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庙

        我出生的村子叫四道沟，最常去和最怕去的地方是村里的庙。庙不大，院落不到一亩地，大殿三间房子左右，殿中央是一个很高大的坐着的佛像，两边是四个很狰狞的站像，不知是原始就这样子，还是年久失修，两边的佛像有的没了脑袋。同龄的伙伴没事就去庙的大院子玩耍，一个人是断然不敢去的，有时人多了，有胆子大的进到大殿，我才敢窥视一二。

张望摄影作品

        红卫兵破四旧时，有好多地方的人都在打砸封建社会留存下的东西。张大全听说后，也想破四旧。他是个穷木匠，当过民兵，胆子很大。其实他早就看上了庙里的顶梁柱和那几架好坨。他小的时候，他的木匠爷爷带他去庙里进香，就常说这造庙的木材是上乘的好料。他四处放风说这庙是四旧，得拆了它。他和他小舅子趁着十五的月亮地儿开始了拆庙。当他拆下第一条朳时，月光正好打在坐佛的脸上，一向和善的佛依然笑眯眯，旁边无头的站佛却平添了一个头，注视着他，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揉了揉眼睛，他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专业的工具和木工技术让他拆的很快，天明前大料拆的精光。四梁八柱被他用自制的土吊车卸下，用小木车运到他家的院子中，那红色的大漆在阳光下非常显眼。张木匠逢人就说这建庙的人能耐，他拆房子没有拆下过一根钉子。

顾勇摄影作品

        因为到处都在打砸，什么牌坊楼子，老君堂，关帝庙，娘娘庙都在销毁范围内。砸了，拆了，毁了。村里也没人敢吱声，只剩下塑像的庙也就被风吹雨淋了。斑驳的泥塑像一个个都露出木头骨架，不过佛的样子还依稀可见。

        二贵比我大两岁，身材却很高大。天天的高粱米棒子面，盐水白菜也没有耽误他发育。他是我们的头，他常常分伙玩警察抓小偷。每次他都当警察，让年龄小的孩子做小偷。那天我们玩累了，他看着中间佛像胳膊上突出一块木头，就去晃动，要拆下这个木条做宝剑。虽然他呵斥小伙伴们帮忙，可没有人敢去。因为他们常常见到家里大人到这里都是下跪的，我爸爸过年给我奶奶才下跪，我奶奶说话没人敢不听从。他见没人帮忙，就抓着那露出的部分晃动，土不停的散落，轰隆一声，那佛像坍塌了，他也哎呀妈呀倒在一旁，抽搐不止。有跑的快的小孩去找他妈妈，他被一些大人抬回家中。

张克纯摄影作品

        张木匠自从得了木料，好不高兴，准备用这些起新房。因为他媳妇给他生了儿子，他还准备要老二老三。人丁兴旺了，怎么能没有房子啊？这几架坨足够了，粗大的柱子破了，板坯做八条，木方打几副红躺柜绰绰有余。就在他天天做着新房梦时，二贵出事了，他有事没事路过那残破的庙门，却再也没敢进去过。一百天后，他媳妇带着一岁的孩子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村里人找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上，在村里的井里找到了她们。村里人窃窃私语，木匠似乎明白了什么，发送完人后，过起了鳏夫的生活，替人上山放羊，少言寡语，孤独到死，再也没有动过木工家具。那些木料也不知所终。

顾勇摄影作品

        二贵在赤脚医生王真理的医治下，恢复了意识。说他在佛像倒下的瞬间，看见了一只头号碗大的黑蜘蛛向他扑来。命是救过来了，人已大不如从前，变得有些呆傻，有时自言自语。我这时已经是孩子头了，我们玩他会跟着傻闹。再也没有了原来的灵气。他的爸爸，看着他傻了一年，无药可治，上吊了。二贵爸爸曾经是地主家的少爷，解放前抽过大烟，身子骨弱，又是三世单传，好不容易中年得子，喜欢的不得了，承受不了这打击，撒手人寰。她妈妈因为这个傻孩子，又没有了他爸这个顶梁柱，成分又高。后来变成了斗争的对象。这个小脚老太太也逐渐失去了生活的生机。

        和她一起挨斗的是小学老师周明义，他是村里唯一的老师，也是校长。一到五年级的所有科目都由他来教。他不是本村人，听大人说他是犯过错误被下放的。因为有学问，没有人歧视他，他的小厨房没怎么开伙，一到吃饭时就被学生领回家，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饭菜都招待他。可是运动来了，寻找斗争的对象，除了二贵娘弱势，其他人都是本乡本土，亲戚连着亲戚。只有斗争他了。说是斗争，村民都很善良，只是戴戴高帽子而已。

张望摄影作品

        一天照例开批斗会，红卫兵给周老师和二贵娘挂了大牌子，带上纸糊的高帽子。傻子二贵不知怎么溜达过来，红卫兵给他写了发言稿，说周老师和他妈搞破鞋。于是周老师和他妈的故事成了村里茶前饭后的谈资。再批斗时，他们的脖子上多了一双旧鞋。周老师平反后到县里教书，再也没有回来过。

        二贵娘为了这吓傻了的独苗，默默地坚守。养猪、种地、捡蘑菇，省吃俭用咬牙挣下了不少彩礼钱，又变卖了她私藏的首饰。从更远的头道沟给二贵娶回了一个漂亮媳妇儿。二贵娶亲后正常了一点，他虽疯疯癫癫，却通男女之事。二贵娘看在心里，喜在脸上。可是新媳妇回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有更加疯癫的二贵。他媳妇远走他乡了。听说是回门后，一家睡在一铺大炕上，二贵犯病半夜钻进了丈母娘的被窝儿。

张望摄影作品

        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学校，到很远的煤矿做了一名教师，到了快退休的年纪。回去参加本家兄弟孩子的婚礼，当年的老庙遗址又建起一座新的庙宇，说是发展乡村旅游，缺失了当年的模样，也就不关心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神仙了。这时，二贵娘仍然健在，一个人顽强地在老房子活着。

                    ［听来的故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