躁，心间崩溃的洪水终于决堤。我一股劲儿把平日爱不释手的读物撕得粉碎，并把碎片撒得满地皆是。母亲进屋后彻底惊呆了，但她始终没说什么。

晚上，我背对着母亲彻夜未眠。而母亲也是。整晚只听到她为我倒水添水的声音，却始终没听到她往夜沉稳的鼾声。

后来，在家人的陪伴下，我去了市医院。当母亲听说手术医疗会留下疤痕时，她坚决地反对。“人的脸如窗户，留下疤痕多难看，何况我娃又是个女孩子……”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却略带强硬的口气，我再也忍不住憋了许久的眼泪。

我曾多次问过母亲：“世上有神吗？”母亲总说：“哪有什么神？神就是你心中的希望。信就有，不信就没有。”

当然，我还是选择相信。清晨，对着东方，我双手合一，虔诚地祈祷着：“天佑我吧，我是一个爱美爱读书的女孩子，让我拥有健康的身体重返校园。”

那些日子，我的鼻炎愈加严重。呼吸不畅，脸虚肿的如坐月子的女人，整宿整宿无法入睡，嘴巴大张，口干舌燥，头痛如针扎，最要命的是整日满屋子找东西，明明事情刚发生却什么也不记得……灰暗时刻笼罩着我，我一时间窒息的喘不过气，不光身体，还有心情。

母亲心累，所以三十多岁就学会了抽烟。她说：“烟可以使人麻醉，忘掉许多不愉快。”我懂母亲，一如母亲理解我。

一日，天刚微亮。我披衣走出屋门，在屋子的一角，看到母亲双手并拢向着东方刚泛鱼肚白的地方不停地弯腰，口中念念有词。我没敢惊动她。只是清晰地看到她手指间的烟头就要烫手了，却分明没有停下的意思。我一等再等，终于忍不住提醒了母亲。

母亲迫不及待地追问：“孩子，刚才鼻子舒服点了吗？呼吸顺畅了吗？”我顺势违心地点了点头。只是很诧异：母亲明明说不信神，为何却要这般行为？

休学在家的日子真的很无聊。无奈的我总是唉声叹气。这时母亲总会苦口婆心地劝导：“孩子，记住，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咱不用读书，读书苦，咱学绣花”。

第二天，母亲就忙着东借西凑为我准备好针和布，让我学做一个巧手女人。其实母亲心知肚明自己的女儿向来 手拙，哪会做这些精细的活。于是我断然拒绝。母亲只是摇头，却没责怪一声。

只是不知何时，母亲又从外边借回一大摞书。有励志的文学作品，有搞笑的漫画图书，还有深奥的赤脚医生手册。为了打发时间，只好翻翻这些书。母亲看到我不排斥，欣喜地说：“孩子，这些书是邻居大哥专门为你挑选的，只要你喜欢看就好。”抬头时我看到母亲脸上洋溢着笑容。

这就是母亲，对女儿既不勉强，也不放弃，却绞尽脑汁地猜想着女儿的心思。

母亲有时拍着我的肩膀：“你要好好吃饭，身体好了，才有力气做其他事”。

其实母亲的话没错，身体和心情往往会起连锁反应。我尝试着努力吃饭，放松心情。开始大声朗读文学作品，临摹字帖漫画，还在赤脚医生手册上翻到了治疗鼻炎的草药和针剂。

在雨洒大地的午后，母亲牵着牛走在前面，我跟着牛走在后面。驻足回眸，身后留下的是一串串坚定而清晰的脚印。

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牛悠闲地吃着草。我和母亲坐在路边闲聊。母亲指着路边的野草说：“这些植物生命力强，是因为它们不娇贵。风吹不乱，雨打不折。去年还有人点火烧过呢！”

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心。从那以后，弯曲的小路上，我在前面牵着牛，母亲跟在牛后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身体渐渐变得结实，晚上终可正常入眠。可许多时候还是睡不着，心里总回味着母亲朴实的话语。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变好了。谈起当年，母亲总说：“其实我那时真是害怕，留块伤疤是小事，万一把鼻子也割了还怎么活命啊？再说你那时总是闷不吱声，我生怕你想不开……”听了母亲的话，我大笑着哭了。

于我而言，很多时候，母亲的话没有任何权威，甚至觉得不屑。然仔细聆听自己的内心，却发现全是母亲一路叨叨的叮咛。

写后反思：以前总觉得，母亲的话絮叨又琐碎，听多了烦心，如今才觉得，母亲的话如涓涓细流，百听不厌。如果母爱是火种，我将毫不犹豫从母亲手中接过，用尽一生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