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心理师辉沙英刚刚结束一场咨询，身心疲惫，依然要上班，哪怕沧海横流，不能临阵脱逃，所有的来访者都是提前预约好的。好在辉沙英心里笃定，从当心理师的第一天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到。灾难的种子早已种下，等待的只是风雨低迷的春天。
助理文果果过来告诉辉沙英：“今天有六位来访者等您。”边说边把卷宗递给了辉沙英。
辉沙英接过来，手心汗津津的，这不是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生理感知。
来访者说她叫李瑞敏，但辉沙英叫她李瑞敏的时候，她却没有反应。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根本不叫李瑞敏，李瑞敏是个假名字；还有一个可能李瑞敏被巨大的打击震得丧失了知觉，听不到声音。
李瑞敏穿着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皮鞋不用说也是黑色的，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像一条毫无生气的海带，毫无生气。她脸色晦暗，所有的光芒射到皮肤上都被吸收得一干二净，仿佛宇宙黑洞。
辉沙英唤了两声“李瑞敏，李瑞敏”，瑞敏才艰难地应了一声：“你在叫我？”
“是呀。”辉沙英肯定地说，“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是一句简单的话，竟然引得李瑞敏嚎啕大哭，声音洪亮，要是被外边的人听到，一定认为这家刚刚死了亲娘。
辉沙英除了送上抽纸巾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不应该做，等待，只有等待。
李瑞敏哭得天昏地暗，因为长时间的抽泣，手指像鹰爪一样蜷缩着伸展不开。辉沙英轻轻拍着她的手，把蜷缩在掌心的手指轻轻展平。在这种肌肤接触中，李瑞敏感受到了关怀，哭声渐渐平息下来，许久之后，李瑞敏才缓过气来，抽噎着说：“吓着你了吧？”
“我不要紧，你感觉怎么样？”辉沙英关切地问。
“好多了，整整五天来我都没有机会这样放声大哭过，大家总劝我节哀顺变，可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呀！”李瑞敏红红的眼眶里又蓄满了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不哭了，我坐高铁从邻市过来的，时间都用来哭，解决不了问题的。”
“从邻市来的呀？”辉沙英重复了一句，“是什么是让一个女人乘坐高铁到这里来？”
李瑞敏害怕辉沙英不相信她是从邻市过来的，从口袋里掏出车票：“这是回去的车票，等会我还要赶回去的。”
“有什么特殊的事吗？”辉沙英有点吃惊。
“有！”李瑞敏沉重地点头。
02
“什么事？”辉沙英想到高铁不等人，话也变得短暂简练。
“明天有一个重要的会要我发言，不知道怎么说？”李瑞敏面色慌张。
原来是开会！辉沙英顿时松了一口气，不知道这个女人乘坐高铁，像一个外行人领教什么事项？
辉沙英坦言：“恐怕我帮不了你！”
“不不，你一定要帮我，你帮不了我，还有谁能帮我呢？要是没有人帮我，我就只有一条路。”李瑞敏声嘶力竭地说道。
辉沙英越发摸不着头脑，慢悠悠问道：“你准备的那条路是什么呢？说给我听听。”
“我的路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大脑明天的追悼会，让大家鸡犬不宁，翻江倒海。”李瑞敏双目圆睁，愤怒的眼神就像一只母豹子要奔袭。
“谁的追悼会？”辉沙英有点糊涂了。
“给我丈夫开追悼会！”李瑞敏眼睛里都是愤怒。
原来如此，一个死去丈夫的女人失魂落魄，可以理解的。
“你非常悲痛。”对新丧偶的女人这样说不会有错的。
“刚开始悲伤，现在不悲伤。”李瑞敏十分肯定的语气。
“你们曾经是恩爱的夫妻？”辉沙英问道。
“以前是，现在不是。”李瑞敏还是那种口气。
“我需要知道详细的情况，你的话我不大明白。”辉沙英试探着引出话题。
好在李瑞敏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事情的真相慢慢浮出了水面。
03
李瑞敏的丈夫叫徐海，他们是高中同学，高中是情窦初开的年华，李瑞敏和徐海也不例外，那时候的徐海就像生哈密瓜蛋，离香甜还早着呢！不过他们的交往是秘密的，并且在学习上暗自较劲，你强我也不弱。高考的时候他俩都被第一志愿录取了，李瑞敏上了医学院，而徐海则去了师范中文系。
拿到通知书，他们两个人的恋爱关系便公开了，亲友们也都非常赞同。
开玩笑的时候，李瑞敏叫徐海老师，而徐海反唇相讥叫李瑞敏大夫。
“看来以后我要为老师洗一辈子粉笔末了。”李瑞敏深情地对徐海说道。
“怎么这么笃定我毕业就要当老师呢？”徐海很不以为然。
“不当老师你干嘛！”李瑞敏有点想不通。
“我要从政！好多领导不都是文人出身吗？我要是能说、能写，再有一手好字，说不定呢！”徐海沉浸在向往中。
李瑞敏只当徐海是幻想罢了，也没有过多去思考，你奴我爱就足够了。
转眼之间，大学就要毕业了，李瑞敏毫无悬念地到县医院当了一名医生；而徐海则因为文笔好，上大学的时候就在各大刊物发表过文章，又能写一手漂亮的字体，玉树临风的外形也成为了加分项，毕业就被分到县委当秘书了。
04
刚来的大学生能在政府部门工作，前途敞亮着呢！工作稳定后，李瑞敏和徐海便完婚了，证婚人就是县委副书记，这是一对新人莫大的荣幸。
就在小日子蜜里调油的时候，徐海在秘书的位置上如鱼得水的时候，却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主动申请调到最艰苦的乡镇去工作！
这让李瑞敏很不解：“好好的在机关呆着，跑那么边远的地方干嘛呀！”
“秘书这个位子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当秘书吧！”徐海很不以为然。
“那你还想干什么？”刚刚怀孕的李瑞敏真的舍不得徐海离开自己。
“我这叫曲线升级。”徐海神秘兮兮的。
无论李瑞敏怎么舍不得，徐海还是到乡镇上任了。
在乡下那几年，徐海很少回来。即便回来，也总是在政府家属院里来回走动，所有人看到的是一个黝黑黝黑的但精神饱满的年轻人。
偶然的机会，县委选拔中青年干部，有一条刚性条件——有基层工作经验！徐海在众多竞争者当中脱颖而出，出任县委组织部长一职。
夫贵妻荣，老公当了领导，李瑞敏在医院里评职称、评先进，尽管一再推让，但该来的一点都没有少。
李瑞敏庆幸自己的眼光，在众多追求者当中，找到了一只潜力股。
05
回到县里工作，徐海比在向下更忙了，不是开会就是应酬。李瑞敏既要工作又要带儿子，辛苦是必然的。他们这样的条件雇个保姆不算什么，但是徐海不习惯家里有个陌生人，李瑞敏不好说什么，只好亲历亲为。
担心李瑞敏太辛苦，徐海把家里的日常用品尽可能高级，烘洗一体机节省晾晒衣服的时间，扫地机，多功能冰箱粉墨登场，大大缓解了李瑞敏的劳动强度。
三年以后，徐海在县委领导班子换届选举中，再次脱颖而出，荣登县委副书记的宝座，李瑞敏毫无悬念成为了主任医师，儿子也从重点小学顺利进入重点中学。
李瑞敏偶尔也会抱怨：“孩子都是我一个人带大的。”
“你的辛苦我知道，没有你的付出，也没有我现在的职位；你给儿子的是温暖，我给儿子的是地位，这是千金买买的机会。”徐海的理由似乎很充足。
“什么地位不地位，什么也没有一家团聚在一起幸福。”这是李瑞敏向往的幸福。话是这样说，李瑞敏还是感受到了地位带来的好处。出门有车坐，到处受人尊敬，孩子上学不费吹灰之力，经常在地方台上看到老公侃侃而谈的身影，幸福感充斥着李瑞敏的心脏。
06
周五上午，徐海突然告诉李瑞敏要到乡下养殖场视察工作，平时徐海口风很紧，工作上的事情很少在家里谈起，李瑞敏早就习惯了这种模式。
徐海当领导严禁杜绝李瑞敏收受贿赂，声称这是毒药，轻则让身体受损，重则要命。
晚上吃饭的时候，李瑞敏接到了徐海的电话：“今天雨太大……”
没等徐海说完，李瑞敏就直接接话：“就在乡政府住下吧，安全第一。不过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苦瓜……”李瑞敏都点遗憾。
“等我明天回去再吃。”徐海依然笑着说。
这是徐海留给李瑞敏的最后一句话。
“明天你回来我给你做新鲜的苦瓜，今晚的苦瓜我和儿子吃了吧！”不等徐海回话，李瑞敏就知趣地挂了电话。
迷迷糊糊睡到凌晨两点钟，家里地座机响了。领导干部家最怕半夜来电话，不是发生意外，就是……
李瑞敏摸起电话：“徐付书记不在家。”立马挂了电话，迷糊着入睡了。
“叮铃铃……”又是一阵电话声响起，“谁呀，这么晚了是不是打错了？”李瑞敏不耐烦的情绪又在话语里。
“我是秘书小孙，有个事告诉你。”小孙依然沉稳的语气。
”要是没有事，小孙也不敢半夜打电话骚扰我的睡眠。“李瑞敏心中暗想。
”是这样的，徐副书记出点车祸，本来县长要亲自给您打电话的，不过他正指挥医生抢救需副书记呢。“秘书说道，“接您的车拿上就到你家楼下，您下来吧。”
李瑞敏赶到医院时，徐海已经停止了呼吸，她扑在徐海的身上顿时昏厥了过去。
07
徐海的遗体被冷冻起来后，工作人员把徐海的遗物交给了李瑞敏。让李瑞敏没有想到的是徐海身上竟然有两个一摸一样的手机，而且另一只手机的通信录里只有一个叫刘美美的女人。
事情的真相是：
本来徐海和一帮工作人员决定在乡政府住下，可是徐海接到了刘美美的电话，说是自己胃痛难忍，边说边哭出声来。
徐海忍不住要回县城看望刘美美，只能编造家里有事，司机要开车送徐海回去，被他婉言谢绝了，执意自己驾车返回县城。
快要上高速的时候，路滑，车速快，车子原地打转跌入到了路边的沟里……
悲痛欲绝的李瑞敏知道真相后，有悲伤转化为愤怒，但又不能说出来，在别人“节哀顺变”的劝解中，情绪就要崩溃了。
第二天就要召开隆重的追悼会 ，可是李瑞敏心中的委屈无处诉说，只好来到邻市的心理咨询所寻求答案。
08
辉沙英静静听完李瑞敏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道；“你打算怎么办？”职业习惯让辉沙英不能走在当事人前面，要么引导，要么鞭策。
“刚开始的想法是，把真相在明天的追悼会上揭露出来。”此时的李瑞敏语气已经平和了许多。
“揭露出真相有什么样的后果？”辉沙英循循诱导。
“让大家都知道徐海是个什么样的人。”李瑞敏还有点愤愤不平。
“考虑过以后你和儿子的处境吗？”辉沙英继续引导。
“我维持多年的幸福婚姻成为笑料。”李瑞敏悠悠说道。
“对儿子呢？”辉沙英紧追不放。
“这个，这个，我情绪崩溃中没有考虑这么多。”李瑞敏语气轻缓了一下。
“我来告诉你，儿子会觉得父亲是他的耻辱，被世人嘲笑，儿子在自卑中度过前半生，再用后半生进行治愈心中的创伤。”辉沙英十分肯定自己的观点。
……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你的开导，我还要乘动车回去，准备明天的追悼会致辞呢！”说完李瑞敏整整黑色的纱巾，戴上口罩，还有一副宽大的黑边眼睛，急匆匆走出了咨询室，步履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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