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首发“木心的塔中之塔”。
木心先生的诗我大都读不懂,更勿论评说,兀自喜欢,隔一段时间读几首,纯粹体味先生文字的魅力。
看了台湾作家郭松棻的文章《郭松棻| 木心散文的彼岸性》,仿佛找到打开木心文字的钥匙,虽说文章谈的是先生的散文,窃以为,用在先生的诗中未尝不可,倏然想到我刚开始接触先生作品时,最喜欢的诗《晚声》,再读,依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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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声》
木心
傍晚,小学生回家了
市声营营然,我躺在暗室里
此种氛围最富人间况味
杭州,二次大战乍歇
我十九岁,寓居城隍山下
考取美术学校要去上海了
得意归得意,伤心真伤心
失恋,思乡,久慕的流浪伊始了
乃知流浪并不好,小学生回家好
我喜看炊烟,闻水的腥味,野烧草香
都市中只爱听日夜不息的市声
耾耾然,盈盈然,平稳,低沉
与己无关,与己有关,俗世的奏鸣
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厌命而贪生
初读《晚声》,髣髴看到一幅世俗的人生画卷。画中有“我”,又似无“我”。俗世的画面,以灰色作底,全诗弥漫着悲凉感、虚无感。
以为先生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与张爱玲一样,描绘俗世的一花一草、一事一物,呈现的却是生命的苍凉、虚无。“小学生回家、炊烟、水的腥味、野烧草香”,日夜不息的市声,这些“俗世的奏鸣”,有声音、有味道,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丝丝缕缕皆是生活,那些画面让我感到熟悉而陌生。
画面中,我看到了先生的影子,也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又非我,“与己无关,与己有关”。
先生恍若站在云端看世间、看滚滚红尘中疲于奔命的我们,当然也有他自己。他的眼光是悲哀的,却又充满了悲悯之情。嘲讽中有哀怨、批判中有怜惜,我只当木心是以出世写入世。
郭松棻说:“木心的散文世界,就是一个喜剧的世界。”
这是我之前从未读到过的评论木心文章的观点。他还打了个非常形象的比喻“悲剧是走兽,狮虎在地面步行搜视。而喜剧呢,是飞禽,鹰鹫在高空翱翔俯瞰……”
恍然,原来先生在云端俯瞰世间,非悲剧而是喜剧!他可以像鹰一般在高空俯瞰人世的苦难,别人的苦难、自己的苦难。“一笑而过”,唯有天才方能“轻快的嘲笑”那些我们熟悉的“人”与“事”。郭松棻特别指出木心文章的“彼岸性”,是支撑他“轻快的嘲笑”强力的东西。
“在木心的冥想沉思中,他求得很远,他远远地达到了‘彼岸’;但是他在落笔的时候,却又不给我们带来太多的彼岸消息,而调弄的却是‘此岸’零零星星琐琐碎碎的题材,但就在其中,隐藏着那个‘彼岸性’。”
《晚声》写于1996年,木心先生已走入人生暮年,似乎是一首回忆之作,隐约可以看到先生的青年时代。远离家乡、到外地上学,“失恋、思乡、流浪”,隐约读到先生的人生经历。
从《文学回忆录》中可以扑捉先生零零星星的人生片段。一个湖州十五岁的女孩与十四岁的木心通过几年信,信中,两人各自引《圣经》的论点来探讨交流。
木心自述:“每周通一信,谈《圣经》,她字迹秀雅,文句优美。她坚持以上的论点,我则力主《新约》的文学性、思想性胜过《旧约》。论证,是法国纪德他们一批文学家,作品的精粹全出于《新约》。”
后来,两人在苏州东吴大学会面,木心的幻想破灭——
“勉强有个月亮照着。”
木心曾说:“《旧约》没有能使她爱我,《新约》没有能使我爱她。五年之中,写信、等信二百多次,一片诚心。”
《晚声》是否表露了那段柏拉图式的恋情,不比通常意义上的失恋,却又刻骨铭心。木心考上美术学校,要去上海,离开家乡、离开养尊处优的家庭,自是有太多不舍,更多对外面世界的想往。
这些琐琐碎碎的“此岸”题材,按郭松棻的说法,隐藏着“彼岸性”。也如先生所讲“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便有第二重意义显现出来……”倘若“此岸性”是第一重意义,那么“彼岸性”便是第二重意义,第二重意义隐含在第一重意义之中,却高于第一重意义。
木心的文章之所以需一读再读,恰因第二重意义,乃至三重、四重……
“与己无关,与己有关,俗世的奏鸣”,这是“彼岸性”,隐含于“最富人间况味”的“此岸性”之中。
没有读郭松棻评论前,不懂得木心何以在作品中把自己退隐得如此彻底。郭松棻用了“委顿”这个词,木心借以成其自己的美学世界。与多数作家不断在作品中呈现自己完全两样。
从不少作家的文字中完全可以读出他们的人生,写情理中的事,抒发自己的观点,把读者看得较低。按郭松棻的说法,他们只是从“此岸”看“彼岸”,这样的文字易读懂,却平白无味。
木心的文字不会让我们立即读懂,显露的只是“冰山一角”,下面是怎么样的惊涛骇浪呀!恰如郭松棻所论:
“他不会为一片风景抒情个不停,也没有为一点人情而大发议论,他取鹰鹫之姿,一掠而过。”
这恰是木心的“彼岸性”,也是先生一贯遵循的显示艺术、隐藏艺术家。
木心把一生都献给了艺术,爱艺术,也是爱自己,他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晚声》两次出现十九岁:
“我十九岁,寓居城隍山下”、
“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厌命而贪生”。
十九岁,是先生第一次办展览,第一次参加社交......是他人生一个分界线吧,从此踏入纷繁复杂的人世,走向命运多舛流浪的一生。
陈丹青在他重病时找到十九岁那张照片,那时,先生多么帅气、阳光呀,以后再未看见那样的笑容。先生认出了自己,自语“神气得很呢!”,陈丹青道先生“猛地,扭头大恸,约三四分钟,渐收泪。”很少在人前表露感情的先生,那一刻想到了什么?那一刻,他在此岸。
十九岁后,先生的人生路越走越难。尤其是文革中被下放在厂里扫厕所,后又被关进监狱。这段经历,先生从未向人提起,化作文字“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是“彼岸性”救了他,彻底抽身,以耶稣的眼光看苦难、看他人也看自己。像他钟爱的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行使耶稣的使命。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讲道:“我是到了纽约才一步一步成熟起来,如果今天我还在上海,如果终生不出来,我永远是一锅夹生饭。”
先生从彼岸归来,再回到此岸已不同于往昔。终其一生,他皆在寻求归宿——
“与已无关,与已有关”。
“营营然、耾耾然、盈盈然”,在俗世的奏鸣中,读先生在“彼岸”调弄“此岸”的零零星星琐琐碎碎,寻觅隐藏于其中的“彼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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