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猫

一

这是楚希第三次半夜被赶出来。

她身上什么都来得及带，只穿着单薄的睡衣睡裤，就被陈桓一把推出了门外。他们两个一起挤在她十三平米的小房间里，除去灶台和卫生间，就只放得下一张八十厘米宽的单人床和一张简单的书桌，如今小小的房间里又堆满了棕色的啤酒瓶。陈桓最近酒不离口。

楚希甩甩脑袋，不愿再想他。如今正值十二月，临近圣诞节，德国最冷的时候，窗外的大雪飘飘洒洒下了一整天，半夜也未停下，路灯发出沉默的昏黄的光，把纷纷扬扬的纯白的雪花竟然照出几分暖意出来。这边一旦下起雪，好似进入了水晶球里的世界，一切都是安详而静默的，听不到冷风呼啸和雪花落地的声音。人也是一样，一旦真正伤心起来，反而不闹，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里，任眼泪悄悄爬满脸。

“你好，请问你需要帮助吗？”耳畔突然响起一道男声。

楚希猛地惊醒，连忙摇头，“不用，谢谢。我很好。”

“你确定吗？需要我帮你报警吗？”男孩再次关切地问道。楚希抬头，不小心跌进了一双蓝色的眸子。男孩鼻梁高耸，深眼窝，高高的个子，典型的日耳曼男人，此时正俯身关切地看着她。男孩头发上大衣上沾了雪，被楼道的灯光一照，发出晶莹的光。

“你遇到了什么事情？”男孩再次开口。

“我很好。什么也不需要。谢谢。”楚希坚定地说。

男孩好看的眉毛拧了拧，掏出钥匙开门进了房间。

楚希所有的自尊在这一会儿被撕得粉碎。她才注意到男孩竟是她的对门邻居，他们两个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尽头是一扇窗子，她就靠在这扇窗下迷迷糊糊睡着了。所以她靠着睡着的地方，原来是他的门口。她觉得自己此刻的处境并不比一只流浪猫要好多少，尽管楼道里通了暖气，窗外大雪带来的寒意仍然透过玻璃的缝隙渗了进来。她的脚下只穿了双露趾拖鞋，此时双脚已经麻木，她伸手一摸，冰凉而僵硬。

她搓一搓双脚，扶着墙站起，敲了敲门，敲门声在这沉沉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没有任何回应。陈桓喝了酒，应该是睡沉了。楚希无奈，只得重新倚着墙角坐了下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楚希欣喜地抬头，却看到刚才的男孩重新打开了门。他已经脱下刚才厚厚的大衣，换上简单的短袖短裤。

“你真的不需要什么帮助吗？”男孩问。

楚希脸微红，“用一下你的卫生间可以吗？”在冰凉的地上坐了那么久，楚希此刻觉得肚子里翻腾得难受。

男孩拉开门，示意她进去。

楚希用完洗手间，正要拉门出去，却听得男孩在后面道，“今晚如果不介意，你就睡我床上吧！外面太冷。我睡沙发。”

楚希回头，发现男孩已经躺在床旁边的一个短沙发上，沙发大约1米五长，他费力地蜷在上面，盖上毯子闭上眼睛。

楚希眼睛隐隐有些发热。她走过去，一把掀掉男孩身上的毯子，说道，“我睡沙发，你到床上去，不然我就出去了。”

二

早上敲门，陈桓已经起来，眼睛深处带着血色，下巴上隐隐冒出了更多胡茬儿。

“对不起，”陈桓面有愧色，“昨晚张雪没有问你什么吧？”

“没有。”楚希道。张雪是楚希的好友，也住在这栋学生公寓，在他们楼下一层，不过陈桓不知道的是，张雪赶着圣诞节假期长，已经提前飞回国休假探亲了。

“陈雪是不是帮着你大骂我一顿？”陈桓过来，轻轻地从身后环住楚希的腰，把头搭在她的颈窝里，闷声说道，“希希，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我自始至终也只有你一个人。”楚希涌起一阵心疼。“不过，陈桓，答应我快点振作起来好不好？”

陈桓点了点头。

然而，陈桓的脾气却日益见长，圣诞节连上元旦，再加上德国人的各种休假，陈桓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而他们的生活费却越来越少，开始捉襟见肘。他几乎每天都眉头紧锁，烟不离手，而到了晚上，如果不喝酒根本就无法入睡。楚希心疼他，有时候劝阻几句，却会引发陈桓激烈地不满，然后便是争吵，楚希被推出门，一遍又一遍。楚希的眼泪几乎快要流干了。

威利却总是能在半夜里将楚希捡回去。

威利的房间整洁而利落，东西都整整齐齐地码在橱柜里，他常常光脚在地板上走，好似感觉不到地板的凉意。他每天早晨都起得很早，给自己煮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开始的时候也会给楚希准备一杯，黑色的咖啡盛在淡黄色的卡通咖啡杯里，安静地放在桌子上。

不过楚希不需要。她讨厌喝咖啡。她最近的日子已经够苦，实在对这种苦涩而又逼得你时时刻刻清醒的东西提不起来兴致。

不过，威利的意大利肉酱面确实可以称得上美味了。两个炉灶，一个用来煮面，另一个用来做肉酱，直接把超市买好的肉馅倒进锅里，然后放入调味包，等肉酱熟了，浇在面上，便可以吃了。威利先把楚希的那份端给她，再给自己的面里撒上一些细碎的干奶酪。他知道她不喜欢这个味道，尽管她什么都没说，第一次做给她吃的时候她却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奶酪屑都挑了出去，他都看在眼里。

他们有时候会聊天，威利不是个健谈的人，典型的工科男，从衣橱里叠的整整齐齐的一排格子衬衫就能看出来。他学的是机械，最近开始写毕业论文，常常忙到半夜，这也是他那天回来那么晚能撞上楚希的原因。

“你爱他吗？”有天晚上，关了灯，威利问。

“爱。”楚希毫不迟疑地答。

三

威利今晚喝了酒。

楚希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房间里没有开灯。

楚希一进门，威利突然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的呼吸杂乱而急促，热气喷在她耳畔。楚希一阵恍惚，手脚并用想要推开他，却推不动。

“希，做我女朋友吧！离开那个人！”威利嗓音低哑。

“威利，我爱他。”楚希坚定地说。

“那对于我呢？难道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威利情绪越发激动，“如果对我没感觉，那我们这段日子的相处算什么？你知道吗？自从第一次从楼道里看到你，我就给自己定了闹钟，每天1点钟推开房门，看看你在不在门外。一旦看不到你，我就感觉整个人都很失落。”

“我承认，有的时候我确实对你心动了。”愣了一会儿，楚希缓缓地开口。“威利，你先放开我好吗？”闻言，他松了手。

“你对我很好，也很尊重我，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放松。”楚希说道，“有时候我突然会想，如果一辈子每天早上都能吃到意大利肉酱面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最近这段日子，我贪恋你对我的那点温暖，是我太自私了。威利，我没有想到你会对我产生这么深的感情，对不起，我们从今以后不要再来往了。”

“你在说什么？”威利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希，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我可以去了解你们的文化，试着去习惯你们的食物，你不用担心以后的生活问题…..”

“对不起，威利。”楚希打断他，“我没有担心，因为我从没有打算去过那样的生活。我们应该停止联系，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好吗？”

楚希伸出手，用力抱了抱他，当作告别。

“如果没有他，你会爱上我吗？”楚希打开门的一瞬间，威利突然出声问道。

“我会。但是没有他，你我根本就不会遇见。你根本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说完，楚希关上了门，快步朝楼下走去。

一阵敲门声过后，门竟然开了，张雪打着哈欠，看着门外的楚希，惊讶地问，“你俩又吵架了？”

楚希点点头，她抬手摸摸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满面泪水。

四

假期过后，陈桓变回了从前的样子。楚希想是他找工作有了眉目，心里也开心不少。他们不再吵架，一切变得美好起来。

然而有一天，愤怒的房东不期而至。房东是个德国大叔，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光头，脾气暴躁。他那天突然砸门，陈桓把房门打开，房东便冲了进来，看到房间里陈桓的衣服，厉声让陈桓立刻搬出去。

楚希吓坏了，她清楚德国的法律，房间是她租的，只有她能住。陈桓倒是非常淡定，他默默地收拾衣服，告诉房东他今天就会搬出去。

房东一走，陈桓便让楚希收拾东西搬家，他原来这几天一直在看房子，工作定得差不多了，他可以负担得起一间小公寓的房租。

“希希，跟我一起搬出去吧！”陈桓说着，手下不停地在整理行李。

“我这公寓要到下个月底才能到期，房租还得多交一个多月。”楚希无奈。

“你是想留在这里，不跟我出去住了吗？”陈桓突然停下来，目光灼灼。

楚希一怔，“当然是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只是心疼这一个多月房租嘛！”

陈桓看了她好大一会儿，才慢慢收回目光。楚希觉得他怪怪的，但是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不过，房东为何会突然来检查，楚希心里再清楚不过。

“威利，你好。

今天我将和我男友一起搬离这里。

我男友比我大三届，他毕业之后本来已经工作，但我本科毕业后想要来德国留学，家里经济条件有限，他便毅然辞掉自己喜欢的工作，拿出所有自己攒的钱，再加上家里的部分资助，和我一起出来读书。他比我早毕业一学期，这段时间找工作让他焦头烂额，而生活费也所剩无几，他压力很大，担心不能给我提供良好的生活，所以我们即使常常吵架，却从未想过离开彼此。你给我的是一碗肉酱面，他却支撑了我整个的生活。

我想看完上面的话，你会明白我为何始终不愿离开他。

我承认，我对你有过心动的感觉，但只是心动，不是爱情。爱情太大太厚重，除了喜欢，它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比如相濡以沫。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我愿意将这份回忆深埋心底。现在，我只愿我们从未认识过。

再也不见。

楚希。”

搬离的最后一天，楚希将这薄薄的一张纸，塞入了对门的门缝。

五

楚希终于毕业，和陈桓一起毅然回了国。

工作，结婚，一切按部就班，是楚希想要的那种生活。安稳而幸福。

然而，那段回忆却成了楚希心头的一根刺，隔三差五地疼一下。她在陈桓面前本来如一张白纸，这一点浅浅的墨迹却怎么也擦不去。

“陈桓，其实，我们吵架的那个圣诞节，张雪回国了。我……”楚希鼓足勇气，却依然不敢看陈桓的眼睛。“我那段时间睡在对面房间。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你要相信我！”楚希急急地分辩。

“希希，等了这么多年，你终于和我坦白了这件事。”陈桓走过来，轻轻地拥住她。

“所以，你是知道的？”楚希瞪大了眼睛。

“我要是早知道，肯定不会让你出去。坏情绪是会传染的，我以为我心情不好，你守着我心情只会更差，还不如去张雪那里聊聊天散散心。是我不好。”陈桓揉着她的头发，回忆起那段往事，他依然陷入一种深长的惆怅里。

“后来他来找过我，说我欺负女人，不配和你在一起，我才恍然大悟。他也告诉我，你们什么也没发生，但是他会把你从我手中抢过去。虽然如此，我还是恨不得暴打他一顿，然而我也感激他，不然那几个晚上你只能在冰凉的地板上过夜。也就是从那开始，我开始积极找工作，开始留意找房子。所以当房东找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意外。每个男人都会为了自己爱的女人不择手段。”陈桓一点点解释道。

“你有担心过我会离开你吗？”楚希问。

“没有。我了解你，了解我们的感情。它不是一时的冲动和感动，而是细水长流地相互扶持，一齐走过所有平坦的或是磕磕绊绊的路。”陈桓柔柔地说。

好像有枚小太阳不小心滑进了心里，烤得楚希全身暖洋洋的。

“那段回忆，就算是一场大雪吧，雪化了，不会留一丝痕迹。”

图片来源于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