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世
空中纷纷扬扬微雨薄凉,点点滴滴,一副镣铐,伶仃作响,哐当哐当之音,不间断,走过漫长一路,我狼狈地游经过人群示众,世人唾弃的口沫,扔的烂菜叶,鄙夷且欢呼着:“妖孽,终于得报应了。”也多的是喜极而泣的官僚,圣上总算头脑明智了一回。
断头台上,一刀落下,满目血腥,凡尘了断。
奈何桥上,孟婆面前,我一口饮尽,欲忘去昨夜旧枕,是非难休。
入轮回道,轮回道将我拦截,说我暂无轮回资格,阴执司知晓此时,特意安排我落户冥府,至今五十余年。
旁人问我过去,我脑海一片空白,只得摇头,旁人或生怜悯,不再追问。
最近冥府发生一件奇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死气沉沉,昏暗无光的冥府,竟然张灯结彩,彼岸花像互相约定的那般,一夜间郁郁葱葱地绽放成一片萎靡的花海,空前繁华,每个人都得了一件新衣,我收到的是一件鲜红色的衣衫,可我喜爱素色,这衣衫,此生可能不会碰,更不会穿,我便放置柜子最下层。
阴执司近日往我这边来得勤,多番嘱咐,要我在这个月十五,一定要穿那件鲜红色的衣衫,他是我的上司,我不敢违背,又将那衣衫翻箱倒柜找出来,准备十五那日穿。
十五那日,我被锣鼓喧天惊醒,原本我还想捂着耳朵再睡一会儿,恰逢此刻,阴执司有礼貌地扣响了我的房门。
我慌里慌张起身洗簌装扮,才开门。
阴执司笑脸盈盈,认真地打量我一番,忽然眉头一皱,不悦道:“你今天要穿得喜庆点,这素色衣衫,很煞风景的。”
我被推搡进屋。
他问:“那身新衣服呢?”
我点点床尾,那一抹红,亮丽独特,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捧掌中,看了看我,道:“今天可是个大日子,都替你准备好了,还不上心。”
他捏手一个决,红衣上身,恣意飞扬。
阴执司满意地笑笑,道:“走吧,我们去接一个人!”
什么人?我一头雾水。
他仿佛知道我心中盘旋的疑问。
“我们去接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于你息息相关的。”
2.冥王
他口中神秘的重量级人物出现了,也同我一样,一袭喜色衣衫,众鬼之中,显得标新立异,他仿佛注意到了我,我再抬头,他的脸庞已近我面前,朝我不移分寸眸光,定定端详片刻,我始终看不清他的容貌。
“擦擦吧!”
温软的声音,熟悉至极,我接过他递来的手帕,不容抗拒般,按照他的指令,擦了擦脸,一张清冷孤傲的脸,清晰显现。
“你?”如鲠在喉。
“我们见过吗?”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尴尬及了,却也期盼着他的回答。
错开四目相视的不知所措。
耳畔,阴沉沉的风飘忽不定,他的笑声夹携其间,闻之,涌过来的寒意略散一些,摇摇头:“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他详尽道:“我没有见过你,估计你也没有见过我,你觉得我熟悉,可能我们是有缘分的,我是冥王,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阴执司不会拦你。”
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的冥王得见庐山真面目,我胆怯得将头垂低。
他叹了口气,嘱咐道:“都散了吧!”
片刻后,熙熙攘攘的鬼声寂静下来,我抬头,望冥王府的方向,传说中恶鬼样貌的冥王并没有想象中的丑陋不堪。
3.照料
冥王回来之后,日理万机,处理五十年,陆陆续续遗留,不能解决的事物,铁打的身体亦经不住积劳成疾,他如今正病卧榻上。
阴执司乃他左膀右臂,得力助手,急得无计可施,灌不下任何汤药。
我听闻小道消息,好奇地暗想:“不会老,不会死的冥王也会生病吗?估计又是以讹传讹,我看冥王的身子骨也不像容易生病的样子。”
这日午后,阴执司满头大汗地找敲门入我家,命令让我去照料生病的冥王。
“冥王真病了?”我不可置信地问。
阴执司点点头:“嗯。”
“可冥王府中的仆从不是很多吗?怎么也轮不到我去照料吧?”我欲推拒。
阴执司斩钉截铁,带点自信满满的腔调道:“照料生病的冥王,思来想去,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鬼在屋檐下,何况我如今住的,穿的,哪样不仰仗阴执司的热心肠,哪能不低头,我低眉顺目地只好应了,收拾日常衣服的包裹,随阴执司去了冥王府,全当报昔日无家可归收留的恩情了。
我端着刚出锅的药,黑乎乎,黏密,难闻的药进冥王房中,他在榻上嗜睡,口中朦胧喊着一个名字,念之极深,百转柔肠。
冥王也有七情六欲吗?
情不自禁,忍不住问出口,方觉不妥,幸好冥王没听到,不曾怪罪,心稍安。
我仔细把一勺药汁喂入他口中,他不领情,喝一半,吐一半,我喂得大汗淋漓,好不容易一碗见底,安静算专注喝了一碗药时间的冥王,又断断续续地喊出那个名字,这次听得明明白白。
“李珏璇!”
听到这个名字,心快要扑腾出来,迅速骤然一疼。
许久恢复常态,按耐住多种不明朗的心绪,手指微颤,把药碗端下去。
4.还报
冥王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好转,冥府中传得愈演越烈一则传闻,扑塑迷离我与冥王的关系非同一般,我觉得冥王没有任由谣言继续散播,在此后稀松平常的一日,他传召了我。
来到冥府,面对一个活生生的冥王,我只敢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地站立他座下,这上头可是能决断人生死的主儿,如今还是醒着的,随便逗留的目光亦彻骨冰寒。
“你算是我的救命恩鬼,你想要什么,我可以报恩。”他一本正经,阴沉沉道。
我大惊道:“啊?”
他停下手中的笔,怔怔地凝视我一会儿,“没有吗?”
我摇摇头,连忙道:“有的,有的。”
其实我很羡慕那些带着记忆来的鬼魂,我也想做个有记忆的鬼。
他拿出一张空白的判纸,执笔道:“那不如让你重入轮回一次,再次拥有前世的记忆吧?”
我点点头,赞同道:“我来这里就喝了孟婆汤,还不能入轮回。”
谢过冥王的英明神武,我离开了,阴执司从墙壁上剥离,现身,忧心忡忡问:“你的劫数,一劫红尘,一劫是她,红尘已了,她也定居冥府,何必以损耗你千年阴德,再走一遭。那时,你和她之间又要何去何从?”
冥王抿嘴半晌,垂眸,声线嘶哑道:“我后悔了,我的劫数不应该牺牲她,来得功德圆满。”
5.入世
我带着冥界的记忆而生吃喝不愁的大户人家,十六年过去,已经长成个标致的姑娘,爹娘对我一如既往地疼爱,尽管爹爹有三房姨娘,又各有九个子女,可这些血亲骨肉中,爹爹唯独对我最关切,每年嘘寒问暖的补品,奇珍异宝,珍馐美衣多不胜数,独受宠爱之桩桩件件,,意料之中惹红了后院之中女人的眼,她们欲挑我德行上的错处,和爹爹告状,说娘亲教女无方,德行有亏。
出生官僚世家的娘亲从小教我的是大家闺秀的基本礼仪,行为处事的变通未有少学,娘亲总说我学得精妙,亦在惯使不入流手段的她们面前表现得落落大方,每逢遇有外人,获得的也是满满的夸赞,爹爹脸上有光,待我更加信任。
十八岁那年,某日晴光潋滟,遂携青蜜外出踏青,乘舟游湖其上,偶遇富贵公子抛花入舟上,因此一见倾心,踏青回府后,富贵公子托人打听,有了眉目,便迫不及待来向爹爹提亲,爹爹得知那人身份,笑逐言开。
合不拢嘴道:“李家飞出了一只金凤凰。”
不久后,太子得了圣上首肯,三书六聘,明媒正娶了江南首富的嫡长女,而我也一袭华服,十里红妆嫁到了山高水远的盛京。
一入盛京,拜堂洞房后,我名正言顺成了太子的妻,府中人见我,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太子妃殿,新主入府,多有不服之人,呈着两副面孔,背后嚼耳根子,况且我出生非名门望族,不过商贾之女,地位低等,算不得能上台面的大家闺秀。
一招我便治得众人心服口服,奖罚分明,若敢不从,板子伺候。
一婆子挑衅于我,我杀鸡儆猴,底下鸦雀无声,一顿板子下去,婆子人事不省,我命人逐出太子府邸,从后门扔出,免得让外人笑话,太子府出了此等忤逆主子的仆从。
身边的青蜜附我耳畔,轻言道:“小姐真有当家主母的气魄。”
我肃而不语。
6.谋夺
圣上身体健朗,太子年轻气盛,原本以为我还会在太子府很多年,才能被关进高高宫墙围困的深宫院落。
二十岁那年,我已为太子育有一子一女,日子和和美美,相敬如宾,无争无吵。
有一个晚上,太子急匆匆地将酣睡的孩子抱来,交托于我,他柔和且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扭头迎着月光离去。
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我猜到了他要去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如果他败了,我就带孩子拼死逃出去,留得他世上一脉骨血,不至于后继无人,不能逃出去,就一死了之,一家人整整齐齐,黄泉重逢。
弑君杀父,如果不曾一步步逼到尽头,他绝下不了手,酒醉真言,他卸下防备,于我烛光长话,他这些年如何过得小心翼翼,他的父皇圣上多疑,疑他生母不贞,一杯毒酒赐死,生母母族势力雄厚,盘根错节,他动弹不得其子,放任他长大,待他羽翼丰满,圣上起了真正的杀心,暗排杀手,搅合得太子府长久不安,夜夜重兵把守,亦无济于事。
数日前,小儿腹痛难忍,脸色苍白,太子没有请宫中御医诊治,而是秘密请了宫外的大夫,大夫直言道,小儿乃中毒迹象。
太子不动声色地捏碎一个杯盏,该来的终究来了,防不胜防,太子重金答谢大夫,命人送出府外。
太子造事当晚,圣上吃错东西暴毙,太子带兵清君侧,清的是虎视眈眈,欲夺皇位,同父异母的弟弟。
7.风波
先圣上国丧一过,太子登位,我却不能成为他的皇后,众臣同议,商贾之女,身份卑贱,不能作一国之母,请他三思而后行,圣上若觉亏欠,可以下旨册封我为皇贵妃,一样身份贵重。
他力排众议,一位老臣,朝堂之上,长跪磕头不止,圣上多有阻拦,他老泪纵横道:“圣上不弃此念头,老臣宁可撞柱,以表忠言逆耳利于行。”
老臣见圣上自己都以死明志了,还没有收回成命的作为,一气之下,真的撞柱身亡。
流言蜚语,扣在我头顶上,喘不过气来,我成了祸国殃民,迷惑圣上,害得忠良惨死的罪魁祸首。
再者,我听说,圣上为了安抚老臣一家,命礼部操办一场盛大的婚事,他要娶老臣的女儿为妻,为后。
刹那,我丢了平时的仪态,跑到他面前质问他:“是不是真的?”
他沉默不语,我明白了,我取下头上的簪子,刺入他胸口,谋杀圣上,乃死罪,我被赶来的侍卫扣押,簪子上涂了迷药,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那些人便迫不及待送我上了断头台,我抬头仰望最后能看到的太阳。
“我不会当你的绊脚石,此生便清了吧!”
此情此景,熟悉得很,记忆翻涌而来,与前世的刀起,人头落地不一样。这一世,他驾马驰聘,在刀口之下,救我一命。
“我不会让你再死第二次。”
我哭了。
他扶起我,随他同来的人,压上一个女子上前,那女子幽泣得梨花带雨,她正是那老臣的小女儿,情窦初开之际,就在康贵妃举办的万菊宴上,私下向我开战。
“你只是暂时的太子妃,我才会是日后母仪天下的皇后。”
他牢牢握住我的手,生怕我尚且存在的不真实,温热的掌心,我贪恋着,回握着他的手。
老臣的女儿爱慕昔日的太子,利用其父晚来得女,对她从小到大再无礼的要求无一不应的宠爱,联合演了一场生死大戏。
老臣撞柱,看似猛力,实际用手挡了下冲击,距离相隔甚远,众人看不真切,老臣不过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
8.劫数
圣上传老臣单独见面,圣上惋惜这位为江山社稷做出诸多贡献的臣子,犯了他不能容忍的过错:“你呀,肱骨良臣,溺女过度,丢了这气骨和理性,孤要封太子妃为后,不止偏爱,而是太子妃嫁来盛京,孤无意和她提及国库空虚,前线战事吃紧,她二话不说,把所有的嫁妆毫不吝啬地交给我,充盈国库,蓄备军粮,如此贤德之女子,您见多识广,说说看,可堪当这一国之母否?”
老臣下跪,五体投地,愧疚流泪,“老臣罪该万死,倘若我国有此贤后,必然是莫大的福气。”
圣上念在老臣劳苦功高于社稷,仅仅革了他的职,让他回乡颐养天年,老臣谢旨而去。
我呆呆坐着,看不真切铜镜里的自己,他入屋,围绕我打扮穿衣的宫人们这才纷纷退下,他凑进铜镜里,与我脸颊贴着脸颊,状似亲密无间。
我缓缓开口问:“冥王?”
人间的帝王,不过是冥府的冥王来渡的一场人生的劫,我是意外,这位圣上的判词,我见阴执司手册记载是贤圣之至,万民爱戴,却一生操劳,孤独终老,未有子嗣,辞世以后,侄承其位,秉承叔志,又创盛世。
这位圣上在世,从不玩乐,也未去过江南,更没有巧遇我之说。
那我,是凭空冒出来的?阻他渡劫的?
圣上给了我答案。
他说我,原是天上仙,身遭雷劫,修为差劲,遭受不住,故贬入了凡尘,我的好友司命偷改命格,大富大贵之身,安享晚年而亡,上世死得仓促,渡劫没有成功,这才入不得轮回道。
遇到我的意外,冥王此前也想不通,所以回到冥府,查了查,发觉了此等缘故,重来的一世,他在造就我的劫。
9.执念
百年后,我上了天,他入了地,生生世世,不复见,这将是我们的宿命。
此情不念,山河长别。
神仙清心寡欲,临别时,我让他忘记我,他说:“若不能忘记呢?”
我苦笑道:“你不忘记,我也会忘记的,神仙归位,前世是没有记忆的,日后相见 ,即使你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你,所以忘了才是最好的。”
至少不会痛苦,难以纾解,午夜梦回,肝肠寸断。
我上天,莫名随身携带着一叠画纸,我拿出来看了又看,这些画像中,关于正脸的画像已经糊了,而描绘着背后俊秀的身姿始终清晰,有女仙仅看画像背影,断言此人是冥府之主,我问她如何断定,她道:“我历劫完毕,游荡过冥府,冥府中的鬼魅极少有长得好看的,唯有冥王长得帅气俊朗,过目不忘。”
这叠历劫之后,不肯丢下的画像,可能和冥府有关,思量打定,由此,我开始有了奇怪的想法,想把自己修炼成一株耐力极佳的花,如火如荼,开到冥府去。
不专心修炼的我被花神注意到,她亲手煮了一壶安神茶,找我促膝长聊,直至硕大的月亮临空照于周身,晕染厉风向晚的凌寒。
壶中的安神茶已经凉透。
花神了解到我奇怪的想法,很是高兴,她素爱插手月老的工作,且认为自己比月老牵姻缘更胜一筹,月老爱安排门当户对,她喜成全苦命鸳鸯,她巧生一计,收回我颇有所得的修为,以曼珠沙华种子的全新身份,伪装入冥府,希望我为冥府开一地的花,长存不凋敝,届时她将修为如数奉还。
冥府有花,魂魄的执念所化,千年一开,千年一落,我见惯了执念,空等一场,不信负心。
冥府,寸光不见丝缕,常年干旱,黄沙密集,纷飞若烟,恶劣的环境下,两千年来,我刻苦修炼,终有成果。
我能感知到的不仅仅是漂浮空中,附着尘埃的执念,还有形形色色的的鬼影和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彻底忘了自己从前的初衷,一介籍籍无名小仙最开始想修炼出的真身,是容华无双的牡丹,我好奇地东张西望,突见一人来到这里,放轻放慢步履,徘徊彼岸花海,流连忘返。
来人棱角分明的脸,挂着淡淡不消散的忧伤,我觉得这样的脸不应该是这样的表情,突破身体的极限,人形修成,一只扼人咽喉的手,察觉异动,飞速做出反应,喉头一紧,窒息的难受,我睁大眼睛,他的手松了松,呆若木鸡地注视我。
曾有人家,江南首富,其女珏璇,嫁进盛京,琴瑟和鸣,历经囫囵两世,修得圆满,这圆满并不是我想要的圆满。
所以,原该清心寡欲的我也顿生了执念,追寻那画像,那背影,那眼前人……
我激动又胆大包天地捏他消瘦的脸颊,“冥王?”
他拥我入怀,道:“这次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我用力点点头。
回应着他的拥抱,打了个寒战,他听到我牙齿打颤的声响,打趣道:“以后抱你的时候,我尽量多穿点衣服,让我们相拥得更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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