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如何保证,恋爱关系的确定全部建立在电光火石般的爱情之上,因为爱情始终是个无有标准的词语。斯丁亚伽给文尼沙齐写下了这封信,但它永远也寄不到它应去之地。男女关系始于人海,湮于人潮。长相思守不是爱情唯一的结局,更多时候,它像是暧昧夏日的一阵忧愁,海城咸腻的风终究将它吹散。
“当肉体开始交流时,灵魂就不再交流。”
——致文尼沙齐
01
我第一次来到你的寓所时,震惊于那里遍布各个角落的书。你穿白色纯棉T恤,卡其色工装短裤,黑色的斜挎布包,脸上表情淡淡。虽然抵达时是深夜,我却觉得那里铺满了阳光。
我自书架取下一本里尔克的诗集,那时我该想到,你也知晓生命本就是无名的孤单,而非如今忽觉终遇知音。
桌上的剧本手稿,写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荒唐爱情故事。青年男女此时正应思索,探寻两性关系的答案,我对此深信不疑。你说,剧本还需润色,暂且不要看。然后你献出一篇短篇小说,两个男人在进行穿越沙漠的旅行,他们在枯树下任凭风沙席卷,绝望至极,他们开始回忆起生命中的重要时刻——对这两个男人而言,重要的便是那没有追到手的姑娘。
不要否认了,这也是你内心的写照。我在心里如此对你说。可是我抬眼看见你身上的纯白T恤,以及你在电脑前一脸专注的模样,这些想法都烟消云散了。我开始回忆起我们的美好时光。
你常骑电车载我,穿越城市无数个黑夜,寒冷的风揉捏我环住你腰身的手指,除了我们做爱时,我不记得你何曾也如此揉捏过我的手指。
我们也曾在阳光炙热的夏日漫步海岛,我说,是你那位阿拉伯朋友送的波斯飞毯带我们来到这里的,那块毯子肯定被梅尔基亚德斯施了魔法。人们习惯将无法解释的事物归结于神秘的力量,比如我们为何结伴来到海岛,比如你为何与我相恋,或许也是爱神的无心之失。你让我靠在你的臂弯,略带欢欣地说,每个人都需要另一个人的怀抱。我说不是,人人都是一座漂浮岛屿,且我认为自己足够坚强,拥抱和需要爱是一种软弱。他说,那我们为何彼此陪伴?我回答,爱情关系是我们正在做的一场游戏。话毕,两人都陷入自己的沉思。
好吧,现在我承认,每个人都需要另一个人做伙伴。可我必须得说,人们大多数的情绪分享最后收获的都只有失望,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年纪越大分享欲越低的原因。他们深深地知道,外化的表达与内化的理解从来都不对等,因此,不必白费工夫。可我们依旧年轻,难免误入歧途。犯错在所难免,何况还能获得宝贵的经验。
那次离开海岛时,我们搭乘货车司机的顺风车回到市区。我们面对面坐在货车车厢里,背靠车厢壁,七月的阳光从车尾照射进来。我们相视一笑,你一定也觉得这像极了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的情节。不过我们没有机会穿越整个美国大陆,你的懦弱与我的胆小,将我们困在这个岛屿,纹丝不动。当然,我还是更喜欢月亮与六便士的故事,我喜欢Strickland为了理想而逃离庸碌,我喜欢人生拥有某种朝圣的精神。偶尔我会觉得,人生无限疲倦,日复一日的循环消耗着我们本该充满浪漫的年华,等待垂垂老矣回顾一生时才发现生命空空如也。假如明日和昨日与今日并无不同,人生百日也不过只如一日。我想,你应当是知晓这些道理的,你总是要为自己找些事做。
02
整个六月,我们都在你那张紫色的床上度过。我们在十一点醒来,凌晨四点睡去,仿佛颠倒我们自己,就能颠倒整个世界。
你总是在写,不停地写,整个房间除了紫色的床,到处都是白色纸张。我们在房间里度过的第一晚,是我在浴室洗澡,而整个房间即将被淹没成海洋。后来我央求你为我写一首诗,你也提到了这件事。在你那堆成山丘的文字里,鲜少有快乐时生出的言语。你在夜晚伏案,房间里只点一盏台灯,映照在玻璃窗上,而此刻我们比它还要孤单。
“一扇窗减窗台,减窗框,减窗玻璃。
一个开口,不过如此,
开得大大的。
我不必等待繁星之夜,
不必引颈
仰望。
我已将天空置于颈后、手边,和眼皮上。”
我在这时想起辛波斯卡的这首诗,你在写作,我想我可以从这扇窗户纵身跳下。十七楼,使我成为风的精灵。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因为你我都是懦弱的人。
我没有勇气死,你也没有勇气生。你说你不愿工作,写字楼里堆满笑脸带着面具的白领令你厌恶。我说是的,工作遮住了生活的许多光,谈到梦想人们的眼睛也不再闪亮。可是以写诗为生的想法并不容易奏效。关于理想与生活,我们争辩过几次,但都不了了之,我们仍是各执己见。
与你的朋友们一同郊游,海城的风很大,四季几乎不停,那天站在阳台,我的头发被风吹乱。你几次欲吻我,我心知肚明。而我次次躲闪,不愿成为肉体亲密的奴隶。他们说要一起合照留念,你带着我溜出来,不愿被相机这反抗时间的魔鬼钉在相片中。是了,我们不过在做一场名为爱情的游戏,若被留下证据,这将成为你我二人这辈子都无法洗刷的罪名。
某天夜晚我们再次来到海边,坐在沙滩旁的石阶上,我们第一见面也是如此。那日海天澄澈,这晚海天幽深。可无论是哪天,我们的对话都少得可怜。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坐在对方身边,沉思自己心中的命题。因此,当我回想起我们是如何恋爱的时候,只能想到那张紫色的床。在循循善诱下,我跌入这床温暖的紫色海洋。而它的乏味、绝望又确如海洋一般将我淹没。你赤裸上身站在窗前,任由月光浸没你的脚趾,层层烟圈包裹着烟蒂的星光。我只想平静睡去,将世界重新颠倒回来。
我在梦中看见里尔克写下《孤寂》时的模样,他写:
“当彼此仇恨的人们
不得不睡在一起
这时孤寂如同江河,铺盖大地”
他用他那羸弱的模样和带着永恒孤寂的眼神盯着我,用德语反复吟诵这几句话,如同梦中箴言。
03

第二天清晨,我留下一张字条,离开你在桐杨湾的这个房间,脑中进行着回忆清理的工作。我们在一起时曾带给过对方什么呢?
当我开始思考这一点,答案其实呼之欲出。你总是在写,不分昼夜,不记得我是否还在这个房间。你抓起桌上的食物,也不顾及我是否同样需要它。我的开心、难过、愤怒甚至妥协,都是你眼中的独角戏。你我近在咫尺,可我只是你用以刺激灵感的工具。而我呢,仿佛只是来体验几天艺术家的生活,帮你整理几份手稿,除了那首诗之外,我们没留下任何证明彼此是情侣关系的证据。后来我看了米兰·昆德拉的一部作品——《不朽》。我必须向你坦白,在与你相处时我内心的想法与贝蒂娜如出一辙,仿佛与你在一起是我的荣光。我与你逃出那张合照不过是一种讨你开心的把戏,将我的名声粘在你的名声上这件事,在我央求你为我的写的那首诗里已经完成。实际上,很早之前我们就已经对对方感到厌倦,日日重复同样的生活,我们谁都不愿如此,却又没办法改变。这场游戏在此时已经走到了尽头。
人们为何要去寻找一份与陌生人的情感连结,缔结婚姻,结成同盟。大多数爱情只会带来失望,因为爱情是小概率事件。假如抛弃不合时宜的幻想,不计较感情,只为挑选盟友,婚姻中或许会少很多失望。我们打算结婚吗?不,我们甚至不打算维持一段长久的恋人关系。在我们决定共同生活一段时间之前,我们就早已预见分手的那天。我挽住你的手臂是因为别的女子也对恋人这样做,你抱住我的身躯是因为别的男子也对恋人这样做。我们仿佛人类进化早期模仿阶段的猿猴,复制所见的行为,却并不知道其中的含义。
文尼沙齐,我那时十九岁,你突然落下的吻让人不知所措。你俯身过来,遮住我眼前所有的光,柔软的嘴唇互相碰触。我垂下眼想要看清你的两片薄唇,眼睑却如同被抚摸额头的猫咪一样,不由自主地阖上。等我从惊愕中将你推开时,文尼沙齐,你告诉我说,世间的男女都这样做,只是他们谁都不说,所有人都如此道貌岸然。不待我思考这句话是否可信,我们是否要遵循成规,你已破开迷雾森林,成了一片新天地的盘古。你拨开我额前的碎发,窗外吹进夏夜的凉风,身上的薄汗层层,颤栗阵阵。你站在窗前,燃一支烟,此时星辰已经隐去,朝阳亟待升空,你那烟蒂的星火成了半梦中唯一的光。
此后你便更少同我说话,昼伏夜出,除了写作,我们都在那张紫色的床上。这个房间彻底成了一片海洋,肌肤相亲有如海底潜水般温柔荡漾,我黑色的长发也沾上粘腻的海水,成了招摇的海藻。尽管我并非时时愿意与你做爱,但我想不出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无尽的重复,重复,我们都太疲倦了。
我坐上出租车,心中感到一阵解脱,想必你也是一样。我们并不爱对方,我们只是寂寞,想给自己找点事做,直到在这件事上无事可做。文尼沙齐,我们都想知道爱情时什么样的,可是谁也没有答案。好在我们知道,因寂寞而结伴只会更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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