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 蒙致远 | 来源:发表于2021-12-05 18:38 被阅读0次

1

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终于回到了玉林,然后马不停蹄地搭班车赶回家去。时值中午,车上乘客寥寥,显得空阔而冷落。班车离开市区,穿过长长的牛背隧道,便来到了木槿镇。

“快看,收割机。”这时,我前面一个穿红色短袖的女人指着车窗外对她丈夫说,“我们明年也租一台吧,听说一亩地只收三十块钱,不到半个钟就收割完了。”

我往车窗外看去,嫩蓝而辽阔的天空下,是一片金黄的稻田,秋风吹来,稻浪翻滚,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台红色的收割机正在田里收割稻谷。几个大人光着膀子,叉着腰站在田埂上看新鲜,一群小孩子在田里打闹,翻筋斗。

班车往前疾驰,很快把他们抛在了身后,我却触情生情,忆起儿时割稻谷的事情来了。

我家住在偏僻的山村,四面环山,中间一条小河,两岸是水田,然而面积很小,也不平整,即便如今请得起收割机,恐怕也开不进去。我们家的田是梯田,就在家对面山上,收割机更无用武之地了,因此插秧、施肥、收割全靠人力。我小时候,父亲一过完年便出门打工,平时很少回家,所以家中里里外外,大小事务,全靠母亲和奶奶的两双手。但农忙时节,如插秧、割稻谷的时候,无论多忙,父亲都会请假回家帮忙。奶奶刚年过半百,白发未生,身体还很硬朗,母亲正当壮年,勤劳能干,但田地太多,实在忙不过来,况且又是农忙时节,上哪儿去请帮手呢?父亲了解家里的情况,所以风雨无阻地赶回来了。那时还没手机,也没电话,也不常写信,父亲却像掐准了日子似的,每到收割稻谷的前一天,便挑着行李回来了。放晚学后,我趴在屋前大青石上写作业,门前小溪里有一群鸭子在戏水,嘎嘎叫唤,远处稻田翻滚着金黄的稻浪。我写完作业,便到厨房帮母亲烧火做饭。母亲切着菜,看了看窗外,忽然说道:

“你看谁回来了?”

我放下火钳,奔到窗边往外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夕阳,挑着东西慢悠悠地往家里走来。我急忙冲到外面,一口气爬到门前小石桥上,高兴地叫道:

“爸爸,你回来了?”

父亲抬起头,擦了把汗,说:

“家里割稻谷了?”

“还要等两天呢,奶奶说。”

我们回到家里,母亲已做好了饭。父亲放下东西,走到天井去洗手,一面和母亲聊着家常。母亲没料到父亲会回来,便又多炒了两个菜。我把饭菜端到堂屋后,走到门外喊道:

“奶奶,回家吃饭啦——”

不一会儿,奶奶牵着一头水牛从河边回来了。傍晚,夕阳欲落,天边出现了火烧云,染红了屋外的芭蕉,河边的稻田……我们坐在堂屋里吃饭,谈论着明天割稻谷的事情。

翌日清晨,我们吃过早餐,便戴着草帽,牵着水牛,拿着镰刀、蛇皮袋往田里走去。父亲扛着打谷机走在前头,我拎着水壶跟在后面。来到田间,父亲把打谷机放在田边一棵荔枝树下,然后拴好牛,便开始割稻谷。奶奶和母亲割稻谷,我拿蛇皮袋包着割好的稻谷,抱到荔枝树下,一趟又一趟;父亲拿起一束稻束,使劲踩着打谷机,脱起谷子来。打谷机呜呜的响声,久久地回荡在田野上。不多时,荔枝树下的稻草便堆了半人来高。母亲看到父亲大汗淋漓的样子,大约担心他累坏了,想替他一会儿,父亲却不肯,催促我说:

“快抱稻谷来!”

不久,田野上热闹起来了,人们三五成群割着稻谷,忙得热火朝天。太阳爬上了山顶,天气渐热,我们都出了一身汗,便坐到荔枝树下喝水,休息。水牛卧在树下,悠闲自在地嚼着稻草。我坐在树杈上,望着树顶,只看见几个红点,荔枝早已摘完了,几个小指头大的荔枝零星挂在枝头上。我好不失望,咽着口水,觉得又饿又渴。这时,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急忙跳下树,沿着曲折的田埂,往山溪走去。还没走到溪边,便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声。我站在田埂上,远远地看到对面溪边我们家的大桃树,枝头挂满了桃子,青里透红,十分诱人。这时,我好像看到树枝在晃动,还影影绰绰看到两个人影。我掉头跑了回去。

“爸爸,有人在偷我们家的桃子!”我气喘吁吁地说。

“是么?我们去看看。”父亲立刻从田埂上跳起来,大步往溪边走去。

我们来到溪边,看到小石头和二蛋站在树杈上,一手抓着树枝,伸手去够前面枝头上的大桃子。我好不气愤,捡了一颗小石头,刚准备砸过去,父亲急忙制止我,“嘘——别出声。”我不解其意,扔了石头,看到他们摘了几个大桃子,感到又心痛又焦急,说:

“爸爸,……”

“不要出声!”

这时,他们摘完桃子,从树上跳了下来。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一个捉住了他们,说:

“好哇,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竟敢偷我的桃子!”

小偷们吓坏了,低着头,不敢做声。看着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好不得意,走上前说:

“偷一罚十,没得商量!你们是想赔桃子还是赔钱?”

“哇——”他们都吓哭了。

父亲板着面孔,批评了他们一顿,然后说:

“你们以后想吃的话,先来问过我,不要做贼……”一人给了一个桃子,打发他们走了。

我见父亲就这么算了,好不甘心,气得直跺脚。父亲摸摸我的头,安抚我说:

“几个桃子而已,算不得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爸爸,刚才我想用石头打他们,你为什么不让?”

“万一他们吓得从树上摔下来怎么办?”

我深恨父亲太胆小,对小偷还这么客气,就算掉下来摔断了腿,也是他们活该!父亲让我顺便多摘几个桃子,带回去让大伙儿尝尝鲜。我爬到树上,摘了十几个熟的桃子,父亲用草帽装着带走了。我们回到田间,看到人们都坐在荔枝树下歇息,父亲便招呼他们吃桃子。桃子又甜又脆,我们吃得满口生津。吃完桃子,我们又各自忙开了。

割稻谷虽辛苦,晒谷子也不容易。俗语说,“六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由于稻谷还没割完,无人在家晒谷子,我们一看天色不对,便急急忙忙赶回家中收谷子;待收好谷子,乌云已散去,太阳又出来了。我们整天在田间和家里来回奔忙,累得半死,好不容易割完稻谷,可以安心晒谷子了,却又逢连阴雨。我们收好谷子,拿一块大塑料布严严盖住,压上石头,下面依然有水渗进来,只好把谷子装进箩筐里,结果闷了两天,箩筐最底下的谷子发了芽,母亲为此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父亲让我们把房间打扫干净,然后把谷子铺在房里晾着,这样总算遏制住了发芽的势头。天晴之后,我们又把谷子搬到楼顶上去晒。父亲整天坐在楼梯上,守着谷子,还不时走到地坪上看看天色,生怕会下雨。我有时也会帮忙翻翻谷子,赶赶麻雀。夏日炎炎,很容易使人感到困倦,我靠着父亲的膝头,打起了瞌睡,父亲便叫我回房睡午觉去。我躺在竹席上,吹着电风扇,很快睡着了,梦中似乎也听到父亲在楼顶上翻谷子的声音……

谷子晒干了,装进谷仓后,我们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然而,农忙过去了,父亲也要去打工了。第二天,母亲一大早就起来做早餐,又煮了七八个鸡蛋,买了几块面包,让父亲带在路上吃。父亲吃过早餐,挑着行李出门了。我依依不舍的追到小桥上,大声问道:

“爸爸,你过年回不回家?”

“回——你快回家去吧。”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

2

这时,班车在一个路口停下了,一个戴着草帽,拿着一袋东西的大伯上了车。

“后面还有座位。”收费员说。

大伯左右看了一下,然后朝我走了过来。我急忙拿起背包放到膝上,紧紧抱着。大伯把东西放到行李架上,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摘下草帽扇凉。班车开动了。收费员走到大伯身边问道:

“到哪儿?”

“桥圩镇。”

“五块钱。”

大伯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取出一张皱巴巴的10元钞票递给她,小声嘀咕道:

“几步路也要五块钱……”

收费员找了他5元钱,又走到前面去了。这时,大伯看了看我的背包,忽然说道:

“行李架上还有位置,我帮你把背包放上去吧。”说着伸手来拿我的背包。

我急忙护住背包,大声说:

“不用了,谢谢……”

大伯尴尬地缩回了手,好奇地打量着我的背包,好像以为里面装着什么值钱东西一样。我感到有点儿不自在,拉了拉背包,掉头看车窗外的风景。公路边的稻田差不多收割完了,田里乱七八糟地站着几十个稻草人,一个老婆婆戴着草帽在田间放牛。我看着老婆婆布满皱纹的面孔,忽然想起了奶奶。

奶奶青年守寡,因身无长计,只好去给人家放牛,独自含辛茹苦把父亲拉扯大。我小时候很喜欢跟奶奶去河边放牛,有时一放就是一天。河边有片茂盛的竹林,我时常到里面捉竹笋虫,捉到后拿一根青草绑住它的脚,看它不知疲倦地嗡嗡飞舞,十分有趣。村里的老人大多喜欢到河边放牛,早晨把牛牵到河边后,放开牛绳,让它们自在地吃草,他们却坐在竹林里乘凉聊天。水牛吃饱后,缓缓地走到河中泡澡去了,看它们摇头摆尾的样子,似乎十分惬意。我看得心痒痒,也想下河游泳,奶奶却不许,吓唬我说:

“你要是不听话,我回家告诉你妈,看她不打断你的腿!”

我感到很无聊,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听他们谈天说地,什么地方出了蛇精啦,哪里开闸捉鱼捉到二十多斤的大鲤鱼啦……听着听着,我渐渐睡了过去。

一天傍晚,下了半天的大雨终于停了。我们坐在堂屋里,等奶奶回家吃晚饭,但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母亲等得不耐烦了,让我去河边叫奶奶回家。

“奶奶不是到山上放牛了吗?”我说。

“糟了!”母亲霍地站起来,“我们这就上山找你奶奶去。”

出门时,天空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我们冒雨来到牛塘窝,看到我们家的水牛缩在松树下躲雨,奶奶却不知哪儿去了。

“奶奶——”我大叫起来。

但没人回应,只听见“滴滴嗒嗒”的繁密雨声。我们分头去找奶奶。山上草木茂盛,岔路又多,上哪儿找她去?我全身都被雨打湿了,冷得直发抖。后来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陡坡下发现了奶奶。她躺在一个土坑里,一身黄泥,脸色发白,微微睁着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妈——”我大叫道,“奶奶在这里,快来!”

母亲闻声赶来,检查完奶奶的伤势,说:

“坏了,奶奶多半是摔断了腰,你快回家叫人,我在这里守着奶奶。”

我匆忙跑下山,因为天黑路滑,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回到家时浑身都是黄泥巴了。大人们听说奶奶的情况后,二话不说,打着手电筒,扛着一扇门板便往山上跑去。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奶奶放到门板上,然后把她抬下了山。我们回到村里时,救护车也刚好来到了。母亲跟着上了救护车,陪奶奶去了医院。父亲接到奶奶受伤的消息后,第二天下午便从东莞赶了回来。医生告诉父亲说,奶奶摔断了腰,需要尽快做手术,要他签字。父亲犯愁了,老板拖欠了几个月工资,家里又无甚积蓄,又无处可借,上哪儿去凑这笔医药费呢?思来想去,决定把家里的牛卖了。母亲当然不肯,这牛是家里的重要帮手,若是卖了,以后耕田怎么办?父亲无计可施,抽着闷烟说:

“那依你的意思,奶奶就撒手不管了?”

“我去问小明舅舅借。”

“你不是说他要盖房子吗?哪里……”

“我自有办法。”母亲说完便挺着大肚子回娘家去了。她那时已怀了妹妹五个月了。人民医院离外婆家很近,不到三个钟头,母亲便回来了。

“借到了吗?”父亲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父亲长长地吁了口气,脸上的愁云终于消散了,于是很快签了字。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奶奶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住院期间,父亲和母亲轮流照顾奶奶,端汤喂饭,片刻不离。奶奶能够坐起来后,便吵着要回家,医生说还不能出院,要多住院观察一阵子。父亲知道在医院多住一天,便要多花费许多钱,所以看到奶奶脱离危险后,交代了母亲几句,又匆匆回工地去了。母亲白天在医院照顾奶奶,晚上回家给我和弟弟做饭,第二天鸡还没叫,便又赶去医院,因为想省两块钱车费,来回三十里路,全靠两条腿。两个多月后,奶奶出院了,她瘦了很多,两鬓添了白发,腰杆不再像从前那样挺直了,走路还需要拄拐杖。这年过年时,舅舅来走亲戚,父亲在饭桌上掏出五千块钱还他,舅舅睁大了眼睛说:

“我什么时候借过钱给你们?”

父亲跑去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知道隐瞒不住了,便把实情告诉了他。原来母亲那时并没有去向舅舅借钱,而是偷偷上街把父亲结婚时送她的玉镯卖了,这才有钱给奶奶做手术,这事她一直守口如瓶,没想到如今露了馅。父亲听后怃然,一个人喝了许多闷酒,下午借口去逛街,傍晚回来时交给母亲一样东西,从此母亲手腕上又多了一个同样的玉镯。

3

嘟——嘟——

尖锐的喇叭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看到班车停在了隆江镇三中门口。这时刚好放学,学生们络绎不绝地从里面走出来,一群学生挤上了班车,收费员高声说道:

“不要挤!下了再上!……”

孩子们吵吵嚷嚷,挤满了班车。我觉得空气沉闷,便把车窗完全打开,看到大街上熙熙攘攘,水泄不通,路边停满了摩托车,有拉客的,也有接孩子的。我茫然四顾,在人丛里搜寻父亲的身影。

我还在三中读书时,每逢放假,父亲如果在家,都会来接我。父亲开着一辆无牌旧嘉陵,因怕查车,大多傍晚才来。回家时要是遇到顺路的孩子,便捎他一程,只象征性地收点儿油钱。夏天的傍晚,太阳落山了,热气还没有散尽,坐在摩托车后面吹着风,别提多惬意了。路边的稻田收割完了,露出密密麻麻的稻茬,田间站着许多稻草人,一群鸭子在水渠里扑腾……昏黄的天空中,飞舞着许多小虫子,还有成群的红蜻蜓。远处村舍传来妇人焦急的声音:

“二牛,回家洗澡喽——”

……

我高考落榜后,父亲问我想不想复读,我以为妹妹还在读小学,弟弟也马上要上初中了,而奶奶身体又不好,常年吃药,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光靠父亲一个人工作,怎么养得活一大家子?因此打消了复读的念头,收拾行李和父亲一起去广东打工去了。刚到东莞,人生地不熟,父亲整天带我去找工作,我后来进了一家电子厂。也许是以前懒散惯了,刚工作时觉得很辛苦,又没耐心,不到一个星期便跑了,此后连换了好几家工厂,都做不了几天。一来二去,身上的钱花光了,只好去找父亲接济。父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让你复读,你不愿意,出来工作,又怕辛苦,干脆跟我搬砖吧。”

于是就这样,我走上了父亲的老路,成了一名建筑工人。搬砖自然也辛苦,但为了不让人笑话,况且又有父亲的鼓励,我只得咬牙坚持,不敢偷懒。一个月后,我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圈,从包工头手里拿到了三千块钱。我把钱寄回家后,又继续和父亲在工地搬砖。然而,又干了一个月,老板却没有发工资,找了许多理由搪塞,这种情况很常见,大家虽心有不满,但也没办法。后来,大家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老板在拖欠了我们三个月工资后,卷钱跑路了。我们愤而罢工,想要去找老板讨回血汗钱,可人海茫茫,上哪儿找他呢?大家陆续离开了,工地上只剩下我和父亲。我们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多,熬不了几天了,仓促间找不到新的工作,又没地方可去,只好留在工地上。

夜来了,我和父亲站在楼顶上,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城市,不禁思绪万千。我来城市这么久,还没有像今晚这样认真打量过这座城市,可远处的灯火,与我们毫不相关,我内心只感到一阵阵寒冷。

“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父亲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说道。

这是我在他乡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中秋节过后,我们又去找工作,走遍了附近的十几家工地,都说不招人,待到身上的钱快要花光时,父亲打定了去广州的主意。

我们来到广州后,父亲找到几个老朋友,问他们工地是否还要帮手,然而都说不招工了。

“不如先回家去吧。”我说。

父亲沉默了。

我们拖着行李走在陌生的街头,如流浪者一般。黄昏时分,下起了小雨,我们走到一家米线店门口避雨,看到墙上贴着“旺铺转让”四个字。

“你饿了么?”父亲说,“咱们先吃碗粉吧。”

我们进去点了两碗素粉。这时候,附近工厂的员工都下班了,成群结队到外面吃饭。我发现店里冷冷清清,对面的米线店却顾客盈门。老板娘端着两碗米线来了,她指甲老长,都插到了汤里,大约是太热,急急走过来,往桌子上一撴,汤洒出来,溅到我手背上,吓了我一跳。老板娘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我终于明白这家店生意不好的原因了。我拿过老干妈,放了一勺辣椒,搅了几下,吸溜吸溜地吃起米线来。街上行人匆匆,一辆校车从外面开过,停在了斜对面超市门口,老板娘急忙走出去,不一会儿,她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进来了。小男孩进店后,把书包往地上一扔,然后爬到一张桌子上玩耍,结果不慎打翻了一个碗,汤粉泼了一地。老板娘急忙把他抱下来,他不乐意了,吵闹起来,她气得打了他两巴掌,他躺到地上嚎啕大哭,撒起泼来。两个刚想进店的顾客看着这场面,不禁面面相觑,然后转身走了。老板娘一边骂孩子一边收拾碗筷,打扫地面。父亲伸手把小男孩拉起来,顺便和老板娘攀谈,问她关于转让店铺的事情。老板娘大约急于转让,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相关情况,还说这店地段极好,若不是她要回老家照顾生病的婆婆,她还不愿意转让呢。父亲不置可否地听完,问我道:

“你想开店么?”

我以为打工不如自己开店当老板,便同意了。

父亲和老板娘谈妥转让费后,问几个朋友借了几万块钱,做起了老本行——卖米粉。老板娘把店里的器具低价卖给了我们,然后简单地装修了一下就开张了。父亲年轻时在一家老米线店当过伙计,偷学了老汤秘方,后来自己开了一家米线店,每天顾客盈门,赚了不少钱,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半年后被一场大火夺去了一切,他心灰意冷之下,又跑到工地去了。如今重操旧业,依然老练精干,在他的苦心经营之下,新店开张后生意一直很红火。一天傍晚,外面刮着北风,飘着细雨。几个顾客吃完之后,坐在店里玩手机,大概是没带雨伞,无法离开吧。父亲看到没什么人了,便到后厨去洗碗。我坐在店门口,看着外面行色匆匆的人们,觉得百无聊赖。这时,一个大叔走进了店里,点了一份瘦肉粉。父亲煮好了粉,让我端给他。因为地上太湿,我不小心滑了一跤,汤粉全泼到大叔身上了。

“哎哟!”他大叫一声,慌忙站起来,甩手给了我一个耳光,“你瞎了眼了!”

我不知所措地站着,父亲急忙走出来,拿纸巾替他擦着衣服,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那几个玩手机的顾客抬起头来,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大叔撩起衣服,检查伤势,我看到他肚皮被烫红了,似乎还起了泡。父亲拿烫伤药给他涂,大叔却不领情,大声说道:

“你们把我烫伤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这顿免……”

“这也太便宜了,要不我给你十块钱,你也让我烫一下试试?”

“那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要么赔我一千块钱医药费,要么我叫人砸了你们的店,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我见他欺人太甚,想要和他理论,父亲却不许我插嘴,他再三向大叔道歉,又和他讨价还价,最后赔了他五百块钱,这事才算过去了。冬天日短夜长,天很快黑了,店里的顾客都走光了,我坐在门口发呆,脸颊还隐隐作痛。父亲走过来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说道:

“出门在外,求财不求气,尤其是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千万不能跟人争闲气,往后注意一点就行了。”

八个月后,我们收回了本,一年之后,还清了债。我们都松了口气,以为苦尽甘来了。但好景不长,由于经济不景气,附近的两家工厂一家倒闭了,一家搬迁了,人流一下子少了很多,店里的生意也日渐惨淡,终于撑不下去了。我们无奈之下,只好关门大吉,又踏上了打工的道路。

4

班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回到了荷花镇。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大伯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他的东西,挤到车门口,说道:

“前面路口有下!”

一个女学生看到我身边有空位,急忙抢着坐了。班车拐了个弯,在一个路口停下了,车门打开后,大伯和几个妇女一起下了车。这时,又上来两个人,收费员说道:

“往里面走,不要堵在门口。”

一个大姐挤到我身边,那女学生立刻站起来,说:

“你坐吧。”

大姐谢过她,一屁股坐了下去,掏出手机玩了起来。车里又热又闷,我觉得头昏脑胀,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一会儿,感觉有人碰了碰我的手臂,睁开眼睛,大姐满脸歉意地对我说:

“小伙子,我晕车,你能跟我换下位置么?”

我和她换了位置后,靠着椅背,听着车上的吵嚷声,心情渐渐烦躁起来。

“你看,”大姐忽然把手机伸到我面前说,“山西又发生塌矿事件了,新闻上说死了七个人呢。”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背包,脸上大约也变了色。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大姐盯着我的脸说。

我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带上耳机听歌:

那是我小时候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

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等我长大后

山里孩子往外走

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

盼儿归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

都说养儿为防老

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

儿只有清歌一曲和泪唱

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

我在心里跟着唱起来,仿佛看到了父亲坐在大门口,抽着水烟筒等我回家的样子……

班车开过大桥,来到了和兴街。今天是圩日,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队婚车小心翼翼地从人群中穿过,主婚车是一辆劳斯莱斯,后面的不是奔驰就是宝马,浩浩荡荡,望不到尾。人们大约没见过这等阵势,都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听车上的人说,那是镇上的煤老板在嫁女。我看着看着,不由得想起当年结婚的事情来了。

我和妻子是相亲认识的,我们交往了大半年,决定结婚了,领证后却出现了一点分歧:未婚妻主张租婚车,请司仪,把婚礼办得风光一点,父亲以为家境不宽裕,打算一切从简。未婚妻很不乐意,大闹了一场,眼看婚事就要黄了,父亲把我们叫过来,讲了他当年和母亲结婚的事情:父亲十五岁外出打工,走南闯北,进过工厂,干过泥水活,做过伐木工,还卖过米线,却赚不到什么钱,结婚时家里一贫如洗,就连接新娘的单车还是借的。成亲那天,父亲骑车去接新娘,母亲坐在后座上,大约出于害羞,不敢抱着父亲。人逢喜事精神爽,父亲春风得意,骑得飞快,不料半路撞到了一块小石头,颠了一下,母亲坐不稳,从车上摔下来,额头擦破了一块皮,血流不止。父亲吓坏了,急忙去扶她,帮她止血。母亲气哭了,想要打道回府,取消婚礼。父亲顿时慌了,百般赔罪,众人也一致劝说,母亲才回心转意,原谅了父亲。此事后来传为笑谈。父亲说到这里,看了看我们,语重心长地说:

“结婚最重要的是真心实意过日子,何必讲究什么排场呢?”

后来,我们的婚礼如期举行,婚宴只办了二十五桌,婚车是一辆摩托车。尽管尽量节省,摆喜宴还是亏了本。我结婚后,家里不够地方住,父亲四处借钱,又盖了一层楼,而且里里外外,装修一新。我新婚不久,便和妻子去广东打工。父亲为了还债,所以跟村里的四叔到山西挖煤去了。再见到他时,是在两年后的奶奶的葬礼上。两年不见,他变得又黑又瘦,手掌粗糙,指甲像在墨水里浸过一样。奶奶猝然离世,父亲没能见她最后一面,更不能在床前尽孝,其悔恨之情,旁人恐难体会其万一。那天晚上,他喝了许多酒,哽咽着对我说:

“子欲养而亲不待,你往后可要好好孝顺你妈啊!”

我一生中很少看见父亲哭过,不免感慨系之。办完丧事后,我们又各奔东西,一年到头,不能相见。但家境逐渐宽裕起来,欠的债也都还清了。儿子出生时,我打电话给父亲,问他取什么名字好,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看就叫孝全吧。”

孝全小时候很顽皮,常惹大家生气。一年秋天,父亲回了一趟家,刚放下东西,看到孝全从外面跑进来,便一把抱住他,把他高高举过头顶,问道:

“孝全,你还认得我么?”

孝全吓得哇哇大哭,父亲却呵呵傻笑,拿下巴的胡子在他脸上乱蹭。

孝全像我小时候一样喜欢玩水,常背着我们到门前小溪里捞鱼。一天,我看到他浑身湿漉漉的从外面回来,气不打一处来,抓过鞭子便要打他。父亲护孙心切,急忙把孝全拉到身后,替他求情道:

“算了,他还不懂事,你就……”

我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拉过孝全打了他几鞭。孝全放声大哭起来,父亲急了,又把他拉到身后,涨红了脸说:

“要打就打我,我替他受罚!”

我又好气又好笑,扔了鞭子,心想,父亲大约忘了,小时候,我也时常偷偷下河游泳,一旦被他发现,回家总免不了挨鞭子。然而,父亲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醒悟了,居然买了一个救生圈回来,说是要教孝全游泳。我看着他们祖孙俩儿在河里嬉戏打闹,感到大惑不解,疑心父亲得了什么病。母亲却告诉我说,你父亲前几天看新闻,贵州有两个小孩子到水库玩水,失足掉进水里淹死了,他以为既然不能时刻看住孝全,不如教他学会游泳,万一遇到什么意外,也可以自保。

父亲对孝全几乎达到了溺爱的地步,每次回家都要带他逛集市,买玩具,似乎要将小时候欠我的全部还给我儿子。

“龙眼村到了!”收费员说道。

我在村口下了车,背起背包慢慢地往家里走去,感觉双腿分外沉重,几乎迈不开步子。村里的稻田大多收割完了,稻草散在田间,一群鸡在稻草堆里乱扒乱刨,啄食散落的谷子。我回到家中,看到母亲戴着草帽在地坪上翻谷子,妹妹和孝全蹲在地上捉着在谷子里四处蠕动的青虫。母亲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愣了一下,说:

“回来了,阿明?”

“我回来了,妈。”

“你爸……”

我脱下背包,抱在怀里,轻轻地拍了一下。母亲顿时泪如雨下,呜呜地哭了起来。

“爸爸!”儿子丢下虫子,飞奔上来抢我的背包,“爸爸,我要吃巧克力。”

母亲打了他一巴掌,说:

“回房去!”

妹妹望了我一眼,走上来把孝全拉走了。太阳好大,风息全无,地坪热得发烫,墙外的一丈红垂头丧气地弯着腰。河边树林里传来唯嘶嘶的蝉鸣,好不吵闹。母亲站在太阳下哭个不止,突然踉跄一下,几欲摔倒,我急忙扶她回房休息。妻子挺着大肚子走进来,眼圈红红地说:

“妈,不要太伤心了,身子要紧……”

我回到房中,看到桌上父亲的照片,触景伤情,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

黄昏时分,我们围坐在饭桌旁,闷闷地吃着晚饭。弟弟似乎也没什么胃口,不时觑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问他有什么事情,他怯怯地递给我一张东西,我接过一看,原来是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心中既欣慰又苦涩,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安心去读书吧,不要担心学费的事情。”

当天晚上,我报丧回来,已经十点多了,妻子却还没有睡,坐在灯下补着孝全的衣服。

“孝全呢?”

“刚洗完澡,这会儿已经和奶奶睡下了。”

“妈妈好点儿了么?”

“嗯,”妻子抬起头,放下针线,看了我一会儿,轻轻地说,“家里的情况,你最清楚不过了。二弟上大学的事情,我看不如……”

“不行!”我打断她说,“我们家好容易才出一个大学生,就算拆屋卖瓦也要供他读完大学。”

办完父亲的丧事后,母亲一下子老了许多,记性似乎也变坏了,常常坐着发呆,忘记去干活儿。我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待母亲情绪稳定些后,瞒着家人去找四叔,让他带我去山西挖煤。四叔起初执意不肯,后来我急了,说:

“四叔,你要是不肯帮我,我……一切都是命,哪怕出了事情,我也绝不会怨你半句。”

四叔坐在竹椅上抽着闷烟,半晌不语,我再三恳求,他终于答应了。

一天黄昏,太阳落山了,我从河边赶鸭子回来,走过田埂,穿过竹篱笆,在屋角槐树下撞见四婶和邻村的周大嫂,四婶拎着一篮豆角,周大嫂拿着一根竹笋,两人正在谈话:

“……怎么弄回来的呀?天长路远,不怕发臭么?”周大嫂问。

“听说是剐掉了肉,只背了骨头回来,不然……”

她们看到我后,便不再往下说了。

“阿明,”四婶似乎有些尴尬,走上来讨好地说,“吃了?——你四叔帮你买好了火车票,明天早上八点钟的。”

“唔,……”

“阿明呀,我劝你不妨再考虑一下,其实进厂一个月也有两三千,我们家广生刚才打电话回来说……”

我没听她说完,赶着鸭子大步走了。

翌日清晨,天空刚露出一抹鱼肚白,妻子已经起来做好了早餐。我吃着早餐,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好不难受。孝全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他看到我在房里收拾行李后,大约知道我要出远门,牵着我的衣角,不停地问道:

“你要去哪儿,爸爸?……”

“爸爸去挣钱给孝全读书,”我摸着他的小脸儿,说,“孝全在家要乖,要听妈妈和奶奶的话。”

“阿明,走啦!”屋外传来了四叔的声音。

我走到屋外,只见大雾弥漫,前路灰蒙蒙一片,看得不大分明;走到小桥上时,儿子追了上来,大声问道:

“爸爸,你过年回不回家?”

我鼻子一酸,强忍泪水,头也不回地说:

“回——你快回家去吧。”(完)

相关文章

  • 父亲、父亲

    2018年1月18日,我放寒假回家了。我曾想象过数百种家人在车站欢迎我回家的情形,却万万没有料到是这样一副画面。...

  • 父亲,父亲

    对于生命,不知道说什么。 每天都能看见娇嫩的生命,不同状态,不同年龄的生命力。 2018年亲戚,同学亲戚的葬礼。 ...

  • 父亲   父亲

    早晨5点30.我从一个长长的离奇的梦里醒来,幸好那仅仅只是一个梦! 我梦见我孩子的爸爸突然从外面打工回...

  • 父亲,父亲

    上了一周的课,怎一个累字了得。天气不太好,屋里很闷,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我和朋友准备出去转转,顺便买点东西。...

  • 父亲,父亲

    初四,我又要离开您 奶奶的祭神日 替我与她喝二杯清酒 她会保佑您不再失眠 您要听话 不要服用安定片 . 初四,父亲...

  • 《父亲,父亲》

    这是父亲入土为安的第三天。 按家乡风俗,一大早,道士上门念经施法安魂,午饭过后前往墓地“安山”,然后是“辞孝”,辞...

  • 父亲,父亲

    自从被冠以此名 您就豪情万丈 上天赋予您绝对的权威 同时也有男人的蜕变成长 初见我您欣喜若狂 爱我是您原始的本性 ...

  • 父亲!父亲!

    前几天在地铁上看到一对父子。孩子三四岁的样子,一进地铁就一直哭,一直哭。嘴里喊着:“我不要坐地铁,我不要坐地铁。”...

  • 父亲,父亲

    四川盆地,这个三国时的天府,古时的聚宝盆,用她的独特养育了一代人,也塑造了那样别致的一种情怀,那份四川人对脚下土地...

  • 父亲,父亲

    每周四若住家里,隔天早上,父亲就如小时候一样带我去吃羊肉面。虽各开各车,他总会先观察好我的车况,一脸正经嘱咐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父亲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oyqwx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