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万全法?”顾渊看着木菩心。
夜泽哼哼笑。
屋外的天都黑尽了,木菩心敲击桌子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我,有一个想法。”
“成熟吗?不成熟的话便不要说了。”夜泽道。木菩心终于按捺不住,一脚往夜泽身上踹去。
“你闭嘴!”她怒道。
“几成把握?”顾渊道。
“……不知道。”她看向顾渊,“此事,需要你帮忙。”
顾渊愣了下。夜泽殷切道:“那我呢?”
“你帮忙闭嘴。”木菩心恶狠狠瞪他。
“需要我做什么?”顾渊又问。
木菩心抿抿嘴:“我,我想让你再画一幅锦绣江山图。”
顾渊皱眉:“画给慕世?”
木菩心点头。
顾渊却是摇头:“这,恐怕不行。”
“你画工了得如何不行?”木菩心问道,夜泽又在一旁阴森森开口:“男人不能说不行……哎哎我闭嘴,你别打!再打还手了啊!我真还手了啊?”
顾渊看着被爆锤的夜泽:“描摹一幅锦绣江山图不难,但若要作为慕世魂魄居所,单纯复刻并不能成。他的魂魄集千山万海气韵,即便宿在刻本里也会再招致天谴。”
木菩心握紧拳头:“死局?”
顾渊也无意识用指尖扣起桌面,踏踏两声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沉声道:“我大概知道该怎么画了。”他看向木菩心,“你准备你该准备的,天亮之前,我会把画交给你。”说罢身形散在了空气里。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慕世眼眶红肿,脸上笑意温软:“你知道怎么杀我才能破落英疫吧?”
木菩心沉默良久,缓缓点头。
“那便开始吧。”慕世舒了口气。
“不急,”木菩心说完又想扇自己,这说的叫什么话。“我想救你。”
“你没法救我。我不死落英疫不除,洛神医开的药已经煎煮下去,但还是又死了两个人,往后还会死更多的人,拖不得的。”慕世摇头,“我把父亲打晕了,但估计支持不了几个时辰,他若醒来我死便会很麻烦,别耽搁了。”
木菩心深吸了口气,道:“我需要布阵。”
慕世道:“那好办。去容奕的墓地,僻静又宽阔。”又想到什么般笑出声,“生生死死,折腾几次我还是要去陪着那个聒噪怪。”
长夜静寂,城东灯火稀疏,偶尔听得两声虫鸣也只显骇人。
夜泽掌心变出几只飞虫吹向守陵人,不多时便响起了沉重的鼾声。
容奕的坟修得宽阔庄严,被人打理得很干净。绕是如此,木菩心在摆阵的间隙抬头,看到的也是慕世在细细掸去墓碑上细小尘灰,他摸着容奕二字,低声道:“不知道我这种画精死了以后,还能不能有魂魄。你与我说了许多年话,我却一句都不曾回应过你。私自化作你的样貌接近父亲,也不晓得你会不会气恼。”
木菩心又低下头继续摆阵。
夜泽坐在墙上看着,看着看着又抬头看天。
一颗星星也没有。
摆阵花了许久,慕世走过来看着木菩心忙活,她白皙的额头上都溢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把手伸向脖颈,纤长手指瞬间没入,却不曾出血。
慕世慢慢往外拉,古朴卷轴携着浩荡久远的气息缓缓成型。
木菩心布阵的动作停了一瞬,慕世身体透明了些,把卷轴递给她:“这便是锦绣江山图的精魄了,本体在我的书房,你进去过的。拿着精魄靠近它,自己便会归位。”
木菩心沉默接过,继续摆阵。
慕世索性蹲在旁边,看着那一层叠一层的纹路,道:“司命还好吗?”
“神尊一切安好。”木菩心道。
“也是,”慕世若有所思,“三圣之一,怎么能不好呢?”
木菩心便不言语了。
慕世看着木菩心,轻声道:“还素笔,在东方。”
木菩心猛地抬头,慕世笑笑:“我感应到的。”她不知是何滋味,低声道谢谢。
又过了近两个时辰,木菩心终于完工。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夜泽又在给守陵人丢瞌睡虫。
慕世坐在不远处,阖着眼靠在容奕的墓碑旁,月光清浅,他微微透明的身躯与那白玉石碑几乎融为一体,容颜静谧安详,像是睡着了。
木菩心只觉胸口闷疼,喉头酸涩,却再也无法上涌。
一如当初司命轻点她眉间:“你尚缺一样东西。”
她摸向胸口,有些茫然。
我到底还缺什么呢?
“画完了?”她听夜泽轻声问,便点点头,又听到一声略带疲惫的声音嗯了下。
木菩心猛然回头,顾渊立在她身侧,将画卷凭空铺开。
与气吞山河的锦绣江山图不同,顾渊的画填补了原作上的八处空白,又拔除不少川海,只保留少许远山近水,其间大片画的是村檐瓦舍人畜鸟兽,抹去锦绣江山图的凛冽清远,平添上人间烟火气。
木菩心由衷赞叹:“离鞍仙尊果真了得。”
顾渊轻咳了声:“我并不十分熟悉人间屋舍,大都照着晋阳的模样画的。倚人间烟火而生,总比窃大地命脉而存来的罪过小。”
真想不到自己还有钻天道漏洞的时候。
顾渊看着木菩心:“你打算怎么做?”
“慕世须死一次,否则难平天怒。我画了召雨阵,打算以其魂魄为引,还灵草辅之,唤甘霖涤灾疫。”
雷云成时便要跟老天抢魂魄,哪怕是一丝一缕的残魂,只要能留下,慕世就能活。
“听上去好像很可行。”夜泽跳了下来,“你行吗?”
“事在人为。”木菩心手中变出一把锋利短剑递给夜泽,“你来动手。”
夜泽体会到“动手”的含意,脸上扭出种极嫌弃的神情:“怎么坏事都让我来做?让他自行了断不行吗?”
“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很像个畜生。”木菩心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那边慕世悠悠转醒,眼神不过迷茫一瞬便恢复清明,他看看木菩心三人,又看看底下的阵图,起身道:“都好了吗?”
他伸手略过冰凉石碑,朝三人走去。
顾渊与木菩心同时后退,脚下灵脉流转,阵起,夜泽发现自己居然站在阵眼处。
慕世看看他手里的刀,又看看他:“你动手啊?”
夜泽抿抿嘴,点头。
慕世便轻笑:“那来吧。”
夜泽握着刀,却迟迟没有动作。
慕世等了一会又睁眼,看着夜泽凝望他,好笑地握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道:“其实,我并不厌恶龙阳。”
夜泽垂眸,眼里无波无澜。
“我不喜欢你,只是因为你也不喜欢我。你大概,只是觉得我挺有意思罢了。”他握紧夜泽的手向前走了一步,凌冽刀锋没入胸腔,“我觉得你很有故事,可惜没机会听。”
夜泽脸上微微动容,刚想说什么,头顶便传来轰隆雷声。木菩心深色凝重,袖袍一挥便将夜泽带离阵心。
慕世悬浮在阵法上方,看着自己身体一点一点透明,消散,抬头望向来路,容德披头散发持剑而来,夜泽凝气成墙,慕世便看到容德愤怒地劈砍那灵墙,满是血丝的眼瞪着他,嘴里还在嘶吼着什么。
慕世什么都听不清了。
最后的最后,他只见容德脱力般倒在地上,望着他流下两行热泪。
他的出生和死亡,都是拯救苍生的笑话,唯得一父一友,让他觉得人间值得。
慕世终于合上了眼。
木菩心眼睛死盯着雷云密布的上空,看着慕世魂魄尽散,心中默念快!快!快!
直至第一滴雨下落,木菩心急吼道:“动手!”
顾渊单手虚空抓地,猛地往旁一掀!
于是阵法瞬间变样,灵光大作,夜泽甚至感觉空气流动都慢了许多,烟火人间图浮于阵法上方,木菩心口中念咒手上捏诀,汗如雨下!
聚魂阵。
难怪敢跟老天抢人,夜泽心想,这种阵法都画的出来,他虽然也知道这个逆天的续命阵法,但也只是知道而已,画这阵太难了。
老妖人教了他多少年都没把他教会,这根木头竟然这么随便就画出来了,还能在上头叠加阵法。
不简单啊。
夜泽凝望木菩心。
木菩心凝视雷云下方最后一缕魂魄在两方力量拉锯下摇摆不定,手指结印间快出残影。
在这般发疯加力下,那抹残魂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落向了下方,渗进烟火人间图。
木菩心划破中指,凝出一滴泛着金光的精血,抛向烟火人间图。
血纸相交的瞬间白光骤起,容德几乎被晃得睁不开眼,直到光芒散去后他再抬头,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慕世?!”夜泽早已解了禁制,容德疯狂地冲过去将那人搂进怀里。“你怎么敢!”
慕世回抱住他,情绪翻涌却流不出泪来。他看了看自己几近透明的手,烟火人间图悬浮与他身后,点点光芒两相联结。
木菩心笑了:“你,”她稳了稳心神,继续道,“你现在魂魄虚弱,最好进画里修养三五月,届时便可恢复如初,一如常人,也不用担心会再招天谴。”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着,容德与慕世双双跪在木菩心身前:“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木菩心脸色越发惨白,轻轻摇头:“我才要谢谢你成全……这雨与你相克,歇着吧。”等到慕世缩回画中,又对容德道:“带他回去吧。”
容德对着木菩心拜了三拜,回头看了容奕墓碑一眼,握着卷轴离开了。
木菩心依旧保持着盘腿姿势坐在地上,面色苍白,还在微微喘气。
顾渊凝了堵气墙隔离雨幕,垂眸看她:“怎么样?”
木菩心摇头笑:“不是太好。”渡精血本就是动根本,何况她还拼了命画阵念咒。她伸出手,修长十指还在细微地抽搐发颤,“但总算救回来了,便是再累都值了。”
她语调越发飘忽,恍惚间感觉自己被谁抱了起来,睁眼却看不清是谁,虚弱到了极点也不管不顾,靠在那温暖胸膛上枕着孤雪松香睡了过去。
夜泽看着顾渊抱起木菩心,只向他舍了个眼神后便移形离去。
夜泽与孤坟遥想对望,心里叹气:孤家寡人,真他妈惨。
正准备离去时眉头一皱,望向某个方位。
金光闪过,三座仙君悬于空中,为首的一位宝相庄严,手持金鞭不怒自威。
夜泽眯起眼睛咧开嘴角,手虚虚一拱,语调百转千回:“王灵官!别来无恙啊!”
王灵官没等看清地上情况便听到了一个十分辣耳朵的声音,他一个踉跄落在了地上,假笑拱手回礼:“呵呵呵,夜泽仙尊别来无恙。”
“我好的很呐!”夜泽怪模怪样道,“不知王灵官有何贵干啊?”
王灵官右眼皮直跳:“此地无故降雨,雨神甚为担忧,只是身在神武殿议事脱不开,便央我前来看看。”
若早知道你这刺头在这里,我肯定就不来了。
这半句话王灵官没有说出口,他假笑道:“呵呵夜泽仙尊可知是何人所为啊?”
夜泽笑容灿烂:“是我呀!”
王灵官被一口白牙晃得脑仁疼。
还得陪笑:“敢问是为何呢?”
夜泽耸肩:“本仙感念此地干旱,你看这树。”
王灵官循着他手望去,枝繁叶茂,青翠欲滴。
“如何呢?”王灵官赶紧追问。
夜泽手上使力,王灵官便见那高大树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
“…………”夜泽在王灵官无比复杂的神色中淡定背过手,指尖灵气流转:“实在造孽啊!”
王灵官忍辱附和:“仙尊慈悲。但私自降雨有违法度,雨神那边——”
“没关系,我在人界经常干这种事,你是第一次处理,有顾忌也是正常。回去告诉雨神是我做的,他十分地有经验,必定不会为难你。”夜泽拍拍他的肩膀。
王灵官面露难色:“这……”
夜泽凑得更近了些:“要不,我叫师父来给你解释解释?”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用了。”王灵官连连摆手,脸都白了些,“这等小事岂敢劳烦元君,小神自会处理夜泽仙尊就此别过。”
说着脚踏祥云,领着仙童疾驰而去。
夜泽把手放在嘴边吼了句慢走啊!
夜泽砸砸嘴,手里灵气随意丢回那树,于是行将枯朽的干木霎时盈满绿意。
他看了看那墓碑,指尖凝出三道光芒丢向守陵人。
守陵人打着哈切起身,脑袋伸出去看了眼,月明星稀,一如往常。
除了地上多了许多水渍。
下雨了?守陵人拱拱鼻子,嗅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药香,谁家煎药味儿这么浓。
他伸了个懒腰,又蜷回石屋继续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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