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七十五)女裁缝
文:牛牛红红
女 裁 缝
顾 冰
天马行空书苑|远去的乡愁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没有服装店,自然就没有成衣可卖,人们穿衣,都是请裁缝到家里做。因为,单做一二件衣服,工钱较贵,请到家里做,一天能做多件衣服,也就能省下不少钱。在那个年月,布是凭票供应的,最困难的时候,一人只有二尺,全家比方有七口人,全年一丈五还不到,至多做二身衣服。店里的布,花色品种也不多,除了蓝灰黑,就是格子和条条。不过,一般人家攒上二三年,也能请一次裁缝,做上一天。有嫁娶的人家,那是必须请裁缝的,布票哪里来,一是借一部分,等来年再还给人家,二是到黑市上买一点凑凑,还有的人家,超前几年,就做起准备,在自留地上,种点棉花,自家纺纱,织布,虽然粗糙,但结实耐穿,总之,老百姓自有办法,过年的时候,总会想方设法给小孩穿上新衣服,让出嫁的闺女,穿得漂漂亮亮。
于是,在农村,裁缝这个行当,就显得特别尊贵,而且稀少。通常,春节前一二个月,是裁缝最忙的时候,请裁缝,要提前约定日子,就是这样,还是排不过来,要挜求苦挠请裁缝帮忙,实在插不上,就请裁缝晚上在家开夜工,这种情况,即使工钱贵点,也愿意。所以,这个季节,裁缝虽然很是辛苦,但收入颇丰,生产队累死累活干一天,才二三角钱,而做一天裁缝,赚一块钱,加上还吃着人家的。主家为了让裁缝多做点,做好点,都极其恭敬,拿出最好的饭菜招待,而不敢有丝亳怠慢。
与大多数家庭,主妇围着锅台,忙着全家吃喝,但饭店的厨师都是男人一样,为一家老小缝补浆洗的,是女人,但裁缝却大多是男人。不过,我们村上,就有个女裁缝。
这个女裁缝,是我的堂姐,叫雪丫。雪丫上学很聪明,但她母亲说,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啥,长大了,是人家的人,能认识自己的名字,认识厕所二字,认识钞票,就行了,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还是学个手艺,才有饭吃。因此,初中毕业,就辍学在家,学了裁缝。
那时,老裁缝是不带女徒弟的,雪丫能学上裁缝,是缘于偶然的一件事。
桑岗村有个老裁缝,一天黄昏,在外做完活回家,有一件衣服没做完,带回家打算做好了,再给人家。谁知不当心,路上丢了,恰巧,雪丫拾着了,她一看,衣服还没缝领子,也没钉纽扣,估摸是附近村子这天请裁缝人家的,做一件衣服不容易,丢了,不知它的主人会多着急,多心疼。但怎么会丢在路上,又是谁家呢?又一想,找老裁缝问问,不就知道了,如果是他丢的,不是要赔给人家。她立即找到老裁缝家,果然是他丢的,他刚到家,还没发觉呢。
就这样,老裁缝看雪丫诚实,热心,便破例收她当了徒弟。拜师那天,雪丫端上一杯茶,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老裁缝说了三句话:不偷工减料,不拿走一根布条,要让主家欢喜。
几年以后,雪丫成了师傅,也收了个徒弟,小梅。
小梅也是穷苦人,她是家里排行老三,俗话说,老大穿新头(新衣),老二穿馋皮头(旧衣),老三穿布筋头(破衣)。小梅是老三,从小到大,从未穿过新衣裳。不久前,她娘给她找了门亲,但她不满意,任凭百般催逼,就是不答应,并撂下狠话,就是死,也不嫁给他!
裁缝的规矩很多很重。早晨,天蒙蒙亮,就要到主家,干了一个时辰,才吃早饭。中午,主家不管有几个荤菜,只能吃一个,只有到最后一天的最后一顿,才能几个荤菜都吃。下午,一定要做到天黑,才能歇工,假如剩下一二件,吃过晚饭,继续把它做完,实在完不了工,就带回家做,决不另加工钱。至于对徒弟,规矩就更多了。干活的时候,不是师傅问话,徒弟不得主动开口,开口,也不能大声。即使天热口渴,徒弟不得喝水,因为,水喝多了,解手就要多,耽误干活。吃饭的时候,要先给师傅盛饭,等师傅吃了一口,才动筷子。吃菜,只能在门前的夹,荤菜,必须由师傅夹给。咀嚼,不能有任何细微的声音,就是喝粥,也不能发出呼噜声。而且,要吃得少,吃得快,不管饱不饱,必须在师傅吃完前放下筷子,同时,给师傅递上擦嘴的毛巾。
天马行空书苑|远去的乡愁
至于缝纫活,也是有很多讲究的。通常,裁缝到了主家,卸下门板,架在二张长凳上,作为案板,但切忌竖着,冲着大门,而应横着,因为,棂柩才对着门放。再是量尺寸,要有好的记性,一件衣服量下来,各项尺寸都要烂熟于心,不可量一项,记一项,不然,一量量半天,人家站着也累。接下来,是画样,粉饼要削尖,划线要轻要细,这样,剪出来才更准确。缝制也一点马虎不得,那时,乡下裁缝很少有缝纫机,大多是手工缝制,根据不同的衣服,有不同的针法。如,有推针(缝十几针拉一下),超针(绞针),三起针(推二针,倒一针),退针(回转针)。如果给出家人做衣裳,要在衣服的上中下三个部位,留三针不缝,意为上通天门,中通地户,下通鬼路。给人做寿衣,(人还在世),最后一针,不能让人看见,据说,这一针能预测寿限长短。还有,那时的纽扣,都是布条做的,扣子叫阳爿,扣眼叫阴爿,而不能叫雄爿雌爿,也不能叫公爿母爿,因为,只有动物牲口,才称为雌雄公母。
后来,老裁缝死了,雪丫成了当地唯一的裁缝,而这时,她置办了缝纫机,又有了徒弟小梅,生意更加红火。但是,师傅对她说的三句话,她把它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一次,在做完活回家的路上,她发现小梅装剪刀、尺子、针线等工具的包袱里,有主家做衣裳裁剪剩余的布条,很为不悦,厉声问,你拿回家做什么?小梅说,拿回去做拖把,反正他们也没用了。听了这话,雪丫更是生气,噢,你拿回去能废物利用,人家就不能用?过了几天,雪丫把这些布条,稍宽一点的,做了一个假领子,再细的,一条条拼接起来,做了一条围裙,送给那户主家。
俗话说,木匠没有门槛,裁缝没有纽绊。这年春节,雪丫就要出嫁,眼看到了腊月,自己的嫁衣还没做,却天天在人家做活。这天,雪丫在芦荡村的盼娣家做活。盼娣的结婚日子,也定在春节,由于活儿较多,要做三天。
盼娣有一个患精神病的娘,见到雪丫和小梅进门,拿起苕帚把她俩往外赶,说是她俩要抢她家的东西,还把她们的剪刀、尺子等工具,扔得满地都是,弄得人哭笑不得。好在大家知道她有病,并无恶意,加上小梅和盼娣是小学的要好同学,交情深厚,所以,也并不见怪。
天马行空书苑|远去的乡愁做了一天,第二天,小梅娘突然身体有恙,小梅陪她娘到常州看病,没能去盼娣家,雪丫一个人去了。
这天,雪丫要给盼娣做一件红缎棉袄,但那块红缎料子却不见了。那时候,为照顾新人,供销社特别供应结婚的女方,每人一块布料,只要凭结婚证就可以购买,又因为布料就一个品种,红缎子,没有挑选的余地,每个人都一样。前一天,盼娣把这块料子拿出来的时候,引得周围邻居都来看,小梅还把料子披在身上,问大家,漂亮不漂亮,有位大嫂说,小梅,那你快点嫁了,也好早日穿上红缎棉祆。小梅反问道,难道我不做新娘,就不能穿吗?一时间,这块红缎子成了多少姑娘媳妇的谈论话题,吸引了多少羡慕渴求的目光,想不到,隔了一天,它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盼娣把家里翻了个遍,也亳无结果,急得她像晕头转向的无头苍蝇,又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其实,雪丫的心里,比盼娣还要着急。说着急,是因为,盼娣好不容易欢天喜地买回了这块布料,现在没了,再上哪去买,买不到布料,做不成嫁衣,又穿什么过门。再是,消息传出去,那沸沸扬扬的议论,像一把把刀子,不把人跺成粉,像一口口涶沫,不把石头化为水,以后,怎样做人,如何有颜面在人前走,名声,人一旦没了它,如同猪狗,还有什么比名声更金贵的吗!
可是, 布料上哪去了呢?难道是哪位梁上君子见了眼红,顺手牵羊?不对!昨晚临离开盼娣家时,还有啊,那会儿,就她和小梅二个人在,并无旁人,据盼娣说,她和小梅走后,没人进过她家,这不成了无头案了。不过,说无头,也有头,用公安的术语说,嫌疑人,一共四个,自己,小梅,盼娣,还有她娘。自己没拿,盼娣和她娘也可排除在外,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小梅了。
那么,会是小梅拿的吗?当晚,雪丫找到了小梅。可是,无论雪丫怎么说,小梅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低着头,就是不吭声。雪丫气不打一处来,气狠狠地说,你不是我的徒弟,你走吧!小梅脸上毫无表情,既不恼怒,也不难过,就像个局外人,平静地说,师傅,我不会让你难看的。
小梅走了以后,雪丫并没有卸下心中的负愆。虽说这事是小梅干的,但传出去,自己作为师傅的脸上,也并不光彩,做人,你做了几桩好事,人们会很快忘记,但你做了一桩错事,人们却口口相传。再者,眼下最要紧的,是盼娣没了布料,咋办?也是急中生智,她突然眼睛一亮,办法有了。前些天,她拿着结婚证,也去供销社买了一块红缎料子,和盼娣的一样。她决定这样做,如此,既解决了盼娣的难题,又掩饰了小梅的过错。
第二天,雪丫把自家的红缎料子,拿到盼娣家,解释说,小梅把盼娣的布料带回家了,是她娘要看看,也想照着给女儿买一块,因为第二天陪她娘去看病,耽搁了。这么一说,盼娣信以为实,一场风波总算过去了。
可是,第二天,传来不幸的消息,小梅服农药自尽了。雪丫心如刀绞,不能自抑。小梅你这傻孩子,你怎么这么气性重,怎么这么想不开,为了一块布,值得你付出生命的代价!当她赶去小梅家,小梅穿着一件红缎棉袄, 僵硬地躺在棺材里。从小到大,她没有穿过一件没补丁的衣裳,也许,她早已厌世,准备告别这个世界,现在,她走了,能穿上这样的衣裳,也算没有白活。如此想来,小梅临时起意,拿了盼娣的布料,为自己做一件象样的寿衣,也情有可愿。
时间过得真快,冬去春来,三年过去了。三年中,雪丫并没因结婚没穿上红缎子棉袄而感到有何缺憾,也没因做了一件不清不楚的好事而感到委屈,而是觉得,即使自己蒙受不白之冤,吃点亏,但能让别人高兴,就比什么都好。然而,在这些日子里,她始终有一种负罪感,它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心头,那块谜一样的红缎料子,真的是小梅拿的吗,为了这块布,也为了名声,小梅去了另一个世界,这让她的心灵,一刻也得不到安宁。
一天,冬云密布,寒风嗖嗖。盼娣突然来找雪丫,一进门,一句话没说,就拉着雪丫往门外走。
很快,周围就聚满了人。三年前,你疯妈说雪丫偷了你一块红缎料子,雪丫为了你家欢喜,顶着莫大的骂名,一腔苦水往肚里流,宁愿自己结婚穿不上新衣,也把自己的料子给了你,而且,小梅为此丧了命,事情已过去了三年,冷灰里爆泼溜(米花),你还想怎么着?
这时,谁也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盼娣从怀里取出一块红缎,捧到雪丫面前,大滴大滴眼泪,像飞瀑一样直泻而下。
原来,盼娣的娘去世了,在整理遗物的时候,从她娘的枕头里,发现了这块料子。
一切都明白了。
雪丫姐,我对不起你!盼娣泣不成声地说,这些年来,小梅一直深陷道德谴责的污水中,她死了,但没人同情她,更没人赞美她,以为她死不足惜。但在她死后,我赶去看她,她连一件象样的入殓衣裳也没有,是我把我刚做的红缎棉袄,穿在了她身上。她是为名声而死,为别人而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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