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炙烤着大地,树上的知了聒噪地叫个不停。我坐在岸边看朋友在河里嬉戏,转过头看着一个被杂草和枯叶覆盖着的土包,不由得想起这个土包的主人。
01
我居住的小镇总共就七条街,街道两旁的房子大多是青瓦白墙搭砌而成的,偶尔有一栋由钢筋混凝土造出来的楼房矗立其中,显得格外突兀。
从我记事起,就经常在小镇上看见那个疯子。
他的身上穿着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破烂衣服,两个衣兜总是鼓鼓的,下身穿的裤子总是一边长一边短,裆部的拉链也不拉,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内裤的颜色。常年没洗的脚趾穿破鞋子裸露在外面,与脏兮兮的鞋子融为一体,叫人分不清那到底是鞋子还是他的脚趾。
他嘴里时常含着生了锈的烟斗或别人吸过一两口就丢弃的纸烟,走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向街道两旁的摊贩要火,咧着一口稀陋焦黄的牙对那些给他点火的人傻笑,然后咂着没有冒烟的烟满足地离去。
我们这些小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大人们总用“疯子爱抓不听话的小孩去吃”的噱头吓唬我们。
疯子总爱在学校附近逗留,他会突然去拍一下某个同学的肩膀,吓人家一跳,看着别人的窘态露出得意的笑容。有时候他一靠近校门口,保安叔叔就会拿着胶制”电棍”撵他。
他也不害怕,依然对着从校门口出来的学生叫着奇奇怪怪的名字。保安叔叔不想去碰他的身体把他拉走,只能看紧他,怕他做出什么伤害学生的事情。
读小学时回家路上我们都很怕遇到他,总要和别的同学结伴而行,遇到他的时候也总是躲得远远的。
02
我读初中的时候,在学校里和同学“拉帮结派”,称兄道弟。我和几个小伙伴商量好,谁敢从疯子的头上拔一根他的头发,就认谁做老大。
夏天疯子总在镇上的红旗桥打地铺,盖着别人扔了的棉被,那被子的中间,有一摊污秽的血迹。
那天放学后我们趁他在睡觉,用一层油纸包着手,去拔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一到我们的手上就滑了出去,怎么也攥不住。我们几个正感到惊讶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他用圆鼓鼓的眼睛瞪着我们,长出一口气,像是愤怒了。
我们几个吓呆了,以为他要用那双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打我们,结果他嘿嘿嘿地傻笑起来,露出他那稀陋焦黄的牙齿。看着他那脏兮兮的笑容,我觉得很是没劲。于是我向大家提了一个建议。
“要不我们把他的被子扔了吧。”我说。
“好啊,反正夏天也用不到棉被,我们帮他扔了是帮他!好主意!”一个小伙伴说。
“来吧,大家伙!”我说。
我们把那床被子从红旗桥上扔下去,被子砸向桥下那条漂着纸尿裤和塑料袋的小河。有人提议说既然我带领他们干了一件“好事”就认我做老大,我正暗自得意,“放心吧,老大以后罩着你……。”
“们”字还没说完,疯子突然一把揪起我的衣领,我干净整洁的衣领印上了他黑乎乎的手印,我盯着那黑手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不知为何他又突然放下了我,小伙伴们吃惊地看着我和疯子,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我立马停住了哭声,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03
“你们他妈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走走走,回去了。”我推搡着几个小伙伴往回走,走出几步远又转过头去看疯子,向他啐了几口唾沫。
疯子让我在小弟面前出了丑,我暗自盘算一定得找个机会好好修理他,没想到被几个小混混抢了先。
那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从网吧出来看见镇上的几个小混混围着疯子。一个手臂上刺着蛇纹身的小混混拿起手上的啤酒瓶子砸向疯子的头,疯子疼得哇哇叫。
一旁的几个小混混在旁边为那个人拍手叫好,称那个人是乔峰,把鸠摩智打得落花流水。
我在远处观察着他们的动静,疯子一直不还手,抱着头哇哇叫,小混混们觉得无趣,便勾肩搭背地吹着口哨离开了。之前他们手上的啤酒瓶变成了碎快躺在疯子的头上和他垫在地上的篾席上。
离疯子五十米远外的烧烤摊依然冒着烟,架子上烤着的鸡翅和面筋发出滋滋的声音。烧烤摊老板吆喝着“美味烧烤,说不出的美味……”
我去烧烤摊烤了两串鸡翅和两串面筋,把嚼过的骨头吐在手上,走过红旗桥的时候把四根竹签和骨头一起扔到了疯子身上。
04
那次过后,疯子就不在红旗桥睡了,也不知道他把自己的窝挪去了哪里。出于好奇,我在烧烤摊烤串的时候和烧烤摊老板闲聊了几句。
“老板,你知不知道疯子哪去了?他是不是死了?”
“我哪知道啊,谁会去在意一个疯子呐?自己都顾不过来。”
“也是……”
“怎么了?那是你家亲戚啊?”
“才不是呢,谁会有那种亲戚啊。有的话那还做什么亲戚啊?你说是不是啊老板”我笑着说。
“是啊,有这么一个亲戚就倒大霉了。整日疯疯癫癫的,说出去多丢人啊。来,你的烤串好了!”
我想那疯子可能没抗住啤酒瓶子,就这样去见了观音她老人家。
05
那天晚上我依旧去网吧打游戏,去网管那给钱的时候,被几个人盯上了。其中一个人把左手搭在我肩上,用力捏住我的肩膀,他手上的青筋凸起,大拇指指甲盖只有一半,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小兄弟,我们哥几个觉得你很有眼缘,我们出去好好聊聊?”
“不好意思啊,我没空,我要回家做作业了!”我边说边看网管,他把头别过去,然后说自己要去上厕所。
见此情况,又一个人搭上我的肩膀,然后两个人同时扼住我的手臂,我不能动弹。他们把我往外拖,我连呼救命,没有一个人往我们的方向看过来。
他们把我拖到了网吧下一楼的楼道里,然后开始搜我的身,恶言相向让我把身上所有的钱交出去。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他们却让我回家再去拿钱,不然的话就告诉我家里人我在网吧和他们鬼混。
我知道这是一个无底洞,万万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我握紧拳头向离我最近的人脸上挥去,还没靠近他的脸,就被逮住了。
06
我被一个人踢倒在了地上。他们踩上我的背,蹂躏着我干净的衬衫。我想到衣服上的脚印,不争气地挤出了两滴眼泪。
“救命啊,救命……”我呼喊着,回应我的只有我的回声和他们的大笑。
楼道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慢慢靠近我们,我被踩在地上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借着楼道微弱的灯光只看到了一双脏兮兮的鞋子。
那人影趁那几个人没注意,攀上了一个人的肩膀,对准他的耳朵咬了下去,紧紧地抱住他。众人这才放开了我,去拽那个咬耳朵的人。我这时才发现,那个人影是消失许久的疯子。
疯子把那个人的耳朵咬出了血,不管其余的人对他怎么拳打脚踢,他就是不松口。我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趁没有人注意,从楼道溜了出去。
深夜的小镇人寥寥无几,烧烤摊的老板也收了摊子。我只得去派出所找人帮忙。
07
我给派出所的值班民警说了事情的经过,他一脸淡然。
“叔叔,跟我一起去救人啊,不然的话,有疯子好受的!”
“救什么救啊?他就是一疯子,疯起来了连狗都挡不住。放心吧,那几个人不会伤到他的。就这样吧啊,叔叔明天还要上班呢,你也快回家睡吧。”
“那可是一条人命啊,叔叔……”我还说完,门已经关上了。
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只得回家叫醒家里人,边走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家里人说清楚。等我们到了那里,那几个人已经不见了,疯子躺在地上,他左手边有一把带血的小刀,左脚旁有一小块肉,肉上沾着新鲜的血。
父亲见状把疯子拉了起来背在背上,我们一行人往镇上的卫生院赶去。我转过头看我们走过的路,血滴在地上的血大小不均,风吹过,血的颜色便黯淡了。
08
我们赶到卫生院门口的时候,疯子就断气了。父亲问卫生院的护士能不能找张床给疯子躺一会儿,护士说最后一张床给一个耳朵掉了一块肉的病人占了,随后就再也不理我们。
父亲说这样下去不是事,干脆把疯子埋了,还可以让他早点安息。
“可是,这得让他的家里人知道吧,要埋也是他家里人埋他啊,我们哪有权力埋?”母亲说。
“你尽说些没名堂的话,你看他这个样子,像是有亲人吗?”父亲瞪了母亲一眼,母亲不再说话。
我们来到镇上的小河边,给疯子洗了脸,给他换上了母亲从家里拿来的衣服,秋天的河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了一丝凉意。等父亲挖出一个坑,我和父亲把疯子抬进了坑里,把挖出的土洒在他身上,没过多久,疯子的身体就被泥土掩埋了。
“阿明……阿明……走了,回去了。”朋友推了推我。
“你在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出神?”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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