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杰作

作者: ZY周勇 | 来源:发表于2018-01-07 23:39 被阅读292次
    最后的杰作

    原创短篇小说

    题记:……她一走到埃庇米修斯的面前,就突然打开了盒盖,里面的灾害像股黑烟似地飞了出来,迅速地扩散到地上。盒子底上还深藏着唯一美好的东西:希望。但潘多拉依照万神之父的告诫,趁它还没有飞出来的时候,赶紧关上了盖子,因此希望就永远关在盒内了……

    —— 摘自《希腊神话故事》               

                一

    “你快点过来呀,你爹不行了,所有值班医生和护士都在抢救你爹!”这是父亲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后,母亲来的最后一个电话。她哽噎着,声音颤抖不已。从声音里我听得出母亲处于慌乱绝望和歇斯底里的状态之中,她通红的眼睛里一定噙满泪水而不知所措。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全身抽搐,心咯噔咯噔直跳,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我好惧怕在父亲临终前不能守候在他身边,这将是不可宽恕的。

    谢天谢地,父亲被抢救了过来,但仍生命垂危。父亲躺在重症监护室,一只脚已踏进天堂的大门。

    父亲的肾脏已经过两次移植,现在又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父亲两肺肋间大动脉处生出一个肿瘤,以几何级数生长。癌细胞像蚕一样织丝,成为一个茧,又堆积成一个瘤,外挂在身体上,外面软软的里面却坚硬如磐石,越来越大,从弹子大小长到皮球大,同时肾移植者每天服用的抗排斥的免疫抑制剂,促使癌细胞加速生长,促使生命加速到达死亡的边缘。

    父亲确实不行了!我决定请画家为父亲画幅遗像。

    画家是我的朋友,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他的作品营造出一种有别于西方古典绘画的疏、简的意境, 有明显的写意倾向,他的见长是画人体,他自己常感言:每个人对别人的理解都不尽相同,我用我的方式表现别人。画家姓陆,由于方言中“绿”“陆”不分,又由于他身边有许多女人,所以朋友们都戏谑地称他为“陆(绿)花花”,很符合他的性格。但在正式的场合里我叫他陆老师。

    画家身边时常伴着女人,我看了并不怎么样,朋友们也常常揶揄他,但他却如获至宝而沾沾自喜。艺术家通常都有自己的审美观,特立独行,陆老师认为女人的美不在于脸蛋,而在于胴体以及包裹在衣衫里的胴体上的器官的美,而这些偏偏是像我这样没有艺术细胞的凡人是无法领略到的。

    “喜欢一个女人,就要全部占有她,直至她的视觉。”他常这样对我说,但我并没有发觉他身边的女人有异乎于常人的视觉。

    当谈到偷情、调情时,他便凝神专注,乌黑发亮的双眸紧紧地盯着你,射出童真般的目光。他讲的每个情景就像一幅幅春宫画展示在他脸上,他与女人作爱不是在钢琴上就是在野外或车上。“那种车子晃动的情景只可意味不可言传,妙不可言!”他脸便有喜色,滔滔不绝,“还有在钢琴上,每一次抽搐都发出一个美妙的音符,音符随着人体的节奏组成一曲钢琴奏鸣曲,时而似潺潺流水,时而似暴风骤雨。”讲着讲着他便拈须展颜,然后用右掌心托着长满络腮胡子的下巴。他说得我心如游丝,七颠八倒。画家就是画家,他们独特的形象思维能使他们干任何事都富于刺激性和挑战性。

    “陆老师,你好,好久不见,在干吗?”我拨通了画家的手机,我确实好久没见着他了。自从父亲被查出为肺癌后,我一直奔波于医院之间,但时而还是与他通个电话,以表示这世界上我还存在。

    “噢,是周公子啊,我在喝茶,有何贵干?”他还是用调侃的语气对我说,由于太熟了,他总称呼我为公子。

    “有件急事要你出马,我父亲要去了,想请你给我父亲画幅遗像。”

    “画像?现在谁吃这一套,照相术都已这么发达了,你难道脑子进水了?何况我已经弃笔从‘戎’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你这年龄到部队里只有扫扫地的份。”

    “不是戎马生涯的戎,是金融的融,现在是什么年代?艺术都沾染铜臭味了,如同爱情婚姻,婚姻理应是爱情的升华,但当人们相亲时首先注重对方口袋里的钱时,婚姻里也就只有传宗接代的内容了。我没有毕加索的艳福,也没有凡高割耳朵的勇气,所以我放弃了绘画,已经一年多了。”

    “那你干吗去了?”我有些疑惑。

    “资本市场这么红火,不进股市的全是傻瓜。”

    “我是傻瓜,傻瓜的事你不帮也得帮呵。你在哪里?要么我过去。”

    “我在‘湘湖’茶楼,你过来也好,好久没见了。”

    六月的江南,已进入梅雨季节,细雨连绵不绝,天似揭了盖的锅,空气中掺杂着热气、潮气,让人喘不过气来,仿佛置身于土耳其浴室。

    这城市里本来由于有个湘湖师范学校,是陶行知先生创办的,便有了文化内涵,但由于学校处于繁华的闹市区,寸土寸金,政府就通过拍卖方式整体卖给了房地产公司,并且学校也被省一所大学兼并了,于是湘湖师范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但多了一个湘湖。政府把拍卖的钱投入到湘湖开发,把西山脚下几个砖瓦厂夷平,开挖成了湘湖,并汇集历史学家、文人墨客,挖掘历史文脉,宣传湘湖。所以文人墨客都喜欢到湘湖边饮茶。

    陆老师和两个朋友坐在临湖的阳台上,见到我,他便起身,伸出右手向我打招呼。他胖了,发福了,脸上的肉绷得很紧,仿佛要流出油来,脸皮里的脂肪如果再堆积下去必定会把皮撑破,肉疙瘩爆在脸上,显得有点老态。他习惯地戴着一顶太阳帽,耐克的标志清晰可见,一头长发散落在后颈,只是原来环形的络腮胡子被剪断了,给脸留出了空间,但下巴和嘴唇上的胡须依然保留着,也就保留了艺术家的风度。他肚子圆鼓鼓硬绷绷的,喘气也显吃力。他旁边的两个朋友我认识一个是作家,以写书评而出名,是个怪才,市文联副主席,但也不写书评了,改行专为名人写传记,或为企业写保告文学。他在文联有很多时间写作,但仅写作没经济效益,主要为画家写传记,出版后他们送给他画,等他们出名,他手中的画就值钱了。另一个是官员,市文体局的科长,三人是同学,又都与文化有瓜葛,便成了铁哥而我只是他们要打牌时三缺一中的“一”。桌子上放着四杯西湖龙井茶,细茶嫩芽,摇曳水中蒸腾热气,馨香可掬。杯的旁边放着书和报纸,书是彼得·林奇的《战胜华尔街》和《财经》杂志,报纸是《上海证券报》。

    “茶都凉了,这是一级龙井,快坐。”陆老师示意我在他旁边坐,他已给我上了茶。

    “真抱歉,我没时间,还要去医院,也请你快一点。”我说道。

    “坐会吧,死何足惧?法国画家普桑的画《阿卡迪亚的牧人》中的墓碑上面写着‘即使在阿卡迪亚也有我’。阿卡迪亚毕竟是世人向往的地方。况且我真的不画了,这几天股市乱成马蜂窝了,更没有心思。”陆老师说着,一边翻着证券报。

    “周兄,什么事?”科长问道。

    我便把我父亲病危在重症监护室,并把要陆老师画遗像的事说了两遍。

    “人家这么小的要求,又出在你自己手上,老陆,你就帮一下吧。”科长也同情我,从中斡旋。

    “陆兄,你就去画一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周兄是一片孝心。”作家呷了口茶,并搡了陆老师一把。

    陆老师把帽子摘了下来,擎在半空,小指尖在头顶搔若有所思。他已开始谢顶,显得苍老。搔完后又戴上帽子,但眼睛炯炯有神,眸子骨碌碌转了一会,突然停住,凝视着湖光山色,恍然要把这自然的恩赐揽入眼帘。

    “好吧,周公子,看在多年的朋友份上我答应你,但再让我喝杯茶。”陆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眼光转到作家和科长上,继续他们的话题。

    他们谈的都是股市上的行话,什么K线图,成交老鼠仓,市盈率,印花税,融资,提到什么熔断时,讨论便突然热烈起来,内容也越来越漫无边际,而且还发生了争执。

    我实在无心思去听他们的辩论,因为我不炒股,我始终认为炒股不如去澳门赌上一把。艺术家、官员都投身于资本市场,不仅艺术完了,而且资本市场也完了。

    我望着湖上朦胧的氤氲,又想到病床上的父亲,真是“风光虽好,人生苦短”。我仅焦虑又悲戚,再次酸楚起来。上帝既降大仁于斯,为何要把痛苦也带来呢?人的死亡也许就像陆老师说的是一种解脱,是痛苦极至时的一种解脱,他说的“阿卡迪亚”其实是人的终极世界。

    想着想着,我双眼湿润,沁出泪花。

    “你先到医院等我,我到家里把画具拿了就到。”陆老师发觉了我神态的变化,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勉强地站了起来。从他阴沉的眼神里我发现他还是很不情愿的样子。

    我也起身,赶紧去医院。

    去医院的路上我特地为画家买了瓶XO。我知道酒是引发他创作灵感的催化剂。

    我到后就为父亲洗脸。他已没有知觉,灯尽油干,属纩之忧矣。他那黯然的眼窝里洇满泪水,我下意识地喊道:“爹,爹儿子我给你洗个脸,等会陆老师给你画像。”但父亲却没一丝反应,只有泪腺还通畅,不时溢出泪水。

    父亲认识陆老师,为一张裸体画父亲还骂过陆老师。

    父亲依靠着机器活着,但从真正生的意义上讲,已经死亡,只有病床旁心率仪上的波形曲线闪动着,才知道他还活着。他的呼吸靠着插入肺部的吸管,供应的氧气依靠送氧泵的压力,能量依靠插在大腿上的输液管,小便依靠插在尿道上的导尿管……

    父亲的脸像张百年老树的树皮,布满褶皱;父亲手背的皮与骨头帖在一起,青筋已失去了弹性;父亲的腿已再也不能起来,父亲生我的根永远低沉着头,只依靠导尿管在工作;父亲的脊梁即将裸露,树枝般的肋骨就是风的吹打也会发出嘎嘎的声响;父亲的肚皮已经逼近后背,用根针线就能缝合;父亲的小腿已剩一根骨头;父亲的前胸是一幅临床医学书上的扉页——人体解剖图。

    “3床病床的家属立即出来!”门口护士大声囔道。门外面发生了小小的骚动,我转身跑了出去。

    陆老师站在门口,沉着头,太阳帽转了九十度,帽舌拖在后脑勺与长发混在一起。他左肩上挎着一块画图板,背面朝外,左手提着一个三角架,右手拎一只大包,身着一件天蓝色的长衫,由塑料布制成,如医生做手术换上的长衫,又酷似理发师的长衫,上面留着五彩的颜料渍,一块一块,像种植着不同作物的田地,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看来这长衫已好长时间没穿了。

    “3床家属,你看看,你朋友这身打扮怎么可以进重症监护室?要不是院长开恩,在这病房里作画绝对没门!”护士说着把一件天蓝色病号服和口罩塞在我手里,继续道,“叫你朋友把衣服换上,并套上鞋套,都是细菌。”

    “怎么都是细菌?我的工作服上都是艺术细胞。”陆老师耷拉着脑袋像一头不情愿提蹄的毛驴,目光呆滞。

    “甭抬扛了,好不好!要不是院长是我朋友,画都不让画,医院有医院的规矩,算我求你了。”我赶紧把陆老师身上的行当卸下来,并为他脱了工作服,把病号服给他穿上,然后把蓝色的一次性口罩给他戴上。他的脸毛茸茸的,胡子拉茬,扎了我的手,也扎破了口罩。

    他的脚终于伸进鞋套机,幸亏有鞋套机,不然还要麻烦。

    陆老师双手交叉在后腰,走进病房,径直走到我父亲旁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父亲。

    父亲眼里流出浊泪。也许他明白我们的一切意图,只是没力量表达而已。

    我安好画架,把袋子里的颜料、调色板、画笔、画刀和上光油等放到桌子上。陆老师慢悠悠地踱过来,把画架移到窗边,但眼睛始终盯着我父亲,并对我说道:“把你父亲的头去摇高一点。”然后搓搓双手,摞起袖子,看到窗台上放着的XO,下意识地把口罩拉到下巴处。我打了一个寒噤。只见他脸色苍白,如同画板上的画布,脸颊上的筋“咯噔,咯噔”地跳动着,带动胡须一起跳动,嘴唇微微颤抖。他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把目光从我父亲中移开,在病房四周逡巡,双目凝重,脸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因为他看见作画的工具,突然泛出一晕红色。

    骆老师伫立于画板前,掣起画笔,手背上筋节突显,盘根错节,眼中遽然放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洞若观火,仿佛有一种奇异的秉赋,一种能从脸看透人心的秉赋。

    突然,一种原始本能的冲动瞬间在他的指尖迸发,进入臂膀,臂膀迅速晃动,带动他的全身。他的激情拌和着绚烂的色彩,深深烙在画板上。

    病房内,痛苦瞬间消失,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画着画着,骆老师的头“霍”地仰起,全身颤栗。

    “啪”一声巨响,打破了病房内的宁静。骆老师把手中的画笔往调色板上重重一撂。

    他摘掉了帽子,沿着窗台,踱来踱去,然后在画架旁蹲了下来,支颐沉思。

    我急忙跑过去,本想安抚他几句,但是,被画板上父亲的像深深地吸引住了。

    父亲的脸只画了一半,惟有左脸,右面一半仍一片空白。

    父亲的左脸沟壑横亘,纹路布局精道,色彩、明暗、线条、肌理、笔触、质感、光感、空间、构图等酣畅挥洒,与健康时的父亲完全吻合,犹如刀刻斧凿,只是眼角的皱纹被蓄意夸大,沟壑的阴影重叠在一起,经过风雨的洗礼,岁月的摧折,似大树躯体上的年轮。骆老师尽脱窠臼,完全不是单纯的临摹,而是给画像赋于了生命。

    我被这半张脸折服了,下意识地望了病床上的父亲一眼。

    父亲安详地躺着,他失去了知觉,也失去了痛苦,上帝在召唤他,生命的折磨对他实在太残酷了。

    父亲只有66岁,十年内做过两次肾脏移植,濒临过几次死亡,都是在常人无法想象的状态下经过了痛苦的煎熬,体温超过40度,血压240/180pa,一切都到达临界点。病中的父亲从没有结束生命的念头,总是认为一切都会过去,只要坚持,只要医治,哪怕在连续一个月的低烧高烧在一日之内反复交替发足的时候,躺在病床上也不吭一声,给人以一种生命不可泯灭的感觉。这种意志来自于他的生活经历,来自于他不屈不饶的生命主体。

    但是,自从看到了自己两肺肋间大动脉处生出一个肿瘤的时候,父亲便知道自己离死神不远了,曾喃喃地对我说:“不用给我医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沙哑的声音在空气中振荡,带着无奈,带着无限的忧郁。

    当一个人知道就要死的时候,痛苦和恐惧一定达到顶峰。我知道父亲的痛苦,但无法知道父亲内心的恐惧,在此之前,他是多么想活,在刚被查出肿瘤时,他还坚持要求做手术,即使割除几叶肺也在所不惜,只要有一线希望。

    人最大的幸福是在痛苦被解除的霎那之间,父亲有过几次这样幸福,但是,现在奇迹再也不会发生,可恶的癌细胞已经把他的身躯噬空。

    骆老师似乎有了感应,发觉我在看画,迅速蹦起,一把把我推开。

    他的头左右晃了晃,飘逸的长发舞动起来。

    此时窗外露出太阳,橘红色阳光里空气慢慢在蒸腾,法国梧桐的叶子上挂满水珠。阳光透过窗户射在画板上。画板上的父亲金光灿灿。

    他重新伫立于画板前,振作精神,像站在跳水台上的运动员,欲纵身跳跃似的。他拿起画笔,神色凝重,手臂不停地晃动,那微秃的脑门上渗出汗珠,托着调色板的左手颤颤巍巍,但右手非常敏捷,绘画的速度犹如神助。他的身心,他的灵魂已牢牢地被吸附在画板上,仿佛置身于病房之外,进入他自己的画室,咄咄逼人。

    画着画着,他戛然而止,迅速地脱掉罩衫,莫名其妙地把画笔等作画工具一股脑儿扫进大袋,闷不吭声,拎着大袋,拔腿跑出病房,只留下一阵嘶嘶的寒风。

    我想追出去,但急于看画的心情驱使我止住了脚步,站在画板前面。

    我惊愕不已。

    画面上的画像是两个半张男人的脸!奇特之至,充满着毕加索的立体主义韵味。骆老师画出了两个男人滔滔的人生。左侧的脸是我父亲的脸,苍老;右侧的脸是张陌生的脸,正壮年,头发褐色透亮,颊骨外隆,惟有眼睛的瞳仁我似曾相识,射着灼热的光芒,热辣辣地盯着我。骆老师给了他灵性,捣空了他的身躯,把灵魂附在这半张黝黑的脸上。

    父爱从亚麻布洁白的孔隙中冒出来。

    叔本华说过,一个人的面孔,通常会比他的舌头说出更多的事。画面上两个半张男人的脸,相互衬托,述说着各自的人生,映射出各自的人生历程。

    面对这幅奇特画像,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骆老师在作画时思路怎么刹那就峰回路转,把另外半张脸帖在我父亲的半张脸旁!

    为了探究原由,我立刻跑出病房,去追骆老师。

    我跑到楼下时,骆老师已坐在车上,双手趴在方向盘上,脸磕在手臂上,一头长发散在上面。

    “怎么回事?你把画——画,画,给画砸了。”我打开车门,双手在他的后背上按住,问道。

    “你给我一支烟。”他仰起头,破天荒地向我要烟。

    我把烟递给他,他接过烟就叼上,我给他点燃。

    第一口烟就把他呛住了,烟熏得他流出眼泪。他随手把烟扔出车外,苦涩一笑,说道:“我没画砸!画着画着,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恍然他就在面前,挑着山核桃,你知道,我是从山区里出来的,我们那里盛产山核桃,当然也出画家。”他眼里的眸子嵌在湿润的视网膜里,眼神与我父亲画像右面脸上的眼神如出一炉。

    他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哽咽道:“生老病死,谁也不能幸免,有谁能跨过自己的坟墓呢?你父亲是不幸之中有幸,临死前有儿子陪伴,而我——我父亲临终前,我都没能看上他一眼!他死于天灾,死在养育我的核桃树上。”

    “那天,我正在省城考试,中央美院入学考试,我父亲在山上采收山核桃。普通树上的山核桃只要用竹竿打就可以,而我家那颗核桃树,遮天蔽日,直冲云霄,每次我父亲都要爬上去才能把上面的山核桃打下来,他正壮年,四十刚出头,本来爬上树采收根本不成问题,但那天,一个树杈,该死的树杈,突然断了。”他又咕噜喝了口水,继续道,“他从十几米高的树上坠落,落地后,沿着山坡往下滚……”

    他双眼漫漶,太阳穴上的青筋扑棱棱直跳。他沉吟片刻,用右手背擦了擦眼睛,继续道,“我父亲死了,而我却一无所知!那时,我还没有手机,家里也没有电话。第三天考完试,我心情特好,自己感觉考得很好,简直就是超水平发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让我父亲分享我的快乐,要知道,从小我就是我父亲的骄傲!”他再次被哽咽住,拿起身边的矿泉水瓶,咕噜咕噜一口气把剩余的水全喝了下去。

    他脸色煞白,像被刷上石灰水,喉结骨碌转动,双唇在浓密的胡须中颤动,嘴角不停地抽搐,不能自已。

    他咂咂嘴,突然侧过身,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双臂,像个溺水的人,憋着的一口气呼哧一下蹿出水面。

    “以后发生的事,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我直奔长途汽车站,怀着喜悦的心情凯旋,我嘴里哼着小调……一到家,我目瞪口呆,顿感天崩地裂!”

    “家里哭声一片,堂前放着一口棺材,棺盖已经被封得严严实实,我母亲拍棺嚎啕……我知道我父亲死了……那老屋是为我爷爷准备的,家乡棺材叫老屋,我父亲住进了他父亲的老屋……我没能陪我父亲走完他人生最后一程,巨大的遗憾伴着我,一直伴着我……”

    他突然沉默不语,潸然泪下,怕我看到,把视线游移到车窗外面。

    车窗外蒸腾着热气,江南的六月让人烦躁不安,对面宿舍的阳台上有人在晒霉,晒去了留在衣服上的霉点,也晒去了心中的痛。

    骆老师擦干眼泪,强作精神,搡我一把,说:“你回病房去陪你父亲吧,我要走了。”说完发动了车子。

    当天下午,医生把我请进他办公室,无奈地对我说:“你父亲绝对不行了,你们想让他最后死在医院还是家里?”我说:“当然是家里。”医生说:“如果这样的话,我给你们安排好救护车和医生,我只能保证你父亲在路上不断气。”我说:“那明天好了,明天是六月初六,我父亲的生日。”

    农历六月初六,民间传说是猫狗生日,这天生的人至少有两条命,父亲也确实如此,可是再没有第三条命了,奇迹再也不会发生。

    第二天,我捧着那幅两个半张父亲的脸的画像,护送父亲回家。

    随行医生把最后一个氧气包里的氧气用手挤压送入父亲的呼吸管内,但父亲已失去了呼吸的力量,一切都化为乌有。

    父亲双腿抽搐了几下,血色刹时褪去,全身泛白,驾鹤西去。

    “爷爷,爷爷!”我女儿号啕大哭,撕心裂肺。

    看着女儿哭得像个泪人,我走过去安抚她,我也是父亲,而且还要继续下去。

    我亲临了父亲的死,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幸运,同时又感受到死的存在,不知骆老师有何感受?

    在父亲出殡前,骆老师给我发了短信:节哀顺变,请把那幅画像与你父亲一起火化,火化前,你代我喊一声我父亲的名字,他叫陆树林。

    那幅两个父亲半张脸的画像,陪伴着我真实的父亲一起火化。

    火化前,我先默默地从心底喊了声“爹”,然后又遵照骆老师的意愿,喊了一声:骆树林。

    父亲的肉体化作一股清烟,从火葬场大烟囱里窜出,腾空飘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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