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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读林语堂《从异教徒到基督徒》一书,不过一章,脑子里突然冒出张爱玲常念叨的“人生三恨”来,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恨,当然不是仇恨、愤恨,而只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求全责备的淡淡遗憾。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上帝说要有山,于是有了山……世间万物分期分批造化而生,因时因地各各不同,虽然众生平等,却也千差万别,留下了不尽如人意的诸多遗憾。
林语堂的书,著作等身,不敢说已经读完,但大部分读过,小说,散文,随笔,乃至为数不多的剧本,走马观花地读过一些。总的感觉是喜欢,他学贯中西、从容优雅、妙趣横生的文笔,最适合亦远亦近雾里看花的民国。但是,他在叙述中特喜欢节外生枝的闲笔,我知道这是他追求的趣味和风格,可俯拾皆是,就让在阶级斗争中长大的,更喜欢直来直去的我,觉得饶舌唠叨了。
对于一篇篇幅短小的文章来说,适当地点缀一点闲笔,层次分明,不显得局促,犹如狭窄房间里嵌置亮晶晶的镜片,可以让人感觉到“纸短情长”“言有尽意无穷”的意外宽敞。但长篇大论也接二连三地来闲笔,就难免不令人产生填充篇幅的观感了。好在,语堂先生是无论文章长短,都一路闲笔下去的,闲得自在,天真烂漫,没有心眼。
与之相反的例子是鲁迅先生。他的文章从第一个字就紧绷着,绝不肯废话,叫人不敢分神,直到煞尾,才能够释卷松弛下来。像擂台上你一拳我一腿一招一式的比武,击中没击中,都精彩,看客都心无旁骛目不转睛。当然,也可能他自己也感觉写得太过紧张,有时候也玩点调剂,比如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到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再比如祥林嫂的经典倾诉“我不该叫阿毛去门口剥豆……”等等。后世的欣赏者、分析者掘地三尺,希望挖掘出微言大义,然而,大多是鲁鱼亥豕,或郢书燕说。先生的在天之灵说不定正呵呵笑过哩。
林语堂的闲是骨子里的闲适,鲁迅的闲是一种孩子似的恶作剧一般的闲玩。林先生像个放下作业的偷懒的小学生,闲闲地坐在书房里翻检着漫画、童话书,闲得优哉游哉,而鲁夫子像个撂下书包,冲出书房,去院子里掏鸟窝、捉蟋蟀的顽童,糊弄得一手泥土,再一抹,就成了一个鼻子眼睛都分不清楚的花脸猫了,闲出了几分野性与刁蛮。
有时候,忍不住自作多情地想,林先生的文章如果少些水分,也许更好吧,鲁夫子的文字多点水分,也许更好吧。但是,转念一想,那是他们各自的自在风格,辨识度全赖于此呢。如果调和中庸一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将变得面目模糊风骨不见了吧。有取舍、有坚持、有反省、有自知,就有风格,当然也少不了——遗憾。
人是上帝创造的产物,一被逐出伊甸园发配凡间,就注定了带着各自的小缺陷来到了一个大缺陷的时空中,受空间辖制,受时间磨砺,注定了执迷于缺陷,却永远憧憬和追求着想象中的完美。一生所痴,与缺陷为伴,构成为人为文千姿百态的风格呈现。
既然鲥鱼多刺,就细嚼慢咽,切忌狼吞虎咽;既然海棠无香,就远远观赏,用不着凑近你的狗鼻子;既然红楼未完,也就掩卷而作出尘之想……人生逆旅,万物刍狗,如是我想,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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