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成霜

01

“恭喜顾老爷，夫人有喜了！”老大夫诊完文念霜的脉，兴冲冲地对顾清明说道，还双手做了个揖，想讨点喜钱。

“李大夫所言当真？”顾清明闻言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念霜，面色苍白，身形瘦削，活脱脱一个病人，怎么看也不像孕妇。他也不想她在身子弱的时候受这个苦。

“千真万确。老夫行医二十余载，这喜脉，从未误判。”大夫言之凿凿。

“如此便谢过大夫了。”顾清明说罢取了一个鼓鼓的钱袋递给李大夫，李大夫客气一番后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霜儿，我们有孩子了。”他坐在床沿，握起念霜的手，口中不停喃喃，“我们的孩子”，整个人像魔障了。

02

那年杏花微雨时，当朝太子上官阳微服私访下江南，与之同行的还有太子伴读顾清明。

残阳如血，江花似火。上官阳与顾清明都是风采翩翩的公子哥，并肩站在画舫甲板上，看着重重屋舍间，袅袅炊烟起，岸边行人散去，江上渔火盛。

“清明，世人都赞江南好，你觉得如何？”上官阳微微一笑，长发在风中乱舞，衣袂翻飞，清风朗月的面容，如谪仙人。

半晌，没听到顾清明的声音，上官阳扭过头，看着身边的一袭白衣正直直望着岸边某处。顺着清明的目光望去，他看到一把素底绘柳的油纸伞，伞下的青衫点缀着清丽的颜，弱柳扶风的身形，步步生莲。上官阳也怔住了，万家灯火黯然失色，只剩下那袭青衫婀娜远去。

03

次日，顾清明独自在琴坊看琴试音。音符跳跃，琴声起伏，时而高山流水，时而鱼游浅溪，时而朔风瑟瑟，时而日暖洋洋。

“人生本就知音难觅，抱负难成，公子何苦自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大珠小珠落玉盘，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声音，清脆干净。

闻言，琴音乍停，顾清明抬首，入眼一袭缥缈青衫，大喜过望，面上却不动声色。

“姑娘好耳力！在下顾清明。”他起身，朝着青衣姑娘微微欠身，桃花眼里春光烂漫。他的凌云壮志，有人懂。

“小女文念霜。公子的琴声，当真一绝，是我妄论了。”念霜也福了福身，回礼。

再抬首，穿堂风拂过，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一位白衣卿相，一个江南闺秀，就此一眼万年。

接下来的几日，二人相约踏春，游湖，兴致所至时，饮酒斗文，琴箫合奏。佳人在侧，心意相通，那段时光，成了顾清明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04

“清明，我们明日去文府。”上官阳因处理公务，已有几日未见顾清明，径直推门而入，丢下这样一句话。

顾清明正在画莲花，却是笔一顿，一大滴墨水落下，毁了他一个时辰的心血。无奈苦笑，谁叫他是君呢，我只是臣。

文府是典型的江南园林，一条清溪贯穿而过，依水所造的亭台水榭，雅致得很。园里假山重叠，巧树奇花，别有一番风味。

顾清明和上官阳走在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路上，在管家的带领下七拐八拐，忽闻一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字字泠然。顺着假山的缝隙望去，又见那抹青色，油纸伞换成了团扇轻抬，半遮娥眉臻首的花颜。

“二位公子？”察觉到没人跟上，管家在前面轻声呼喊。

“那位姑娘是？”二人异口同声。

“我家大小姐，闺名念霜。”

“原来念霜是文府大小姐。”顾清明暗暗感叹，怪不得风姿出尘卓然。

“原来他是老夫子的女儿。念霜念霜，一念霜华，一念潇湘。”上官阳的双眸里星光闪烁。

两人各揣心事，抬步跟上。

文家为书香世家，文老爷曾两任太子太傅，是上官阳和天子的老师，德高望重。那时候顾清明还是将军府的纨绔小公子，在远离京城的雁门关外当小霸王，自然不知道这段往事。

05

转眼春去，夏日清荷，莲叶田田，顾清明与上官阳正泛舟西湖，突接京城急报:西夏来犯，边境战事乱，速归。

暴雨之后，十里长亭，碧柳依依，凉风习习，文念霜与顾清明依依惜别，临走一句:“盼君归来许我凤冠霞帔”，泪眼朦胧，一步三回首。

马车里的上官阳将一切尽收眼底，心绞在一起，苦涩地疼。

因为顾老将军赋闲在家多年，加上年老力衰，此次便由顾清明挂帅出征。虽说他是将门之后，也曾随父戍边，但那些年边疆太平无事，他并没有实战经验。文韬胜于武略，朝中大臣反对连连，人心不稳，局势不安。关键时候，太子站出来撑腰，言顾清明将门虎子，文武全才，深得其父真传，可当大任，一番慷慨陈词，压下朝中的不满之声。

顾清明走后，上官阳请求陛下赐婚，求娶文老之女念霜为太子正妃。帝大喜，当即允了。谁料圣旨传到文家，那大小姐竟然割腕自杀，以死明志，不入深宫。幸亏丫鬟发现及时，才捡回一条命，却从此落下体弱的病根。文父见女此状，心生不忍，亲自上书求情，言文家卑微，入不了皇家。陛下念在文老为当代大儒，又是太子与自己的恩师，便将这桩婚事作罢。

获知此事的上官阳，当夜喝得酩酊大醉，月凉如水，照出人心寒凉。他对着顾清明画的月荷图破口大骂，“顾清明，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救了你父亲，许你功名，你就这样报答我？连心上人都要跟我抢？”其实那日在琴坊，上官阳就在门外，他是来寻顾清明的，却被文念霜捷足先登。生平头一次，他堂堂一国太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那听墙根。

06

顾清明果然不负厚望，捷报频传，三月之后，西夏求和，深秋之季，大军班师回朝。

上官阳亲自出城相迎。去城外驿站的路上，梧桐落尽，枯枝嶙峋，几朵野菊零星地散落在枯草之中。他策马奔腾，秋风在耳边呼啸，其声轰轰，一颗心颠得七上八下，久久不能平复。

“微臣何德何能，劳太子亲自出城相迎？”一身戎装的顾清明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恭敬而疏离。

边关的风沙终究无情，顾清明的脸只剩骨头支撑，皮肤黝黑，下巴还有些许胡茬乱横，原本清亮的眼如今有些浑浊，看不到底。本是如玉公子，现在看来却像饱经风霜的沙场老兵。

上官阳感受到了他的疏离，心想他应是知道了先前赐婚的事情，正恼自己趁人之危。可是那又怎样，男未娶，女未嫁，谁都有机会。

“清明此行辛苦，无需行此大礼。”心思百转，上官阳还是扯出了一个笑脸。

“太子折煞臣了。”顾清明看着上官阳的笑，想起当年那句“清明，跟我入宫，我保你父亲平安。”他也是笑意盈盈，一字一句落在顾清明耳里，有种莫名的安定感。纵然那时的太子并没有实权，可顾清明偏偏就相信了他，将父亲与理想悉数都托付给了他。摇了摇头，都是过去了，回不去了。

“清明，再陪我醉一回如何？”上官阳心里也明白，他们回不去了。

“好！”

那一夜，小二来来回回给他们送了十几次酒，灯油加了一回又一回。直到当窗举杯的两个影子倒下，夜风才吹灭一室灯火。许是屋内酒气太重，连风都醉了，死命地拍打着驿管入口处的木门，木门一开一合，“吱呀吱呀”响了一夜。

次日，日上三竿，二人才悠悠转醒。扶着因宿醉而疼痛欲裂的头，抬手感受到臂上盔甲的重量，顾清明笑了，是那种夙愿达成的满足的笑。

07

回城后，宫中设庆功宴，顾清明称病没有去，太子端着酒杯，招架不住各位大臣轮番敬酒，又是大醉。并趁机为顾清明求了圣旨，将文念霜赐他为妻。

十里红妆，烟花绽放，爆竹声声，喜乐洋洋。文念霜的花轿进城时，街边挤满了人，撒花相迎。圣上赐婚，太子主婚，骁勇将军与大家闺秀的结合，沸腾了整个京城。

大婚后一个月，顾清明辞官。离京的那一日清晨，上官阳与他一起在城门上，望着远方群山起伏，天际几朵孤云飘飘。路上行人寥寥，草上白霜层层，已然是深冬了。

“万里江山，你当真不要？”上官阳问，秀眉微蹙。

“从我决定去驿管找你，我就没打算要。江山如画，却比不上念霜。论文成武德，你都比我更适合掌控这江山，清明。为君者，当胸怀天下，我却困于儿女情长，心不在此。”说话的却是顾清明。

“那你给我好好活着，我让你看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一言为定！”

上官阳在城门上站了许久，顾清明一行人的车马消失在视野里，呼啸的北风立即将车辙和马蹄印淌平，不留丝毫痕迹。

08

传说有种灵草，唤离魂草，一人独食会丢掉一魂，生不如死；二人同食会灵魂对调，从此同生同死。只是千百年来，世间极少有人一睹离魂草真容。好巧不巧，太子府刚好有一株，也不知是哪个不识货的官员进贡的。

那夜酒后，顾清明成了上官阳，上官阳成了顾清明。江山与美人，前者选了江山，后者选了美人。彼此都是你不要的，我视若珍宝。

那以后，上官阳奋发图强，不舍昼夜地处理政务，帝心甚慰。他还将东宫的老仆人提前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只留下寥寥数人服侍。很多事情，他都亲力亲为，大臣们都认为太子殿下勤俭克已，纷纷效仿。

顾清明拼了命的忘掉过去，成日里一袭白衣，不眠不休地画清荷图，只为成为真的顾清明。

有好几次顾清明张口就要说“本宫”，“本”字一出口就立马意识到不对，满脸笑意接着对文念霜道，“本人……”。

念霜也疑心过，可他还是那样出口成章，画得一手好荷图，只是琴声里再没有那么多壮志难酬的低叹。罢了，战场上九死一生，功成名就后全身而退，他自然不再惆怅。念霜看不出更多的端倪，只有这般想。

顾清明带着文念霜走过了茫茫大漠，翻过了皑皑白雪的天山，渡过了奔涌的黄河……看遍了曾属于他的锦绣河山，最后携妻定居江南。开了画坊，垦了荷塘，泛舟而歌，日子久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就是顾清明。

高高宫墙，墙内的人想方设法出来，墙外的人挤破脑袋进去。一念之间，两种人生，往事成霜，冰封在记忆深处。

“夫君，我们有孩子了？”文念霜柔柔的声音响起，拉回神游的顾清明。

“嗯。霜儿，我们有孩子了。”他将瘦弱的念霜揽入怀里，轻抚着她的肚子。

武侠江湖

琅琊令之鱼目混珠

[无戒365  第2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